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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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好多年,如果在傍晚,如果天气晴好,你碰巧路过虎坊路甲十五号,会在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看到一位老人,气定神闲地坐着,一般会披着件外套,屁股底下垫块硬纸板,头随着汽车流动的方向微微摆动。如果绕到他正面,你会看到一张刻满深深皱纹的脸庞,双眼深陷,神情严峻。

他叫舒群,和萧红、萧军算一拨儿的,当年东北作家群里最仗义的一条汉子。萧红曾有一段时间被不良男人抛弃,是舒群伸出了挚友之手,无微不至。舒群早年参加抗日义勇军上过战场,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做过八路军总司令朱德的秘书。到延安后,做过鲁艺的第三任文学系主任(前两任是周扬和何其芳)。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前夕,曾给舒群写信,请他代为搜集“关于文艺方针诸问题”反面的意见,要他“如有所得,请随时示知为盼”。八十年代初,他曾经以自己与毛泽东的亲密接触为蓝本,以小说的形式描摹出薄薄一本《毛泽东故事》。至今我还记得,书中的主人公叫殳群;还记得那书里遣词造句喜欢用四字组词,读着像汉赋,好比他写:中南海的门,大大开开。挺逗的。

在甲十五号院,论资排辈,舒群名列前茅。整个楼里只有他家占据了同在一层的两套单元。无论房间数还是总面积,远远超过了部长楼,不知他为什么选择了虎坊路而不是木樨地。

我家刚搬进甲十五号不久,有一天妈妈单位每人发了五十斤大米。总务处的人帮着送到楼下,妈妈没力气扛上楼,就先寄存在一层舒群家。晚上我放学到家,妈妈让我去扛米。

小阿姨开的门,舒群一家几口人正齐集厅里吃晚饭。奇怪的是,迎着门的上座位置,一个老头儿披件黑油油的老棉袄,居然是蹲在木头椅子上进食。我进门前明明准备好要叫伯伯阿姨的,可见了这场景,一时竟没叫出口。依我本来的心理准备,要叫伯伯的这位是个大干部,可眼前这位太不像了。后来看到一些影视作品表现解放初期那些进城干部家里来老乡,一律土得掉渣儿,对,那就是舒群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毛泽东故事》出版之后,舒群就少有新作发表了。他和几十年的老朋友丁玲联名当主编,筹办起名噪一时的《中国》杂志。可在杂志最火的时候,他倒退居二线,不见了身影。

每天上楼下楼会经过他家,突然一天发现,门上贴了张纸条,七八寸长,三四寸宽,上边竖写了两行字:有重病人,请勿打扰。用的是枯墨。

不过,这样的字条,可能更像老人一种生活态度的宣言:远离尘嚣,不问世事,静静安度晚年。老人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因为碰到好天气,还会看见他拎张硬纸板,驼着背慢慢踱向院门口的马路牙子。坐到暮色四合,家人会来叫他回去吃饭。他应一声,当即起身。想来看汽车这种事,也是兴之所至,随时可以抽身而出,兴尽而返。

我上大学期间住校,每个周末回家。有一次正要进院门,突然背后有人喊我,回头一看,舒群正一边在屁股上拍打那张硬纸板上的灰土,一边向我招手。

老人问:你在北师大念书?

我说:是啊。

老人问:你们学校可有好老师啊!

我说:嗯。

老人问:有个陆宗达先生,知道吗?

我说:进校的时候,他给我们做过古汉语讲座。

老人一听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神情,感叹道:福气啊!

我傻笑。

老人又说:我有问题想请教陆先生,可是腿脚不方便,没办法登门拜访,能代我转封信给陆先生吗?

我说:没问题。

老人拍拍我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

说完竟是带点小跑回了家。隔不一会儿,拿了一个信封出来交给我,说:一定啊,一定啊。

当天晚上,我打开那封没有缄口的信,里边两张纸,一张上面写着七八个奇形怪状的汉字;另一张则是一通谦虚实诚的短简,大意是说,自己正在整理古代的话本小说,每天沉迷于故纸堆,遇有几个生僻字,查遍古今所有字辞典,均无所获,“恭请陆先生教我”。

这比那次把他认成老农民更让我意外,在我印象中,舒群这一拨儿的作家,文学作品可能写得挺好,但是说到和古文啊、学问啊沾边的事,断无他们的份儿。万万没想到,老人闭门谢客,竟然在钻研一个古代的课题。

我当时读中文系,专有一门课,就叫工具书使用法。课堂设在系里的工具书阅览室,里边从古到今所有和汉语有关的工具书,好几大书柜。我回学校后,并未直接去找陆先生,而是自己先跑到工具书阅览室,翻箱倒柜查了一溜够,希望能独立完成老人交给的任务,也好到老人面前显摆。结果是一个字没查到,还得去求陆先生。

陆先生是黄侃的弟子,当时的古文字学权威。他看完来信和那几个字后,当即走到书案前,没查任何字辞典,拿起纸笔开始写,每个字读什么音,如何释意,大致起源及用处是何……就像在解释“的、地、得”这样简单的字。一刻钟工夫,一张墨迹尚未干透的八行笺已经拿在我手中。

下一个周末,我刚走到甲十五号院门口,舒群老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我把陆先生的那张答卷递给他,他一边看一边点头,问我:陆先生查的什么书啊?我说人家什么都没查。老人抬头,眼睛瞪得老大。然后又埋头看,一边大声感叹道:学问哪!真有学问哪!真有学问哪!

那之后每次逛书店,我都会留意舒群整理的话本小说是否出版,但是直至今日未见踪迹,到底出没出,也没去细打听。

舒群逝于1989年,没隔多久,他的老伴儿夏青也离开人世,两人离世的日期挨得很近很近。听楼里人说,老太太是死于悲痛,因为俩人感情笃深。

老太太在我印象中,对人特别好,每次见到我都特别慈祥地笑,眼角全是深深的褶子,像一个农村家庭的老奶奶。直到她去世,我才听说,老太太是评剧艺术创始人张凤楼的女儿,年轻时候是评戏的一代名角儿,艺名叫小葡萄红。当时有个说法:听评戏,关内新凤霞,关外小葡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