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芬堂诗集》序

羽可①孝廉在都刻其诗集行世，而以书来属曰：“吾迫于交游之趣，付剞劂也，不及悉寄子订正，然必乞我一序，否则此集为之不光矣。”噫！是其谦也，羽可之诗，岂藉予序而显哉！未几，羽可归，又数督促，予亦遂以诗序请，羽可既为之矣，予其可以无言。

盖羽可与予舅鹤舫②先生为中表，本丈人行，而以同学习狎，又其长予不十年也，故予待之若平交。忆予尚童年，馆于其家时，羽可既从鹤舫先生学诗于瑞金学署，数年归而渐有名于乡邑，而予以家贫甚，虽慕吾舅而不能往从。是年始多用力于诗学，顾羽可不鄙予，有作辄见示予，有言亦率蒙听纳，而予之受教于羽可固多也。次年遂骈名同附籍于县学，督学李小松先生亦颇赏予诗。间一年，而予又馆于其族连岁，其后羽可又从鹤舫先生于青原山数年，予亦不能往，然每见必互出所作相赏析。自是羽可常家居两家，近隔十里，岁时邮筒来往，未易以数计也。故羽可四十前后，见其诗文最多者，所尊师辈则鹤舫先生，所亲狎中则予而已。

予以饥驱常奔走于外，交游寖广，所识名流颇多，每为言羽可之才，而诸君若不甚措意。间以试事聚于会城，诸君或遇羽可于予所，予欲诸君以所以交予者并交羽可，诸君或然或不然，或以臭味小差池，或以造访之先后，彼此均不能豁形迹之见，而予又未便悉以告羽可也，羽可当时已稍稍疑贰之矣。谷梁子曰：“心志既通，名誉不著，友之过也。”嗟乎！士之声光显晦前后之际，虽同学久相熟识者，亦或视形势为低昂，况于泛漠疏远，未知其实，而能凭信于一二人之言，遽为折节款洽乎？

及羽可举于乡，有他郡友谓予曰：“羽可以老诗人得举，亦快事。”是友于时，初未当与羽可谋面，且未交予时，亦从不闻羽可名。若是乎，诸君又未始不以予之言为信也。既而羽可数赴公车，诸君亦先后累累与同集京师，于是凡知余者，鲜不知羽可，而羽可之交游且视予较广，所识著人显者愈较多矣。某年，羽可自都中归，以事与余左其意，言殊可骇，迥不类向之所以待予者。余自是貌加敬于羽可，而亲之则减于前时，盖彼此不以文艺相镌切者将十年。

近年来羽可交于黄君树斋③、张君亨甫④也寖深。二君者才名烜辇下，以提倡风雅为己任，其论诗不徇世俗之见，其论人亦不随炎凉之见，最喜余诗。其知余也，亦不仅以诗闻，二君时时于羽可言余之无他，亨甫见予则又为言羽可之无他，迨羽可刻集归而自持以示，则其言语情貌间，所以待予者，果又颇复如前少壮时焉。余亦不能不渐以前之所以待羽可者待之矣。首观集端作序者数家，多余师友，皆海内博学能文、雄骏君子也，而羽可犹拳拳索予一言，得非以少小里闬之亲，能言其生平为学之次第，与攻苦之微也耶？羽可于诗善悟而又得所师，遭境殊宽，而为时多暇，其构思弄翰，沉吟低回，必斟酌乎意匠神韵而出之。近体盖往往似渔洋，其五言古体亦以近韦、柳二家者为尤胜。至近作则变态益备，驰骋古今而涵淹自得，翘然不愧作者之选。缘都中人才总汇，更多师以为师，则其所造弥进，齿愈宿而意愈新，固其所尔。予性喑塞，又束缚于境地，摧挫其志气。所为诗文，大都凭其方隅之见，与所窥测于古人一二者率意而出之，故常自病其质胜于文，以视羽可诗之秀婉巧倩，善于润泽，能使人爱玩流连而不忍释者，则自知相去远矣。颇怪人之见余两人曩忽龃龉也，或疑为好胜争名之私。呜呼！名者，实之宾也，诗文之名，又名之末也。吾与羽可少时自期，岂徒欲以诗文名乎？且名亦丰随争为重轻乎？争于一时矣，能争于久远乎？彼争名者，己之不足，故欲掩人以为胜也。若自信自重之君子，其亦屑为之乎？古诗人之齐名者不乏，如唐之王、孟、韩、孟⑤，宋之欧、梅、苏、黄⑥，虽贵贱差殊，才亦分伯仲，而其彼此倾引之意如一也。盖君子慎护同类，不遗故旧之道固如此。然犹曰：此诸公皆君子也，若白文公⑦、元微之⑧，则贤否歧矣！然文公不以微之晚节之隳也而绝其欢，微之亦不以文公势位之逊也而替其好，彼一君子、一小人且能尔，况余与羽可皆铮铮焉自命欲为君子之归者乎？又况予两人者后此之升沉悬殊则难量，今则处境贫富菀枯虽不同，要皆为坎坷不达者乎？

吁！余五十之年忽焉已至，羽可则近六十矣！少时之逐队同气，可与谈道讲艺者今存几何？迟任⑨有言曰：“人惟求旧”，以数十年乡党嫺戚，风风雨雨、旦夕并首同砥砺者，而生摧猜肆排挤，其何以交天下士乎？吾与羽可固当时念此。羽可近有书抵予曰：“天生吾二人于咫尺地，良匪轻易，继鹤舫先生而起，恐不数数然。”斯言诚壮，予亦未敢让也。幸矣！然则予即或终老藜蒿，羽可虽异时得志，其必不肯遐弃乎我。踵倾轧陵，盖之习可知已矣！

昔读吾乡彭躬庵⑩集，见其晚年与人书，自叙与魏叔子⑪始合中睽，而终竟为石交之由，缕缕逾千言，未当不慨焉。太息于交道之难，以谓二先生志同道合，犹不能不牴牾于中途，不意吾与羽可，曩者亦复蹈之。兹之为羽可序，若第以美辞塞请，人或将疑其出于伪，因详述两人历来相与为学之情、疏密之故，而不避辞费之讥，乃以见予之与羽可亲厚犹昔。故羽可必得予序，而予不嫌以兹文进，亦兼以悉解往蓝天之疑窦云尔。

注释：

①羽可：郭仪霄（1775～1859），字羽可，永丰人。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举人，后屡考进士不中，授内阁中书。诗书画皆有盛名，时称三绝。最喜画竹。历主琅琊、夷山、经训、梅江、鹭洲等书院讲席。著有《诵芬堂诗钞》《诵芬堂文钞》等。

②鹤舫：张琼英，字鹤舫，永丰人，作者舅父。年未二十中举，任瑞金县教谕，后知天长县，改官饶州府。先后纂修《永丰县志》《鄱阳县志》。

③黄君树斋：即黄爵滋，号树斋。

④张君亨甫：张际亮，张际亮，字亨甫，号松寥山人，福建建宁人。道光十五年中举。次年赴京都会试落第。在京与黄爵滋、陈庆镛、臧纡青、吴嘉宾等人唱和诗文，议论时政。

⑤王、孟、韩、孟：王维、孟浩然、韩愈、孟郊，均唐代大诗人。

⑥欧、梅、苏、黄：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均宋代大诗人。

⑦白文公：白居易，卒谥文，人称白文公。

⑧元微之：元稹，号微之，白居易好友。

⑨迟任：传说中的上古贤人。商盘庚迁殷，曾引他的话来教导人民。《书·盘庚上》：“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蔡沈集传：“迟任，古之贤人。”

⑩彭躬庵：彭士望，南昌人。清初往宁都翠微峰依魏禧论学，为易堂九子之一。

⑪魏叔子：魏禧，宁都人，为易堂九子之首领，清初著名学者，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