第二节 记忆中的迁移史
就像许多无文字社会一样,占里的历史也缺乏资料依据。在占里老人们的记忆中,祖先们由于原居地人满为患,不得不进行迁移,而在迁移的过程中,又遭遇了战乱、饥荒、欺辱等,记忆中的迁移史简直就是一段充满苦难的历程。虽然,最后在占里定居,并开始幸福的生活,但是人们在寻找家园的过程中,可谓血泪斑斑。因此,安稳生活、避免迁徙是占里人所渴望和尽力维持的一种生活状态。这也是后来在人口与资源产生矛盾的时候,占里人不得不选择自觉控制人口数量的原因之一。控制人口是占里人面对有限自然环境和资源的一种不得已的“策略”,是一种文化的“选择”。
先前,我们的祖先居住在江西。那时候人多地少,仅有的土地根本养不活所有的人,地方真是太穷了,人们生活也特别恼火(穷困)。后来,我们的祖先只好开始迁移,先是到了广西梧州,生活了好一阵子。后来,因为战乱和饥荒,被迫在二月初一沿(都柳)江而上,却一直难以找到安身之处。最后,终于到了黎平一个叫那旦坡的地方住下来。在黎平,租种别个(别人)的田,收成是要对半的,生活依然很困难。而且,在黎平那里,田少人又多,大寨还欺负小寨,我们经常被人家欺负,没得办法。祖先们只好继续迁移。后来到了(四寨)河口那里,离付中不远的一个坡,总算是安稳了下来。但是,付中地势较高,祖先们总是掌握不了那里的天气情况,早晨起来,看到山间雾气蒙蒙,以为要下雨,上坡的时候就带上了雨具,结果山间出了大太阳;以为天气晴朗,不用带雨具的时候,却又偏偏下起了瓢泼大雨。几次三番下来,祖先们觉得这地方不好。而且,当时付中是个很大的寨子,人口也很多,他们的田也不够。付中的人就对我们的祖先说,你们继续往里面走,里面有一大片田,我们都给你们去(种)。(为什么付中人那么大方?)因为里面有老虎啊,以前(占里)这里老虎好多嘞,付中人也怕哦!他们让我们住在里面,帮他们挡着老虎啊!(你们侗家不怕老虎吗?)我们不怕,老虎不吃我们的。说来也怪得很,老虎吃别个(别人),但就是不吃我们。我们的祖先是五个兄弟,开始住下来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初一,现在每年我们都要在鼓楼前面搞(祭祖仪式),那五家每家出两个人,再加上两个寨老,一共十二个人搞才搞得成。住下来之后,我们还动过一次。就是,我们一开始住在坟山那个坡上,可是那时候,我们种什么都不得,做什么都不顺手,田也不多,还要租别人的田,生活十分困苦。后来就来了一个地理先生,不晓得是我们请来的还是他自己来的,反正他给我们看了后说那里风水太差,让我们再沿溪往下迁,就是现在建寨的地方,而且必须要在村口建一座桥,这样才好。按照地理先生的话做了之后,我们的生活真的慢慢地好了起来,又花银子从周边村寨买了很多田,就成了今天这种情况了。你不要看这里现在这样大,以前那条河是很大的,旁边都是一些塘塘(水塘),根本没有办法建房住人的。我们就把那些塘塘都填了,搞平了,然后在那上面建房子,慢慢发展起来的。
——根据寨老公阳海和鬼师补太的讲述,结合公团、公超、公艳等寨老的补充,在村民吴老有和吴老捞的翻译之下整理而成,并保留了大部分讲述者的语言表达形式
江西现在没有侗家了,全部都是客家。不过我们是侗家,从江西迁过来的时候就是侗家。开始我们从下面上来,(虽然)没(不)懂侗话,但是还是侗家。后来搬到上面之后,周围都是侗家,讲侗话,(我们)跟这里的人家学,慢慢地就会说了,小娃崽们也都懂侗话了。
——寨老公阳海对我质疑占里人族属时的回应
从上面关于村寨来源的传说来看,占里侗族的组成应该是由多元,最后发展到一体的。首先,占里是一个在迁移的过程中形成的群体,也就是村民口中的“我们的祖先”。他们最初从江西到广西再到贵州,一路行来,吸收了不少沿途民族的元素。在这个过程中,有融合,有斗争:既有接受当地民族惠赐的时候(在梧州、付中),也有遭受当地民族欺压的时候(在黎平),不论是惠赐还是欺压,都增加了民族之间的接触和融合。其次,在首批到达占里的“祖先”定居之后,也有多次人员的迁入,其中既有侗族,也有苗族,当然也可能有汉族(尽管占里人极力否定这一点)。
在传说中,五个兄弟发展成为五个兜,实际上并不是五个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而是有拟制血缘的兄弟。这从占里的婚姻习惯法中就可以略窥一二。占里实行村内婚,男不外娶,女不外嫁;在婚姻圈上实行兜外婚,属于同一兜的青年男女不得婚配。在结婚对象的选择上,占里人习惯上只能从不属于自己所在兜的另外四个兜中去寻找。可见,允许婚配的这五兜之间,原则上来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本来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人们,通过结成拟制兄弟的关系,并使用同一姓氏“吴”,大大增加了当事者对归属同一亲属集团的认同。拟制亲族相互之间由于在心理上结成了同属的感情,作为兄弟,他们相互扶助,同心协力,共同履行血仇义务,坚守婚姻禁忌,当一方死亡时其他人要为他守孝(石川栄吉等,1994:112)。在村落初建,力量不足以对抗外力的时候,拟制血缘兄弟关系的结成,对促进村寨的共同认同感具有积极的意义。当然,拟制关系的结成需要一定的仪式,如同饮酒、共啖肉等。至今,在占里每年一度的纪念祖先到达占里的节日上,就有这么一项仪式:当初最先到达的五个兄弟的后人,每家委派两个代表,加上两个寨老,一共十二个人,在鼓楼前共同盟誓,共饮血酒,最后还要杀一头大肥猪,将其肉均分给全村每一家。这一仪式,应为当年曾经有过兄弟结义、歃血为盟的证据。
占里除了吴姓之外,还有一些小姓,其人口不多,影响不大。比如,潘、黄、石三姓各两户,彭、贾、伍、孟、蒋、杨六姓各一户,已分别加入了吴氏的五个兜中。
我们这里都是从五兄弟下来的吴家的。(姓吴的就没有后来的?)姓吴的里面也有后来的,不过比较少。别的那些人家(小姓)都是后来过来的,从托里、峦里、朝里那边过来的。他们那里很穷的,又没田;我们那时候田很多,他们到我们这里来以后,开始也是给我们当长工,做活路,我们给他们一口饭吃,一个地方住。后来,(土改时期)我们也给他们分了田,让他们在我们这里住下来。再后来,(“文革”时期)就不让我们吴家的人管事了,村长、支书只能是他们外面来的人,整天带我们革命。(跟小姓的人结婚要看他们是哪一兜的吗?)他们跟我们不一样,随便他们,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用看。不过,他们死了,也不能进我们的坟山(见图1-18)。
——根据吴姓村民们的讲述记录整理而来
图1-18 占里的坟山
我们是从朝里过来的,到占里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最早,我们的祖先是被请过来做教书先生的。后来就跟这里的姑娘结婚,在这里成了家,落了户。攒了一些钱以后,我们的祖先也在占里买了一些田。解放后划成分的时候,我们家是贫农。我们也要遵守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能生一男一女,要是违反的话,就会被赶回(朝里)。八月初一的时候,我们不去鼓楼,那是他们吴家的(事情)。我觉得,我们跟他们吴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也都爱吃酸的。虽然占里姓吴的最多,但是大家都住在一起,我家也没有被别人家欺负过。
——根据一位杨姓占里人的讲述记录整理而来
现在占里的小姓们,迁入的时间还不太长,且因为某些历史遗留问题,占里的吴姓人家对“我们”“他们”区别得很清楚。在一些禁忌仪式中,将“他们”排除在外;习俗过程中,也不强迫“他们”必须遵守。可见,这些人由于居住的时间尚短,和先迁入占里的人家尚未融合为一体:①仍旧保留自己的姓氏;②不需要遵守共同的生活禁忌;③没有共同体的认同和归属感。
由于侗语没有文字,关于占里的历史,除了古歌和传说之外,无从考究。唯一有确切纪念的标志,是村头的一口古井(见图1-19),上刻有“嘉庆三十二年”字样,可知占里的迁入史应当不晚于这个时间。占里的历史变迁与侗款组织有着密切的联系。关于占里的最早记录“三十托里,五十占里”也是出现在款词中的。民国前后,占里受款组织约束,当时占里和付中(苗寨)、驮里二寨合为一个小款(约500户)(廖君湘,2007: 142~143),属千三款。新中国成立后仍或多或少受其影响。款是侗族村寨(有时也有个别外族村寨加入)之间为了共同防御外族或有敌人入侵时的一种自卫组织。
图1-19 占里老井
“山中无岁月”,随着时代的变迁,深山中的占里也逐渐被纳入国家体系之中。有建制记录之始,占里属黎平县,后属该县的第五区,即双江区管辖。1942年占里由黎平划归入从江县管辖,隶属该县第二区,即贯洞区,是该区高增乡第八保。1951年改为高增乡第六村,1953年改隶属丙梅区,即第一区,并建立乡级政府机构,定名为和平乡。1957年属银潭片区,1958年属丙妹公社和平工区,1960年和付中一起被并入小黄工区。1961年公社划小,以原乡范围建立公社,定名为和平公社,占里为公社所在地。和平之称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命名的。居住在这一区域的占里、托里、付中、三联、五一等村寨在旧社会经常因为闹纠纷而不和;新中国成立后,改名“和平”,是希望这些村寨能够和平相处。1984年8月改社为乡,恢复和平乡之名,仍属丙梅区管辖。1990年撤区并乡,占里所在的和平乡被并入高增乡,占里被取消乡级建制,从而成为高增乡的一个行政村,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