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
贫困年代的县城,看电影也是奢侈事。电影票一角钱,够单人一天伙食费了,所以我在苏北看电影机会不多。关键也是能入父母法眼的电影没几部,也不会带我们去看。如今回想,在苏北看过的电影有《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三进山城》《51号兵站》《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冰山上的来客》《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刘三姐》等。在苏北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是在清江市新落成的一个电影院看的,墨西哥译制片《冷酷的心》。
印象最深的和电影有关的故事有两则,一是关于《红楼梦》。不是后来那部一块大石头占据整个片头、如泣如诉五分钟《枉凝眉》的电视剧,是王文娟、徐玉兰她们演的那部戏曲艺术片。
七八岁时的一天深夜,被父母从睡梦中摇醒,稀里糊涂被扯到电影院,第一次听到宝玉、黛玉两个人名。
父母怕我贪睡而辜负他们的美意,不停对我施展各种绝招,给点零食、揪揪耳朵、胡噜胡噜脑袋,为的是驱赶瞌睡虫。我也本着孝心,使劲儿睁开老要耷拉的眼皮儿。可是,黛玉一进贾府,宝玉唱起传世名段“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时候,父母被剧情彻底俘虏,再也没闲心管我了,我自此拉开架势,不管不顾地痛睡。
万没想到,第二天傍晚放了学,刚晃进家门,惊闻噩耗,母亲要让我受二茬罪,又要陪她奔赴电影院,还是《红楼梦》。
母亲是个越剧迷,年轻时在中南海红墙里工作,雅致得很。风云突变,被下放苏北穷乡僻壤,那颗越剧之心憋坏了,好不容易逮这么个机会,哪容错过。对她来说,《红楼梦》代表旧梦重温、往日情怀,里边有许多内涵;可是对我,不啻是一场噩梦,前一夜的梦中,一直有人咿咿呀呀如同鬼魅,不是不吓人的。
没想到这一夜看进去了,父母培养我文艺情操的愿望,终于被我自觉自愿地接受,我瞪大双眼,看得声泪俱下。并非我早熟,实在是全场人哭成一片,不知不觉就跟着哭了。看完走出影院,我对母亲说:明天再来看一遍吧。
别以为我们这叫迷恋,比我们更痴迷的人多了。人民剧场连续一周马不停蹄,二十四小时无休无止地响彻宝黛悲哭。成千上万的人进进出出,更有人在那一周,把电影院当成了家。时值盛夏三伏天,据说后来电影院里馊味扑鼻,人们一般会带好多条手绢入场,被剧情感染抹湿若干条之外,还需一条专门用来捂鼻子,隔离呛人的馊味。
一周放映时间尚未结束,听说一名观众在电影放映过程中休克,送至医院抢救无效,告别人世。验尸报告称,死因有二,缺氧导致窒息,悲痛过度。
第二则故事和《决裂》有关。
家境越来越窘迫,衣服上的补丁越来越多,父亲自制的煤球烧出的火苗越来越黄,父母可能再没有一分闲钱可供花在看电影上头,电影院离我的生活日渐遥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用暑假空闲,做小工补贴家用。差事是帮建筑工地砸石块。一堆奇形怪状的碎砖石,砸成鹅卵石大小,一立方米几块钱。第一次拿到自己挣的钱,兴奋中突发奇想,要给父母一个惊喜。偷偷跑到电影院,买了几张电影票,回家左右扭捏,故作神秘使尽花招要让父母高兴。
万没想到,父亲问明白来龙去脉,表情无比复杂地摸着我的头说,今天爸妈都有事要做,你也别去了,那电影不好看。我当时委屈得不想活了。
若干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那天要放的电影《决裂》,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情愿伤我伤到那样,也不让我迈进电影院。那部著名的三突出电影是在鼓励学生们交白卷,彻底摧毁师道尊严。而父亲正是一名中学老师,不时被学生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