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近代中国是政治制度转轨迅速、社会动荡剧烈的时代,在新旧交织、西学东渐的文学思潮中,近代文学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革。“散文”作为传统文学样式,得到空前发展,涌现众多的作家和作品。
道光年间,国门初开,鸦片战争发生。接踵而来的是太平天国运动、中法战争、英法联军入京,内忧外患丛生,天灾人祸交加,大清帝国元气大伤。更因政治体制落后,士习衰恶,人才枯竭,吏治腐败,加剧了时势的衰变。由云龙说:“道咸以来,国事日非,非讲求经世之学,不足以济时;非主张通变之道,不足以应用。于是今文之学兴,公羊三世之学盛。其时学者如龚定庵、魏默深,皆今文学家,喜谈经济。”龚定庵即龚自珍,浙江仁和人。早在鸦片战争前夜,他就觉察到这个时代“士不知耻,为国家之大耻”,“如是而封疆万万之一有缓急,则纷纷鸠燕逝而已”;魏默深即魏源,湖南邵阳人。他担心乱世将临,落入“乐生乱;乱久习患,患生忧……”的地步。
同治年间,依靠湘军与皖军的相继崛起,挽救了清朝廷覆灭的命运,史称“同治中兴”。随之而来的光绪年间的甲午战争,中国惨败,给国人以极大刺激,要求变法的呼声越来越强烈。光绪帝谋求变法以致富强,抵御外侮,支持变法的官员与在野的有识之士形成互动之势。其时,西学东渐,维系国脉纲常的儒学与礼教也开始动摇,尚变维新思潮起伏。其时陈宝箴在湖南推行新政,康有为在京中联络当时的进步人士成立强学会,大造变法舆论。这一时期,江西籍人陈炽、文廷式、陈三立等均积极为变法奔走著书。陈三立不仅列名强学会,而且在湖南佐其父推行变法,引荐梁启超主办时务学堂。然而,以慈禧为首的后党发动戊戌政变,捉拿维新党人,令“天下寒心”。继而是八国联军入京,慈禧挟光绪帝西逃西安。维新变法失败后,社会危机更加深重,伴随着思想文化领域内的除旧布新,各体新派文学相继崛起,士人不满情绪日益高涨。此时封疆大吏张之洞仍在继续调和汉学宋学之争,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也就是近代以降的时势变化。
近代江西先后出现不少古文大家。他们既以文学成就名重一时,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反映了这一时代的现实,国门洞开,英夷不断以鸦片荼毒生灵,随后而来的太平军攻入江西,对江西地方上造成极大震荡。这样的惨痛历史,在江西文人笔下,无不有切肤之恨、百端之忧,并为之筹策议论,希望上书朝廷或地方大吏。还有不少作品,补史志之不足,不少勇毅有为之士,才华英彦,在传记、墓志铭中为后人留下了生动具体的记载。
近代以来,学术文化一大变,从文化背景来看,清初黄宗羲、顾炎武等提倡经世以致用。康熙、雍正时期,宗法程朱,理学盛行,是谓宋学。至乾隆、嘉庆间,屡兴文字狱,学者多遁入书斋,缄默不言政治,海内竞尚考据,汉学盛行。于是宗宋学者讥笑汉学为饾饤,为琐屑,而固守汉学者则攻击宋学为空疏无用。在越来越严重的社会矛盾与危机中,无论是汉学还是宋学都无力解决面临的危机。儒学要继续发挥其社会功能,就必须适应形势而有所创新。此时出现汉宋调和、汉宋会通或汉宋融合的趋向。而在江西作家中,他们对汉学、宋学都提出自己的见解,同时敢于批判传统儒学,特别表现在刘孚京、陈宝箴父子等人的论说中。
江西三面环山,北峙庐山,鄱阳湖汇入长江之口,又耸起石钟山;南昌附近蟠结西山、云居山;东部绵亘怀玉山、三清山、鹅湖山、龙虎山;东南拔起麻姑山、华盖山;赣中盘踞青原山,西障井冈山、武功山;赣南横迤大庾岭等。其间众多山岭难以尽数。赣江、信江、抚河、昌河、修水五大水系注入鄱阳湖。山雄水秀,清代刘献廷比较江西与江南(江苏一带)山水时说:“江西风土与江南迥异:江南山水树木,虽美丽而有富贵闺阁气……江西则皆森秀疏插,有超然远举之致。吾谓目中所见山水,当以此为第一。”江西每一处山水名胜,都有其儒佛道文化,都有美好的传说,都有人杰活动于其间,人文底蕴丰厚。近代江西文人作品中,有不少游记,描述了江西山水自然美、风俗人文美。
道光、咸丰年间,禁鸦片烟名臣黄爵滋,既在古文实践中有较高成就,诚如自言“谬窃时望”(《仙屏书屋初集文录自序》),又在古文论方面有树立旗帜的言论。他曾追溯古文变通之道,反对“作者斤斤侈言家数,不思文以足言,言以足志,百变一宗,曾何畦畛?”主张“但应求之真,亦有本来。妍丑之实,岂能自掩?……文之为物,在唐宋而变益通,洎元明而变亦穷。虽然,变穷于文,不穷于道。以言乎文,则自皇古以历三代,其变已甚;以言乎道,则自秦汉以迄于今,其不变犹是。故曰修辞立诚,不诚无物,尔曹但无妄作可也”(《仙屏书屋初集文录自序》)。黄爵滋的论说、序论、书信、记叙文、游记,往往从高处、大处着眼,特别是奏议,注重国计民生,针对性强,反复申说,多方设譬,屡用排比,气势充沛。
黄爵滋与其友人徐湘潭、郭仪霄、吴嘉宾、杨士达、陈偕灿,形成以抚州、吉州文人为主的群体。徐湘潭才大心细,其文擅长立论而翻新出奇,如“晶霜肃轹”,其对仗则阳开阴合,气象万千,恢宏而精密,纵横而谨严。人以为“世道人心所不可少之文”。陈偕灿的古文,声情并茂。他在《仙屏书屋初集诗录自序》中说:
夫九州大而四海遥,山林奇崛之士,未能遍观而尽识也。然以予生平所知,若徐子东松之严于许可,张子亨甫之宏于裁鉴,郭子羽可之善于激发,艾子至堂之慎于规守,汤子海秋之敏于攻错,门人潘四农之精于审择,家兄寿泉之密于体察,赏奇析疑,肝膈尽吐,故予所就商者,数君为多。
此皆黄氏之知音,虽只是品评诗风,但也可见这一群体在一起作诗论文商榷之频繁。
稍后有“不事摹仿、不求工巧,自然流露”而“见其真”的刘绎(江西最后一名状元)。他后来归故里守孝,遭逢太平军战事,遂未回京城,而是隐居故里,讲学白鹭洲书院。刘绎的古文,以记叙文、序文、书信、墓志铭为主,情真气足,他虽然名重一时,然作文往往目光向下,记下层人物的悲欢遭遇,深刻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
以刘绎为首,形成庐陵文人群体。其弟子胡友梅,古文利落,情深于文。另一弟子龙文彬的古文,“明通透辟,有大纯而无小疵”(何邦彦语)。还有大弟子萧鹤龄,从游三十余年,得其指授,古文明达峻洁。另一弟子何邦彦,何曾一度师从徐湘潭。他关心时局,对江西诗文传统有很精辟的论述或卓识。他下笔有波澜存风韵,气体舂容,脉络丝丝相贯,文气畅达。其文“气体清高,议论精警,意主训诫,不为游词蔓语”。刘绎序其文曰:“议论多闳肆,纵横上下,辄成汪洋大篇。其诸小品亦自具风致,盖其用力也专而蓄积也久,故发而见诸言者皆磊落嵚奇,卓然有以自拔也。”还有永新尹继美,学问淹博,论断精确。所撰《鼎吉堂文钞》收有杂著、记、传、表、序、跋、书、祭文、赋,林林总总,情感充沛,嬉笑怒骂中见挚情刚性。其《铁公祠堂记》一篇,深得两汉、唐宋八大家行文之神韵,为人所传诵。萧质斋评曰:“简明精当,歌辞亦缠绵悱恻,崇节阐幽,必传之文也。”龚蔼人评曰:“高古而深韵,文境至此,无懈可击,歌辞尤雅健。”又有泰和萧鹤龄,二十五年游学于刘绎门下。与黄翔云、龙文彬等人切磋文章,学问大进。性嗜书,好古文,他在阅读中对先贤如韩愈、文天祥充满了敬意,同时对时人不当的言论加以辩驳。时人序其文曰:“先生文盤空硬语类昌黎,而神韵逸出于六一翁尤近。”他的游记也写得整饬有文采。同时,他还记载了当时太平军进攻吉安的战事,虽然他是站在太平军的对立面而作,但毕竟留下了一份实录。
桐城文派在江西有支脉,以新城(今黎川)陈用光为首。陈用光所属的江西新城学人群体由姻亲族戚构成,主要成员程度不同地浸渍于姚学,扩大了姚学的影响。后学如杨士达,羁留京都时,与桐城派古文家梅曾亮、姚莹等人交谊颇深。著有《耐轩文钞》。“下笔省净”,桐城姚元之称其文“渊懿其内,廉悍其外,敛而益肆,洁而愈腴”,“叙事文尤详而有体,赡而不秽,简而思深,于欧阳公《五代》、《史记》为近。”宜黄黄爵滋以为其“才近侯(朝宗)、魏(禧)”。汤海秋以为:“韩豪柳洁兼有之,卓然可传。”惜《江西文学史》均未述及杨耐轩与陈溥。
这一时期还有新建县人丁亨,字简轩。其文词简意深,气势宏博,文笔峭削,气韵风生。武宁县人吴觉的小品文,省净简穆而风趣。金溪县赵承恩,为文古直平正。吉水胡宗元,其文劲直。诸家文字各具风格。
同治年间,临川大文人李联琇与江苏吴县人江湜的诗学辩论,是文坛的有名公案。湖口张宿煌,才华横溢,或骈文,或辞赋,或游记,或序跋,不仅为家乡石钟山、庐山风物之美写下不少动人篇章,且因与故友杨辰三之情挚而发为文章,情辞并茂。其时湖口人高心夔,为湖湘诗派的干将,他的散文高古奇崛,纵横排奡,然时有拗口难读之处。永新龙文彬,是一位史学家,他的史论深刻而新见迭出。光绪年间,有以新建勒深之、陶福祝、丰城欧阳熙、瑞金陈炽齐名的四子当时四人很年轻,相交游而相互评诗并论文。编有《四子诗录》。
陈宝箴在湖南推行新法,拉开了戊戌变法的序幕,他是一位干练大臣,同时诗文俱为上乘。所作《上曾相国书》,郭嵩焘就评说:“此文出笔,兼学韩欧,韩之沉郁,欧之昭晰,与题称也。然如两公遒紧处,觉犹有未至。”
陈炽,字次亮,瑞金县人。始终致力于国家富强,深究天下利病,探寻经国要术,“才雅达时变,有名当世”。其时民族危机日益严重,救亡是时代的主题,他常痛惜国弱民穷,认为中国当今首务不在“强兵”,而在“富国”,多次抨击洋务派“兢兢于海防而不知其本原乃在商务”。曾游历沿海商埠及香港、澳门等地,详细考察其政治、经济诸情况,旁考群书,尤重西书,综合心得,撰《庸书》百篇,提出发展工商业,反对列强把持海关,倡议实行君民共主政体,采用议院制,要求民权等主张。此书经翁同龢推荐,得以进呈光绪皇帝御览,对以后维新运动的开展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光绪二十二年(1896),陈炽在重译英人斯密德之《富国策》基础上撰写了一部振兴实业的专著《续富国策》,以深知中国之利病,更求在农林、畜牧、水利、渔业、文化、教育、科技等方面寻求改革。其文切于实用,气势充沛,犀利明快。
萍乡文廷式,其文多忧国改制之作。南丰刘孚京,亦一古文大家,极得陈宝箴赞许。刘孚京,字镐仲,南丰县人。为文多政论、史论、学术评论,观点鲜明,气势充沛,擅长用排比、对比,安插骈句,反复恳到以说明之。“深醇朴茂,直追周秦,不袭而入于古。”陈三立评其文曰:“文体博而义醇,涵演渊懿,蹈于自然,终与其县人曾子固氏相表里。”
赣县胡发琅,是一位年仅29岁就去世的英才。他以西学引入传说实学,陈三立序其《肃藻遗书》云:“好学深思,于世所称义理、考据、词章,皆涉其藩,皆旋寓而旋纵之。其志嘐嘐然,其心休休然。尤究切昭代典章制度、生民利病,蕲可施行,其意不至于古之所谓士不止也。”评价甚高。选入本书中的治河诸议即是他关于治水的主张,恺切而情文并茂。
清末民初,陈三立是驰名海内的古文大师。陈灨一说:“近世以古文为大师者,桐城马通伯(其昶)、义宁陈伯严(三立)其尤著也。尝读《散原精舍》与《抱润轩文》,当知其沉酣经史、笼罩百家。马之严正精洁,尚守桐城师法,陈则雄健挺拔,自成一家之言,亦非可以桐城限之也。”
青年陈三立即以古文出名。李肖聃说:“伯严自弱岁名能古文,光绪六年序《鲁通甫集》,年才二十,文已斐然。”在长沙时还常与郭嵩焘等切磋作文,其子隆恪等说:“先君壮岁所为文,多与湘阴郭筠仙侍郎、湘潭罗顺循提学辈往复商榷,故去取独谨。”光绪六年(1880)四月十七日,郭嵩焘读到陈三立所撰古文一卷,在日记中大加赞赏说:“阅陈三立伯严、朱文通次江所撰古文各一卷。次江笔力简括,而不如陈君根柢深厚。其与袁绶瑜论《汉学师承记》一书,尤能尽发其覆,指擿无遗,盖非徒以文士见长而已。”
陈三立退居江宁,不少学者、文士、诗人以及名公巨卿后裔请他作序或作墓志。李渔叔说:“及戊戌政变后,中丞被议,散原亦落职,自是乃专以文章名世矣。”郑孝胥在《哭顾五子朋》组诗第四首评论陈三立古文,有如李聃与韩非子之文笔:“江西陈伯严,为文有古姿。他年求下笔,窃比聃与非。”徐一士说:“新城王晋卿与散原年相若,亦同年进士,所为文有盛名,时人以‘南陈北王’并称。王氏著作颇多,特以文家境诣论,似犹略逊于散原耳。”他的古文创作也因而成为其文化活动的重要部分。
从陈三立古文渊源来看,转益多师,终成大家。樊增祥认为其文“禀经酌雅”。李肖聃转述梁璧园的看法,认为摹仿过欧阳修的文章:“梁璧园焕奎谓伯严诗文初无定主,中年文拟庐陵(欧阳修)。”此就其文风的迂回婉畅而言。这也许与其父亲的影响有关,郭嵩焘认为陈宝箴《疏广论》“兼有南丰(曾巩)、庐陵之胜……论事理曲折,心平气夷,虑之周而见之远,又足见其所学与养之邃也”。
陈三立主张文章有变有不变,乃因时代、社会有所变,须以古文之变而融通其同与异者。为马其昶文集作序云:“天地之变,文章之变亦与之无穷,然而非变也,变而通其同异,而后能维百世之变者。”他的古文写人记事,为拯救社会、救治人心而作。涉及面广,上至大臣,下至底层平民,内容充实而丰富。文风清醇而雅健,气遒而格严。有恣肆奇峻的气势、蕴藉夷犹的韵味。
陈三立主张古文创作要有益于实用,在《刘斐村衷圣斋文集序》中说:
自尸为新学之风尚炽,见诸文字,例当争言政治,凡非涉富强之术、纵横之策,固皆视为无用之空丈,覆瓿之不暇。然古先贤哲儒素声香臭泽,类假而传之,以渐渍于后死者之心,荡摩神识,绵络运会,有在于是,而况君又为天下后世尤所极哀之一人。
这里强调的是,新学之风兴起,见诸文字,理应议论政治,而不涉及“富强之术”、“纵横之策”的内容,都是“无用之空文”。并以为古代“先贤哲儒”的言行也都是因其有用而流芳后世,其经世致用的目的性可见一斑。这与他在《廖笙陔诗序》中所说“余尝愤中国士大夫耽究空文而废实用”的观点是一致的。
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散原精舍诗文集》统计,共189篇古文。青壮年时以书感为主,多是对古代学术的评论,晚年为人所作的诗集序与墓志铭为多。
序跋多为丛书、文集、诗集而作,能探源举要,精义络绎。既有学术性的论断,片言中的,也有对所序者的介绍,往往体现陈三立的文史观及其学术思想。光绪六年(1880),陈宝箴在河北道刊刻王定甫的《龙壁山房文集》。陈三立序中论其文承接桐城派之绪,阐明他对桐城派长短得失的看法,可谓深中肯綮:
桐城家之言兴,相奖以束于一途,固以严天下之辨矣,而墨守之过,狙于意局,或稍无以餍高材者之心。然而其所自建立,究其指要,准古先之言,皆足达其心之淑懿条贯于事物,倡一世于物,则乐易之途,以互殚其能,而不为奇邪诡辨,淫志而破道,阶于浮夸之尤。
他认为桐城派文论能严明义理,但过于墨守成规,反而束缚才智之士的发挥。他指出为文的理想境界,应是既能不违先哲之言,又能抒其淑懿之心志。这也正是他努力的方向。此文既出,为并时古文家所称赞,也可印证前所引诸人的看法。
陈三立在国势衰微、列强窥伺之际,主张士人要研究实用之学,而非凭意气盲目排外,也不能束手无策,收入本书的《廖笙陔诗序》中即深刻指出,士大夫如果将精力用在苟且偷生、夸饰斗捷方面,想要消弭外侮、匡救国家,是不可能的,必须“变今之法,矫今之习”。
在《书韩退之柳子厚墓志铭后》一文中,他痛心地写到“衰世情伪”、“忧患观变”。柳子厚佐助王叔文,想要收回宦官兵权,立不世之功,失败后反而承担恶名,连友人韩愈也说他“不自贵重”。如此,“吾恐灰志士之心,塞公尔忘私、国尔忘家之义。……兹则为所大惧,而天下万世之所极哀也”。这也说明他对官场社会不思进取、习于敝陋风气的愤懑。
又有《杂说》五篇,或因人因事而作,都是以具体场景、某一侧面寄托针砭时弊之心。第一篇,反对有人认为国家治政在得人之说,认为重要的是建立法纪社会,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二个能人的出现,否则难免混乱。第二篇记载光绪二十六年(1904)秋大旱,老农向他诉说“饥且死,而科征不可缓,死益无地也”。慨叹“法益弊而吏益巧”,制度败坏,官吏诈巧,更使百姓陷于憔悴不获喘息的惨境。他把败坏的宪法比作陷阱与毒草:“故弊法不可守,犹陷阱之不可迩、毒草之不可尝也,其为害至痛也”。一旦有人提出要改革法制,就会有人反对,说是“藐成宪也”、“莠言乱政”。批判犀利。第三篇记西山豺狼先后啮食行者、二小儿、一老妇人,可是族人畏豺,邻人认为那是人家的儿子,里正认为不关他的职事,老儒以为豺乃神兽,不可杀害。作者愤慨指出这样下去,恐怕是将连族人、邻人、里正与老儒统统吃掉。以寓言讽刺那些祸不关己、最终也将为祸所害的人。
陈三立所作记叙文讲求气韵,受韩昌黎影响,而此类文章则有柳宗元峭洁文风的影响。如《崝庐记》先总写其地方概貌,继写墓地之所与其旁筑屋之状,以及取名之由。可谓叙次整饬而简洁。接着写到崝庐与父亲的关系,其中有对其父为政的叙述。父逝之后,他痛定思痛,在此文中追溯当年推行新法的动因与经过:“初,吾父为湖南巡抚,痛窳败无以为国,方深观三代教育理人之源,颇采泰西富强所已效相表里者,仿行其法。会天子慨然更化,力新政,吾父图之益自喜,竟以此得罪,免归南昌。”正是由于湖南维新变法的艰难与挫折,使他以前车之鉴作反思。然后换一角度,从吾父处其屋中看周围环境之美:
楼轩窗三面当西山,若列屏,若张图画,温穆杳霭,空翠滃然,扑几榻,须眉、帷帐、衣履,皆掩映黛色。庐右为田家,老树十馀蔽亏之。入秋,叶尽赤,与霄霞落日混茫为一,吾父澹荡哦对其中,忘饥渴焉。
描绘生动如画,一个勘破生死大关的旷达老人与此环境何其相契,料想不到的是而今一切都变了,似是而非的恍惚情景与昨日空旷宜人的境界形成鲜明反衬:
尝登楼迹吾父坐卧凭眺处,耸而向者,山邪?演迤而逝者,陂邪?畴邪?缭邪?缭而幻者,烟云邪?草树之深以蔚邪?牛之眠者斗邪?犬之吠、鸡之鸣邪?鹊鸱群雉之噪而啄、呴而飞邪?惨然满目,凄然满听,长号而下。已而沉冥而思,今天下祸变既大矣烈矣,海国兵犹据京师,两宫久蒙尘,九州四万万之人民皆危蹙,莫必其命,益恸彼,转幸吾父之无所睹闻于兹世者也。
先写所见之模糊、所听之幻觉,正是作者哀而疑虑心境的外化。连用九个“邪”字作反问,用排比句式表达其痛苦感受与抑郁情怀,写幽寂之景,兼写孤独之人,情景相融,每句字数或长或多,构成迂回顿挫的气势。然后言今之世非吾父所见之世,反而活着不如早死,写出他对当前局势极端的畏惧感,融入深沉的身世之感、家国之恨,低徊凄惋之情,动人心弦。
铭文既有圹志铭,也有哀祭诔文,如《故妻罗孺人哀祭文》《祭于晦若侍郎文》《祭易实甫文》均附有铭赞。概写逝者之生平,寄托作者之哀痛。夹叙夹议,每句四言,间有七言或用骚体,讲求押韵。情文并茂,荡气回肠,催人泪下。
陈三立古文之成就卓著,在能承前人之所长,深造自得,刻苦经营。吴宗慈曾记他论作文之旨:“应割爱,由篇审段,由段审句,由句审字,必使词不泛设,字无虚砌。”此外,其成就还与其家学、交友以及人品之峻洁、见识之卓荦有关。
其时还有李瑞清,临川人,学术渊博,精通中西文化,诗书画皆工。其序跋诸文字乃精气所凝,奇倔劲健,洵为大手笔。
清末民初,新昌(今宜丰)胡思敬无疑是值得注意的一位大家。他在北京做御史时即以耿介敢言著称,其奏议针对清官场的腐败,即有理有据而又引史为鉴。他勤于著述,如《国闻备乘》《戊戌履霜录》等,留下历史风烟的印记。还在清未亡时就毅然挂冠归故里,后又来南昌建问影庐藏书、搜书、校书,不遗余力,刊刻《豫章丛书》。他写有大量的政论、传记、书信、序论,其气盛言宜,劲峭犀利,观点鲜明,江西人以文章节义著称,在他身上似乎得到了验证。
以胡思敬与南昌人魏元旷为中心,包括都昌黄锡朋、临川黄维翰、以及与胡思敬并称“西江两御史”的南丰饶芝祥,还有稍后的都昌胡雪抱等,所谓民国初年的江西遗老遗少,他们的心态大抵是,有志于事业,而形势所迫,“不志于潜而终潜”(魏元旷《潜园后记》),只有隐居以荷节操,作文以寄托自家志趣,企图维护道统于不坠。他们声气相求,并由此而形成民国初年的江西古文群体。诚如黄维翰所说:
懔亡国改物之忧,发为痛哭流涕长太息之言,既不获从龙比游,则吞炭茹荼以终其身,此退庐胡子之行也;“韩亡子房愤,秦帝鲁连耻”,虽晓然知其不可为,力而犹庶几于万一,此潜楼刘子之行也;其进也,不为仕荣,其退也,不为名高。人皆鹜所徇,我乃立于独,此持庵华子之行也。伥伥乎其身,皇皇乎其心,不拘挛于寻常绳墨之论,而卒蹈乎大方,此剑秋吴子之行也。谓以中国之道,治今日之中国,不假外求而自裕,日发挥而张皇之,修之其身,传之其徒,忽忽乎不知老之将至,此潜园魏子之行也。之数子者,予咸与之友,尝上下其议论,而潜园年最长,咸兄事之。
此段引文分别提到胡思敬、刘廷琛、华焯、吴剑秋、魏元旷等江西籍的清遗老。知其心态性情,写其志节操行。
魏元旷也是一位著述大家,早年在京城作官,即与胡思敬结为好友。民国初年,胡思敬邀请他来退庐一道编刻《豫章丛书》。胡思敬未待书刻完即去世了,剩下的工程即由魏元旷克底于成。他所著《潜园文集》,量多质高,较胡思敬的恺切激昂而不同的是,他的古文娓娓婉达。收入本书中的魏元旷作品,以传记为主,但传主非当时的重臣、名家,而是一系列的下层有作为的士绅,或有才华而不得志的读书人,写来栩栩如生,再现清末民初的社会生活情景。他的一些小品文,清雅别致,堪供品味。
崇仁黄维翰,其史学、文学兼擅,其史论,气息深厚,颇似欧阳修《五代史》小序。因其曾在黑龙江作官,作有《黑水先民传》诸作,考证黑龙江一带地理形势与女真族习俗。其文峻伟朴茂,气骨味三者逼近秦汉古文,雄奇似韩昌黎。《魏潜园七十寿序》,文法从《庄子·天下篇》脱胎而来,笔法苍老。《灵谷云海图跋》以写景为主,奇境奇文,较柳宗元游山诸作,尤为雄壮。令人心旷神怡。
黄锡朋的《蛰庐文略》,其中既见作者史学见解,亦表现其文学美文的细节描写。同时还是研究乡邦文化的珍贵资料。可以了解都昌、湖口一带耕读人家如何起家并进而通过科考走向仕途的艰苦历程。了解到乡村社会人们的生活状态,特别是都昌人到景德镇业陶活动的一些缩影。他的书信整炼遒雅,笔蘸深情,结语折旋以达,得欧阳修古文之态,令人涵泳低徊无尽。所作寿序得作文布置之法,往往在开篇提醒眉目以著笔,振荡而下,词旨警切,不支不蔓,笔法学古,得韩吏部之雄健,有苏玉局之畅达,节节转换,渐入佳境。末乃揭示主旨,笔意超拔而灵动。他的书信见识远,有如高屋建瓴。得楚骚之遗意,有孟子之笔意。条次整雅,昭晰婉至,笔力清劲,能达难显之情。控纵自如,沉挚而淡远。声情之茂,沁人心脾,情愫盎然。
民国以来,代表新学兴起的一批江西文人,虽仍以文言文写作,但思想是新的,观念是现代的,继承传统、又有创新,呈现多彩斑斓的时代特色。最初有被誉为“报界之奇才”“民国初三大名记者”的黄为基,以擅长写新闻通讯与政论文而著称于世,其特点是题材重大,记载翔实;二是针砭时弊,忧国忧民;三是细致详尽,幽隐毕达;四是通俗自然,不拘一格。
清末民初,江西籍的两位学人汪辟疆、王易,同就读于京师大学堂,后来同在南昌心远大学教书。1927年国民政府再定都于南京时,两人一同应聘于第四中山大学(后改名中央大学),后来汪辟疆为中央大学系主任,王易应聘中正大学为系主任。他们都是国学大师级的人物,一位主要研究诗,一位主要研究词,然其宏篇巨著,莫不以文言为之,其特点是锤炼整饬而自如,妙言精彩,读来趣味盎然,声韵铿锵。汪辟疆的《近代诗派与地域》,是中国诗学史中有关地域文学的开山之作,其《光宣诗坛点将录》在诗界影响甚大;王易的《词曲史》在当时是较早用现代学术眼光论述中国词、曲、南戏、传奇渊源、发展、盛衰的学术著作。诚如周岸登在序中评说:“能以科学之成规,本史家之观察,具系统,明分数,整齐而剖解之,牢笼万有,兼师众长,为精密之研究、忠实之讨论、平正之际判断,俾学者读此一编,靡不宣究,为谈艺家别开生面者。”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之作相比,显得气度更为恢宏。其时还有陈隆恪的《文人画之价值》一文,是二十世纪在国画理论上颇有建树的扛鼎之作。
自1917年开始,以胡适、陈独秀为代表的新文学运动领袖提倡白话,反对文言。更有甚者,钱玄同之流竟然主张取消汉字,用洋文代替国文;将文言写作贬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在东南大学的“学衡派”与在北京大学的新文学领袖胡适之、陈独秀展开了激烈论战。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等文以千百年来的诗文为死文学,白话文为活文学。胡先骕针对胡适之论而作《中国文学改良论》(载《南京高等师范日刊》,1919年《东方杂志》转载),认为文学革命之说偏激,是将中国文学不惜尽情推翻。针对胡适认为只有白话才能写实述意的说法,他认为:“韵文者以有声韵之辞句,附以清逸隽秀之词藻,以感人美术道德宗教之感想者也。故其功用不专在达意而必有文采焉,而必能表情焉,写景焉,再上则以能造境焉”;“如杜工部之《兵车行》……诸诗,皆情文兼至之作,其他唐宋名家指不胜屈,岂皆不能言情达意,而必俟今日之白话诗乎?”认为白话诗不能完全取代旧体诗,要创造新文学,必以古文学为根基而发扬光大之。任何新产生的文学样式,只是为文艺百花园增添一枝花,不应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应继承传统,融化西学,创新文学。胡先骕受新人文主义影响,特别是受美国白璧德“艺术即选择”主张的影响,他的论述,其法眼之高、胆识之超卓、见解之公允,一时罕有人可比。当时人们把这次论争称为“南北二胡之争”。
胡先骕列近数十年来具有伟大魄力之作家与学者,将陈寅恪与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王国维等相并列。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所昭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至今为学界常常引述。他的《读吴其昌〈梁启超传〉书后》一文,对近代变法思潮特别是康有为学说之利弊有深刻的剖析,很有考史价值。其时他依然以文言著述,不曲附阿世,纵不能回狂澜于既倒,亦仍独立苍茫对四海。
关于文言文的价值观,陈寅恪在1932年夏应中文系刘叔雅先生之请,为下一学年招生出道国文考试题,想出高招,以出对子方式考验学子的国文程度。之所以如此,他在此信中申述了理由,认为以此可以测验文法程度,了解考生对词类的分辨,考验考生对四声的了解,检查考生有无学问。对成语,须多读古人的书,方能随手掇拾以对偶,因妙对、巧对既要字面平仄虚实尽对,意思也要相对而不同,方能一反一正相合。陈先生出的上联是“孙行者”,答卷中有的对“胡适之”,有的对“王引之”。他以为都可以,不过,最好应对“祖冲之”。“祖”与“孙”相连;“行”与“冲”均为动词,“者”与“之”虚词相对,如此最为合璧。这一题目出得妙,对于文史大师、教授中的教授陈先生而言,连牛刀小试都谈不上,然看似小事,但却表明了陈先生对汉语言文学的特征、美质最有深刻认识。
正是在文言白话彼此消长的特殊时代,江西名家林立,风格多样,不少作品成为这一时期的重要历史文献。
本书稿按时代先后,精心搜集、整理、选取四十位作家、四百余篇作品。其内容涉及政治、军事、史学、哲学,特别是理学与心学等各个方面。注重江西近代文学作家群体、流派中的散文,注重散文、议论文、奏疏、赠序、碑记、序跋、传记、游记、赋等不同体式以及不同风格的作品,突出重要作家,兼顾中小作家。采取点校加简注方式,每位作家简介其生平与主要成就。其价值在于:一是保存了众多几近湮没的作家作品,挖掘了江西地域文化的精华,从而丰富江西文化的艺术宝库;有助于传统文化的继往开来,作为今天江西文学的兴起繁荣的借鉴;二是为近代江西地域文学研究、史学研究能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将研究立足于坚实的文献基础之上。
兹略作简述如上,不当之处,敬希方家指正、批评。
胡迎建写于201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