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自人类形成民族(种族、族群、部族)这样的聚落群体(或共同体)以来,民族问题便在人类政治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当下中国语境中,对于什么是民族问题,具有广义和狭义的界定:广义的民族问题既包括民族自身的发展,又包括民族之间,民族与阶级、国家之间等方面的关系;狭义的民族问题是指发生在民族之间的矛盾问题。广义的民族问题概念界定似乎有将民族问题视为普遍之嫌,但它有助于我们从更宽的视域理解民族问题产生的原因和条件,而狭义的民族问题概念界定更加凸显了“矛盾”或“问题”。不管是作为一种宽泛的研究对象,还是作为一种程度不一的社会冲突类别,民族问题一直困扰着古今先贤和有识之士,而且要想有效解决民族问题又不得不问计于政治制度设计和政策实践。
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后,在民族学、政治学、社会学的根基上滋长出民族社会学、民族政治学、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等学科或专业,有了浩如烟海的各类文献、资料和素材,有了数量繁多的理论分析工具和视角,但作为“社会麻烦”的民族问题依然没有偃旗息鼓,且越发有着诸多表现形态和演进趋势,抑或嵌入新的社会发展进程中。套用中国的一句俗语,那就是学术的计划、规划总是赶不上现实的变化。可以说,相对于作为“社会事实”的民族问题而言,学术的“事实”呈现、描摹和阐释总显得有些“缺斤少两”或“缺胳膊少腿”。这对于与民族问题密切相关的各学科和相关(研究)机构而言,多少显得有些尴尬,但这往往也是学术研究的宿命。从积极层面看,它既是学术研究必然面临的挑战,也是学术发展的机会。
近年来,中国学界颇为积极地从政治学科角度研究民族问题,一些学者旗帜鲜明地打出了民族政治学的大旗,致力于规范性的学科建设,建树不可谓不丰,譬如有学者出版了《民族政治学》之类的教材和相关专著,一些高校招收民族政治学方向硕士、博士研究生,《民族研究》《世界民族》以及一些民族类高校学报等杂志刊载了不少相关研究成果。细细思量,作为一个学科它还存在诸多不足,还不成熟,在学科化进程中也出现了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和麻烦,譬如为学科而学科之倾向——突出表现是,将民族生硬地与“政治学”学科体系对接。本辑刊编者认为,与其过于聚焦民族政治的学科化,还不如对民族政治相关研究对象、核心问题与研究方法做出持续、全面而有深度的考察和学理辩论,如此一来,则该学科的底色、概貌、特色和边界也就水到渠成地明晰起来。这也是本论辑名为《民族政治辑刊》而不是《民族政治学辑刊》的原因。
在这一方面,国外学术界有着可资学习、参考和评论的资源和成果。在西方学术界,鲜见明确的民族政治学这样学科化的表达,它们习惯使用族群政治(Ethnopolitics)一词,如英国的Routledge出版社2001~2004年间出版了名为《族群政治全球评论》(Global Review of Ethnopolitics)的期刊,2005年至今该刊物更名为Ethnopolitics: Formerly Global Review of Ethnopolitics。该刊为季刊,其学科归属为政治学。该刊声称它是族群政治研究专家的汇集地、是族性研究之家园(Ethnopolitics is a journal of the Specialist Group on Ethnopolitics and the 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Nationalities)。由于该刊并不只研究文化意义上的族群卷入政治体系和政治进程,还涵盖了具有复杂内涵、超越文化属性的民族性(nationalities)研究,因此它所说的族群政治实际上等同于民族政治。该刊试图在理论与个案研究上维持均衡,并尽量涵盖全球各地域的民族问题,其主要关注点为:族群冲突的管理、处置和预防,少数人的权利、群体认同,民主转型语境下多数民族与少数民族的民族主义,以上议题影响着国家与地区的安全和稳定;特别关注的主题有:族群政治的国际维度,包括外交和军事干预,以及全球化对族群认同和族群认同政治表达日益增强的影响。从该杂志的研究主题来看,西方民族政治研究具有以下几个特征。首先,民族政治研究无法摆脱现实主义色彩浓厚的高位政治研究,即探索民族冲突、民族主义、民族问题引发国家和地区安全和稳定挑战。其次,民族政治研究也具有法权和规范的维度,如研讨少数人的权利、民族冲突的预防和管理等,这一点是西方学术界重点强调的。再次,民族政治研究关注全球化进程、民族问题国际化这些新趋势或重大政治社会趋势的影响。最后,民族政治研究十分看重承认政治、认同政治之类社会心理学色彩浓厚的主题。
与之比较,中国学界的民族政治研究形成了颇为不同的特点:首先,比较注重从马克思主义视角研究民族政治现象和政治过程;其次,研究国外民族政治时,更突出关注民族冲突,而在探索国内民族政治问题时,显得“玫瑰色”更为浓厚(强调民族团结、民族合作、民族和谐、民族互助)。最后,中国学界的民族政治研究往往强调从学科化的角度铺展开来,强调学科体系的严密性与逻辑合理性。前两个特点显示了中国民族政治研究深受中国政治影响,其不足之处是,其学科性(或学术努力)往往由于自上而下的政治影响或政治正确性的影响而显得自主性不够,从而导致对国内外复杂的民族政治现象的立体分析、呈现和阐释不够,学术的多元辩论偏弱。与此同时,中国社会具有视民族问题为社会“麻烦”的倾向,这使得包括民族政治研究者在内的中国民族问题研究者在国家与社会之间左右为难、十分尴尬。
民族问题时常在政治场域与社会场域之间“变身”,这也是想将其“定”住的困难之源。对于中国学界而言,如何以理性的、学科的、多元的方式向中国政府、中国社会以及西方学术界娓娓道来中国民族政治研究者自己的“故事”和“声音”,任重道远。以下几点想法或建议,权当抛砖引玉,亦是《民族政治辑刊》极力想达致的,望学界同仁能够批评和深化讨论。
首先,我们希望展现学界专业化的民族政治学术训练成果,避免情绪化和脸谱化的表达。社会理论家马克斯·韦伯在其脍炙人口的《以科学为业》的演讲中论述了专业化对于以科学为职业的人士的重要性,“只有通过严格的专业化,科学工作者才能完全地意识到——只有一次,也许他一生中不会再有第二次——他取得了某种永久的东西。一种真正确定的和卓越的成就,在今天总是专业化的结果”。还有人颇有见地地论述道,“外行不同于专家的地方,仅仅在于他缺乏一种牢固而稳定的工作程序”,这里的工作程序,便是专业化训练的结果。就民族政治研究而言,我们要积淀扎实的“民族政治史”“民族政治学科思想史”“民族政治方法论”知识,同时勾连其他学科理论,开展系统的方法论训练,形成穿行于各种民族政治“理论岛”的底蕴与胸怀。
其次,我们希望展现并阐释不同层面的民族政治诉求,为不同的民族政治话语之间的沟通对话搭建平台。学术是天下公器,它需要面对并展示国家、社会、学术界等不同层面的需求。对民族政治研究而言,我们应具有识辨上述三个层面的民族问题、民族政治(话语)的能力。这里所说的三个层面的民族政治,指的是,作为不同认知主体的国家、社会和学术界对民族政治具有不同的认识,从话语角度而言,它还形成了民族政治的政策话语、学术话语、民族民间话语,三种话语有时重叠交叉,但它们往往有不同的逻辑和表达方式,学界应找到三种话语的对译机理,从而能够在国家、社会和学术界之间形成桥梁和通道,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学术对话与学术创新,避免自言自语式的独白。
再次,我们倡导培育多种学术意识,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学术创新与学术对话。民族政治研究首先需要培育两个层面的问题意识,即敏锐的现实问题意识和前沿的学理问题意识,在复杂现实与理论逻辑之间多次往返思量,并寻找新的学术突破口。民族政治研究还需要把握时代意识,即立基于我们所处时代,仔细探究时代(特别是全球化、国际化、城镇化、市场化、民主化、信息化等)所赋予民族政治的内涵、特征、机理和影响。民族政治研究还需要统筹兼顾世界意识与中国意识。世界范围内民族政治现象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我们的学术研究既要防止出现井底之蛙之类的只讲“中国特色”(或某国特色)的知识创造,也要警惕食洋不化地引进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国际知识”这两种极端做法。此外,民族政治研究还需要学界在民族意识与国家意识之间保持动态的良性平衡,在尊重个人、民族、国家等不同行为体的自主性和权益的前提下,避免出现极端的个体主义、国家主义或民族主义的立场,或成为某个群体或机构的工具。
最后,我们迫切需要走出民族问题“污名化”或“麻烦化”的认识误区,加强民族政治研究的学术自主与自信。诚然,如瑞典乌普萨拉大学冲突数据库所显示的,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世界范围内各类武装冲突中,民族冲突所占的比重一直居于榜首,比例一直稳定在60%左右,这些民族冲突包括民族与民族的冲突,也包括民族与国家的冲突,乃至种族屠杀,但不能因为这些,我们就束手无策,或将民族问题“污名化”。面对频频现身的民族问题,悲观的评价发人深省,积极的审视能够振奋人心,而中性的描述催促我们客观地探索,它们对应着人性与人心的不同维度,折射出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民族问题“镜像”。或者说,作为“事实”的民族问题其实是一个复数,作为“药方”的民族问题的解决方式是千差万别的。2008年3·14打砸抢烧严重犯罪事件与2009年7·5打砸抢烧严重犯罪事件发生后,中国社会舆情中出现了关于民族问题的各类公开或不公开的言论,有辛辣而严肃的评述,有马后炮式的惋惜和慨叹,更不乏一地鸡毛式的批评。除事发地外,悲观情绪甚至在学界也蔓延开来,此时此刻,从事民族政治研究的学人应有所作为,有所担当。
综上,本书编者认为,编辑出版《民族政治辑刊》的目的与宗旨是:以政治学为依托,以民族在主动介入或被动卷入政治体系、政治过程与政治生活时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发挥的作用为主要研究对象,以梳理、阐述并创新民族政治学术“事实”为学术旨趣,以评估、回应并引领民族政治供给与需求为现实关怀,展示中国学人探索民族政治学的学科化进程以及民族政治研究的对象化过程。
以上若干想法,挂一漏万,且言易行难,但不论存在什么困难和挑战,民族政治研究来不得半点虚假和忽悠,敬畏学术并不断积累方为正能量。
是为序。
青觉
2013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