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古今沟通,认识汉语自身的系统性与古今语言的承继性
每一种语言都是在历史上发生、发展的,语言的发展是渐变,而不可能是突变。因此,研究语言并认识其内在的规律性,必须坚持古今沟通的原则。在语言的语音、语法、语义诸要素中,语义的历史继承性表现得更为明显,现代汉语的许多语义、词汇问题,不坚持古今沟通的做法,研究是无法深入,甚至是根本说不清的。
首先,在汉语语文辞书编纂中,有些词语的意义,只有坚持古今沟通才能说解清楚。如:
饮 ① 喝,有时候特指喝酒:~料|~酒|~食|痛~ |~水思源。
② 可以喝的东西:冷~ |热~。
③ 饮子:人参~ |香苏~。
④ 中医指稀痰。
⑤ 心里存着;含着:~恨。(《现汉》第6版)
【饮恨】 〈书〉 动抱恨含冤:~而终。
【饮弹】 〈书〉 动身上中了子弹:~身亡。
【饮誉】动享有盛名;受到称赞:~全球|他的作品~文坛。
在上面所列由“饮”组成的复音词中,“饮恨”用的是义项⑤(心里存着;含着);而用义项⑤解释“饮弹”已觉牵强,至于“饮誉”之“饮”绝找不到对应的义项。《汉语大词典》[7](P504)“饮”条列有“受;享受”一义,并举出唐宋时代以来的大量例证:唐独孤及《唐故朝散大夫河南独孤公灵表》:“温江人饮公之化,逋者复,疲者悦,善者劝,不善者知耻。”宋苏轼《叶嘉传》:“吾植功种德,不为时采,然遗香后世,吾子孙必盛于中土,当饮其惠矣。”叶紫《星》第四章一:“她……无忧愁,无恐惧地饮着她自己青春的幸福!”其实“饮”的“享受”义在中古汉语中是常见义,另如“饮惠”(谓蒙受恩德)、“饮泽”(谓蒙受恩泽)。因此,可在“饮”下加“受;享受”一义,起码应在“饮誉”的释义中做注释性说明。
又如《现汉》(第6版):
【牙床】 名牙龈的通称。
【牙龈】 名包着牙颈和牙槽骨的黏膜组织……通称牙床。
“牙龈”何以又称为“牙床”,以“床”之今义难得其解。床,《说文·木部》:“安身之坐者。”《释名·释床帐》:“人所坐卧曰床。”古本指供人坐卧的器具。今专供人躺下睡觉的床古称为“榻”。《释名·释床帐》:“长狭而卑曰榻。”“床榻”一词,东汉时已连用,俞理明、顾满林著《东汉佛道文献词汇新质研究》收录了该词,并做了释义:“床榻:床和睡榻。”[8](P82)“床”由“坐卧之具”引申为安放器物的座架,放置笔的座架称为“笔床”(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序》:“翡翠笔床,无时离手。”),固定牙齿的牙龈称为“牙床”。
因此,为了便于今人对词义的理解,辞书释义中可以对词义的承传做简单扼要的系联:
【牙床】牙龈的通称。“床”古代本指供人坐卧的器具,“牙床”取“牙座”之意。
同时,有些长期争论的理论问题,也只有古今沟通,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如:传统语言学上众说纷纭的联绵词问题,是通过引入现代语言学的语素理论,才做出比较合理的解释。在汉语词汇研究中,用语素区分单纯词与合成词:“单纯词,由一个语素构成的词”,“合成词,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素组合而成的词。”是但实际情况却比这种说法复杂得多。所谓“联绵词(字)”,是作为汉语中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随着语素理论引入汉语词汇学的研究与教学领域的。人们为了将联绵词(字)与普通的双音合成词相区别,将联绵词(字)说成是两个音节、一个语素的双音单纯词,最通行的表述体现在《辞海》对“联绵词”的释义之中:“联绵词,亦称‘连绵字’、‘联绵字’、‘连语’。指由两个音节连缀成义而在意义上不能分割的词。”虽然从理论上讲,联绵词属于单纯词,但事实上很多公认的联绵词,从语源上说,也不是绝然不可分释的。如“狐疑”一词,固然可依王念孙之说,认为“狐疑与嫌疑一声之转”(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训》)但从语源上认为其源于“狐性多疑”,也并非穿凿之说,连段玉裁也说:“《离骚》:‘心犹豫而狐疑。’以犹豫二字貌其狐疑耳。”(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十篇上“犹”条注)又如“膏腴”为“肥沃”之义,而其双音词的意义也是由两个语素融合而成的。“膏”为“油脂、脂肪”义;“腴”,依《说文》:“腹下肥者。”(据《段注》本)是指动物腹部的肥肉,也是“脂肪”之义。而“肥沃”正是“油脂”的引申之义。
事实上,对所谓“联绵词(字)”,传统语言学上的理解与目前《辞海》与各种论著、教材中所下的定义有很大差异,面对这种理论与实践上的矛盾,当今的语言学者采取不同的态度做出了不同的解释。一种是维护成说,这是多数人所采取的态度。一种是另起炉灶,如陈瑞衡《当今“连绵字”:传统名称的“挪用”》与李运富《是误解不是“挪用”——兼谈古今联绵字观念上的差异》。这些学者实事求是地提出质疑的精神是非常可贵的,但由于相关论述只强调了古今的差异而没有充分注意到古今的联系,所以有关连绵词(字)问题在理论与实际上的矛盾与分歧尚未得到彻底解决,因为我们不能说现代语言学有关联绵词的理论只能适用于现代汉语而不适用于古代汉语。
面对这种情况,必须沟通古今,从语言事实出发,对语素自身的性质、特征及其在构词过程中的功能与变化做进一步的思考与研究。语素也是可以再分析的,也存在“大小与层级”的问题。为了搞清联绵词的语义结构,还须从造词学的角度加以分析。汉语的双音词主要有语法(包括词法、句法)造词、修辞造词和语音造词三大类,其中除单纯的“语音造词”所形成的双音词外,一般都是可以进行语义分析的。通常所谓的“联绵词”不外乎两个方面的来源:其中一类是单纯语音造词的,主要是取声定名的专用名词,如“布谷”“蟋蟀”“知了”等;以声状物的形容词,如“玲珑”“逍遥”“尴尬”等;外来音译词,如“月氏”“伽蓝”“浮图”“菩萨”等。另一类是语法、修辞造词的。这后一类,是在以单音词为主的古汉语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的,虽然词义与字面意义已无直接联系,而其语义结构大抵是可以分析或探源的。如:“狐疑”“狼藉”为主谓式,“寒暄”(意为“冷暖”)、“沧桑”(“沧海桑田”的缩略语,比喻世事的巨大变化)、“仓猝”为并列式,“螃蟹”(《埤雅》云:“蟹旁行,故里语谓之旁蟹。”“旁”后类化作“螃”)、“曲蟮”(本称“蟮”,因其弯曲而行,故称之为“曲蟮”)为偏正式。
目前关于联绵词的定义和已有联绵词典的收词不仅自相矛盾,而且与人们约定俗成的对联绵词范畴的理解出入很大。理论观点的绝对化与语言现实的复杂性,使人们不得不对这一问题作新的思考,因而有必要重新明确联绵词的义界,给它下一个更为合乎语言运用实际的较为确切的定义。我们认为,确定一个双音词所含“语素”,是划分联绵词的关键。吕叔湘先生说:“语素可以定义为‘最小的语音语义结合体’。”“有很多双音节,里边是两个语素还是一个语素可以讨论,例如含胡(比较含混,胡涂),什么(比较这么,那么,怎么)。这是语素大小问题。”[9](P15)联绵词应当是包含一个语素的双音词;但是,语素本身也存在一个大小、层级问题。那种“里边是两个语素还是一个语素可以讨论”的双音节词,往往是两个原始的单音节语素凝结而成的不可分释的新的双音节语素。由于后者是由前者生成的,二者处于不同的层次,这里就不仅是语素的大小问题,还存在一个层级的问题。语言中的联绵词,不仅指两个音节连缀成义而不能分割的词,还应包括两个原始语素在长期组合中凝结成一个新语素,并且语义发生重大转化的双音词。依照上述标准,崔嵬、澎湃、嵯峨、觳觫等,这是两个音节连缀成义的词,是联绵词;狐疑、膏腴、含胡、什么等,这是两个原始语素凝结成一个新语素、并且语义发生了重大转化的词,也应视为联绵词。某些所谓的“联绵词(字)”在语源上或历史上曾经是可以分割的,经历了从非单纯的复音结构向单纯的联绵词的转化。如:“涟漪”本作“涟猗”,源于《诗经·伐檀》,原为“涟猗”(“河水清且涟猗”)、“直猗”(“河水清且直猗”)、“沦猗”(“河水清且沦猗”)并用,其显然是一种临时组合。“猗”原为语助词,后“猗”受“涟”的影响,类化作“漪”,遂成“涟漪”一词。“涟漪”应当是公认的联绵词,而探其语源,乃是词根加后缀所成。同样,吕先生所讲“什么(提问体词)——怎么(提问谓词)”、“这么(近指)——那么(远指)”,也是有来源的,“什、怎、这、那”实有所指,而“么”最初为类似语助词一类的成分。
总之,如果复音词的语素义能够直接体现词义,语素义与词义具有“表层”的联系,应视为合成词;如果语素义不能够直接体现词义,构词的语素已经融合成一个整体,语素义与词义仅仅有“深层(或语源)”上的联系,如那些字面意义隐没的所谓“联绵词(字)”,应视为单纯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