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爱
咸丰二年,粤冠扰郡城。余时家居,锐以本籍团练防御之事自任。匪徒以不便其私,至引寇毁予室,必欲得而甘心。余矻不为动,即士大夫中,亦莫为之助。迄今六载,数出援剿,每苦于无资。虽因寇乱日久,民之力竭矣,其惎我者,尤欲以是难我。侍郎曾公①忧之曰:“子自困之道也。”屡劝不省,则正言之曰:“子偏而且蠢者。”昔屈子辞曰:“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忘身兮,终焉夭乎羽之野。”媭诚爱屈子者矣。已复命之曰:“子盍效古主客之文,自序以答我予乎?”余感公之爱,乃不辞而为是篇。己未元旦后二日,嘉宾识。
客有爱余者曰:子知古今之异宜乎?古之圣人所以仁天下者,无他焉,曰使之皆有以为生。皆有以为生,故无求。今之人所以不仁天下者,亦无他焉,曰使之皆无以为生。皆无以为生,故不得不有求。无求则权在我,有求则权在富贵者。居今之世,而不得志于彼执权之徒,吾见其处穷而丛诟,竭力以取罪戾,且莫之救也。子不见今之氓乎?农夫之田,非古口授也,终岁勤动,归之巨室,其储者不足以供数月之糗。故农舍佣贱转徙,则无以畜矣。商贾之业,非古世守也,众乾没而辐辏,熙来而攘往,朝振而夕仆,故商舍刻削狙诈,则无以阜矣。士之自进非古敷奏也,夺其手足之能,增之以无益之业,罢其壮盛之精神,诱以戈获之彀,故士舍攀援徼幸,则无以售矣。在官者虽有禄,非古之驭富也,束缚而驰骤之。贤者无以见其能,不肖者有以藏其垢。责以至廉之操,则壤食而泉饮;苛以无艺之费,则百孔而千窦。故吏舍罔上朘下,恣睢贪婪,则无以遗其胄矣。等而上之,至于公卿大夫皆然。天下所取胥不义之府,然而为恶则如虎,为善则如鼠,盖将冒天下之不韪以为利,则上下相与掩覆而持之,曰:此众人之生道,虽王者之力,不能障之,使不为也。将因利而为义,则上下相与沮抑而摧之。曰:兹非其分,将以市名耳。虽履忠而蹈信,固无以避乎当世之訾也。是故困天下之人,使不敢为仁;迫天下之人,使不得免于不仁。强胁弱,众暴寡,知诈愚,勇苦怯,皆率乎此。是故比干醢,伯夷槁,柳下黜,颜回夭。项橐慧而无闻;吕尚耋而艰遇。荀卿见谗而逋;乐毅遭间而去。秦之儒则薶,汉之党则锢,唐之士也族沉,宋之学也交恶。道与时违,名与谤随。夺其源则流塞,披其末则本衰。至于市井草莽,庶人之徒,莫不愿者获咎,巧者显誉,颛己者蕃孳而日益,首公者颠沛而莫扶。由是野靡遗直,朝罕全节,学不纯师,论无定说。岳避丘而减崇,渭求泾而泯洁。直木伐而不施,朱弦而中绝。凤皇远而莫致,枭狐昼而成列。豺狼噬人于交衢,雉兔窜徙以失穴。今子欲易之,然其术偏而且蠢。盖志乎古而不察乎今,任乎己而不稽乎众,其亦安往而不窘欤?世之困子者,将使子无以生,而子尚忧人之死。譬之农出疆而舍耒,嫠恤周而弃纬。非徒饥寒逮其躬,抑于义焉奚取,子姑悉置之乎?
子曰:唯唯,如客所言,是圣人所无如何也,而吾与子奚所为宜耶?且夫偏者违众而独行,蠢者昧己而无知。虽君子之所弃,抑犹道之近仁者尔。已乎已乎!吾乌知客所自为者,偏乎?周乎?蠢乎?善谋乎?曩者不佞尝学《易》矣,《易》之《中孚》曰:“豚鱼蠢之至也,小过,有飞鸟之象焉。”其五曰:“取彼在穴,偏之至也。”夫鸟翔于重霄,止于茂林,其乐如何?而惟其穴之甘,舍旷而取幽,曰惟己之求,斯不已偏乎?夫豚鱼皆处于泽,不鸣而善育,遗己肥泽,以果群腹,荐之以豆俎而不为荣,施之以鼎镬而不为戮,顽然瑰然,惟天所以字之,杀之,秽之,悦之,斯不已蠢乎?古之圣人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以为治必有乱,乱必有治。苟志吾仁而不变,即终困亦奚辞?世一合而我宁偏,世百变而我宁蠢,此亦《中孚》小过之时也。今执权者曰:“我将使某无以生。”不知彼执权者亦无以生也。彼之所以生者,皆我所不为。我之视生与无生也,混然而无别。生固有时而穷也,而我不穷且吾之濒于殆也屡矣,然而不死者,以其有主之者也。众人之所以忧其生者,勤矣;究其于所以得生者,亦不数数也。其生之天也,其不生之亦天也。虽世之得志者,亦岂无同我者乎?其得志与不得志,亦天也。吾非有求,非无求,居将为鸟在穴,行将与豚鱼者游,于吾之生为失计,于道则何所尤?
客笑曰:子之言善矣,其过殆与子同之,顾吾爱子甚于自爱。愿子立言以俟后之士,解张为弛,以无与今之不得志于子者抵,吾将使吾友佐君子矣。余曰:敢不谢子之爱,遂录其说纪之,名其篇曰《酬爱》云。
注释:
①侍郎曾公:曾国藩,曾官礼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