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没有不透风的墙。
青玛公司的大楼坐落在珠江新城的黄金地段,是甲级写字楼,外形设计简洁、气派,大堂阔绰,有室内喷泉,色泽是时尚的外灰内白。但是大门的两侧又有两头金色且体态玲珑的狮子,暗示着几分传统商业思维的元素。
阎黎丁一走进公司,就感觉到被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息潜袭。
什么都没有改变,各个部门例行公事,人员进进出出,但总是在不经意的某个地方,像走廊尽头或者茶水间,会有一些脑袋瓜聚在一堆,然后是各种惊愕的眉毛和圆形的眼睛或嘴巴,见到阎黎丁,麻雀一样地四散,又全都低着头绝不跟他的目光碰视。种种迹象表明,公司高层的重大变故已经人人皆知。
阎黎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总经理办公室的外套间,以前这个位置坐着端庄的女秘书,他常到这里来看父亲,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这段时间,黎丁如坐云霄飞车,平静的生活被砸得稀烂。在此之前,他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牙科大夫,一切按部就班,也是他喜欢的简单又规律的节奏。自从父亲过世,母亲便反复与他长谈,让他必须接下继承父亲伟业的重担。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只能脱下心爱的白大褂,坐在这个该死的位置上。
原以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自有母后垂帘听政。他实在是对经商提不起半点兴趣,不过是母亲逼得紧只好如此。
说来惭愧,他也不是什么混世魔王二世祖,飙不尽的跑车泡不完的妞,那些都是影视剧的描写,当不得真,他身边的有点背景的朋友没有一个那般浮夸,都是老老实实守着祖业,不敢有半点差池。
年纪轻轻地就读医学院,出国留学,黎丁是伴随着刻板和寂寞长大的,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如果结果是这样,不如去修艺术史、电影制作、占星术什么的,要不还是去飙车吧?泡妞?当知名艺人的男傧相?
妈蛋。
然而,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因为母亲和奶奶的关系水火不容,奶奶非要把毛毛阿姨空降到青玛当总经理,除了管理公司之外,还要把他培养成真正意义上的公司接班人。他差不多要疯了。
这个毛毛阿姨他过去听说过,但是真的没见过,也相信她跟父亲之间的关系像漂白粉一样干净,因为若是有点儿什么,以他和父亲之间的亲密关系,这么许多年来不可能没有吉光片羽,然而真的就是一个传说。
也许越是这样,母亲才越在意吧。
至于父母亲的关系,他们像履行工作职责一样尽可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却一点儿也不亲热。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坚持一家三口逛公园,父亲觉得很傻不想去,两个人吵了起来,母亲的理由是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我们为什么缺席?只有这样黎丁才能感觉到幸福和快乐。父亲去是去了,但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就像是视察产品车间。
渐渐地,黎丁可以领会微妙的气息,而不知其所以然。
但是他们一起谈工作的时候却非常合拍,目标明确,行为互补。就像战场上的一个眼神:你撤退,我掩护。或者我佯攻,你抄底。
他其实并不快乐,他继承了他们刻板的那个部分。
第一次见到毛毛阿姨还是两天前在文华酒店的自助餐厅,奶奶叫他晚一个钟头过去,因为要跟毛毛阿姨谈妥到青玛来当老总的事。
当时他就很想问,为什么妈妈不能当总经理?为什么还要把他托付给外人?
不过他没敢问,因为父亲的离世对奶奶的打击最大,看得出来她在克制自己,尽可能地镇定自若,但其实她老人家已经身心俱碎。所以他决定一切都顺着她。然而,奶奶是懂读心术的人。
奶奶说,医生不能给自己开刀,你妈妈太爱你,是教不了你什么的。
奶奶还说,一个大公司,建立起来千难万险,但是倒掉却是须臾之间的事。不管曾经多么坚如磐石都会化作乌有,从头学起,不要有什么幻想。
对毛毛阿姨的印象平平,看不出这个平凡的女人有什么波澜壮阔的胸襟或者出类拔萃的才华,而让奶奶对她另眼相看。
并且,但凡智商超群的人怎么可能介入别人的家务事?她又不是没有过巅峰体验或者逆风飞扬,从来就是刀枪不入的职场女神,没有人见过她的落魄不堪,见过她的丢盔弃甲,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怎么会卷入一场家庭纠纷?
因为毛毛阿姨今天上任,所以母亲称病没有来上班。
上午十点二十分,奶奶和毛毛阿姨从公司高层的专属电梯走了出来,公司所有部门的职员全部正装夹道站在走廊上,微微哈着腰满脸恭敬以示致意。
其实也是不自觉地屏止呼吸。
毛毛阿姨穿一件深紫色的阿玛尼西装,这个牌子这个颜色正气十足又散发些许似有若无的妖冶,令她的气场非凡。严格的尺寸,上乘的质感,有一种无言的尊贵。她拎着一只红色的爱马仕手袋,应该说是驾驭危险颜色的高手,并不让人感觉颐指气使,反而别具一格尚有几分神秘。
比起那天文华酒店的早餐会,毛毛阿姨完全判若两人。她不再是温馨而有些家常的,放松又和蔼的,包括对阎黎丁的态度,也仿佛不是一个人。
那天她见到他,称得上但见惊爱,拉着他的手足有半分钟,端详片刻,满眼都是欣赏和亲近,珍重异常,并不像是做给奶奶看的。而今天见到她,唯一感受到的是对下属淡淡的冷漠。
茅诺曼一脚踏进阎诚的办公室,谈不上百感交集,但还是有一点儿陌生中的熟悉。
之前,她先跟着尹大到会议室与中层干部见面,尹大郑重其事,全权嘱托,意思就是一个,从今天开始,青玛就是“一言堂”,全听茅总的指挥和安排,大家不要编故事,不要随意揣摩猜测,各为其主,不是这么回事。茅总代表的是我们阎家三代人的利益,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也希望大家好自为之。
众口称是。
尹大今天穿一件香奈儿经典外套,比较少见的立领,深灰人字纹,双层珍珠长链,下面配窄脚牛仔裤和平底芭蕾鞋。摆明诏示公司上下,老子一时半会儿挂不了。
尹大走了以后,阎黎丁带茅诺曼去总经理办公室。
茅诺曼对黎丁的印象不错,一张年轻干净的脸,眼神锐利,咄咄逼人又毫无心机,可以说是轻薄恣意的美好,也可以解释为深深潜伏着生命力。
然而,多年的职场历练,令她极少流露情感。
甚至有些亲者疏,疏者亲。
她独自一人坐在大班椅上,面前是硕大的办公台,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毕加索的《阿尔及尔女人》,当然是高仿,熟练的笔法,各种女人形态的重叠相接。标题被改为“人丑就要会化妆”,这是阎诚的风格,周围贴了一圈青玛的化妆品,各种粉盒、眼影、胭脂、口红,多到眼花缭乱。
身后是一排贴墙而立的书柜,有许多工具书、行业书,但也不乏名人传记。
这也是阎诚的风格。
中学的时候正值“文革”,复课以后她在课堂上偷看《三侠五义》,裹着一层“毛选”的红皮,全然不知老师已经一边读着课文一边走到了她的身后,然后冷不丁地叫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幸亏同桌的阎诚变戏法一样把《三侠五义》换成了真正的“毛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候的阎诚爱踢足球,除了上课基本不在座位上待着。
知道她看枯黄页面的旧书问都懒得问,根本没有看书的意识。见她当时吓到脸白手抖,只好救她一下。
完全是无意间把旧书带回了家,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吸引人的东西。
阎诚如饥似渴地读《三侠五义》。
他说,不对呀,我一个干部子弟都搞不到禁书看,你是哪里搞来的书?
她说,我家有个亲戚是图书馆的门房,我爸想找些纸包咸鱼,他就拿些废纸来给我爸,我先在纸盒箱里翻一遍,能看的就拣出来。
当年的咸鱼、菜干类都是找张纸拦腰一包系上一根草秸秆,标配的包装。
这样还看过《今古奇观》、《三国志》等等,也有外国文学,记忆深的是一本没封面也没封底的竖行书,很多年后才知道是《牛虻》。
他们因此多了许多话题。
因为有亲戚帮忙,逢是星期天,他们便爬窗户进到书库里看书,累了,阎诚抱着书睡着了。她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浓密的睫毛,从光线充足的一侧可见眉宇间有不同寻常的灵气和沉静。他的身材挺拔,长胳膊长腿,皮肤细腻润泽。这是她第一次少女怀春的觉醒,既让人脸红心跳,又是那么自然、坦荡而真实。
那时候的审美趋势是古铜色的皮肤,胡萝卜手指搭配火暴的脾性。
可是她偏偏喜欢他身上的气息。
后来学校组织到郊区的水泥厂学工,她背着一袋水泥在路上晕倒了,应该是中暑,同学们七手八脚把她抬到路边的树下。她当时是有意识的,只是心里明白人却虚得说不出话。这时有人拿清凉油,有人要解她的衣扣说要透气,她听见阎诚制止了要解她衣扣的人,还从书包里拿出报纸给她扇风。
那也是阎诚最初的男女意识吧?
笃笃笃,有人敲门。
是阎黎丁,犹如当年的阎诚,风神俊朗。
茅诺曼中断了思绪,面无表情道,“有事吗?”
阎黎丁道,“许多媒体都想采访您,希望了解青玛的现状和未来。”
是想看一场八点档的狗血剧吧?当然,她什么也没说。
“电视台、知名网站、跑民企专线的记者,总之有一票这样的人,秘书室说他们一直都是青玛的朋友,阎总的座上宾,他们随便写一篇文章顶得上企业打一年的广告。希望不要怠慢了他们。”黎丁继续说道。
无冕之王手上却有金戈铁马,不足为奇。企业红包的供养人。
她还是默不作声。
黎丁道,“怎么答复他们?”
“谢绝一切采访。公司中层以上的干部不许私自接受任何采访,特殊情况报到我这里来特批。”她平淡回道。
阎黎丁愣在那里。
“一流的公司,别人想到的是它的产品而不是其他。你可以出去了。”
“哦。”
黎丁满脸不解地离开了,轻轻带上了门。
是个好孩子,即使是对一个“入侵者”,一个妈妈讨厌的人,也保持了起码的礼貌。茅诺曼不禁想起在文华酒店的早餐会时尹大的恳请,“就算是为了阎诚,也请你费心把我们黎丁带出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也是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