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阳雪【修订】
一名女孩拉着父亲的衣角,带着稚嫩的语气,有些撒娇地说着:“爹!你要走了?不陪陪枝儿嘛……天亮再走也不迟……”
父亲俯下身,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温柔地说:“为父此去京城,枝儿勿要挂念,到来年春天的时候,枝上开满桃花,我就会回来。”
“爹爹非去不可吗?”女孩的声音变得听起来像是哀求。
“非去不可……”男人转身离去,“因为这是为父必须遵守的道义!”
……
……
晋永安元年(304)正月,帝都洛阳城在寒冷的清晨中被隆隆战鼓震醒。覆盖着厚厚霜雪的城墙上,禁军疾驰到自己的岗位,将官们簇拥着一位年近而立的男子出现在城楼上,多日鏖战,使得他看上去憔悴不堪。
此人乃长沙王司马乂(字士度)。
三年前,赵王谋权篡位,自立为帝,天下诸王兴兵讨之,举兵数十万,进京除掉赵王。不料诸王心怀鬼胎,皆想取司马伦之位而代之。唯长沙王司马乂,尊王攘奸,力图巩固皇室,却遭到河间王和成都王联军二十七万围攻洛阳。
寒风吹打在将士们的脸上,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一半出于寒冷一半出于恐惧。卫戍京城的禁军不多,敌众我寡,前途未卜。
城外大军拍马出来一将,大声叫道:“天下皆知,羊玄之、皇甫商恃宠作祸,逆王司马乂,与之勾结,割占洛京!挟天子以令诸侯,大逆不道,罪当诛伐!今河间、成都二王兴义兵,开城献降,各禁军将领既往不咎!……”
司马乂望着城外黑压压的敌军,劳累本使得他的眼球浑浊,这时却目光如炬。
他转身对诸将道:“我司马士度,入京勤王已两个春秋有余!我对陛下的礼仪有不符合君臣之道的吗!”
各禁军将官皆异口同声答道:“大都督言行皆尊君守道!”
司马乂道:“昔日入京勤王,诸王皆有私心!唯吾感怀宣帝、武帝荡平天下三国之乱,建太平不世之功!欲熄重燃之兵祸,因而留守京城,辅佐陛下,恪守臣道。”
说着,他挥手指向城外,“河间王颙,曾与我联军勤王,今叛之。成都王颖,年幼于我,却才智出于常人。平定赵王乱时,吾尝谓之,晋室之天下,仰赖与你,今亦叛之!此二人拥兵三十万,觊觎帝位,此为不义,非君臣之道!今陛下委我以重托,拜抚军将军,又领大都督印,统帅帝师以御叛贼,故我司马士度不敢苟全性命于乱世,与诸位皆舍生忘死,奋勇杀贼!”
司马乂扫视了麾下诸将,夹杂着白雪的北风击打在他们的身上,在清晨的日光中如同一尊尊雕像,纹丝不动。
“我知道,敌众我寡!诸位都心生胆怯!”司马乂又转头眺望远处的叛军,他们已经开始集结准备攻城,“我又何尝不是!虽深知此为艰险之道而为之,只因天下皆浊,纷乱四起,大道将倾,我欲仿效武帝重建太平,以致我司马氏千秋之功不致于毁于此!”
这时,禁军的将士们齐声大喊:“谨遵大都督号令!”
司马乂在呼声中站起生来,如同东方冉冉上升的朝阳,下令:“右军与前军于南城墙坚守!后军与骁骑营置于七里桥大道!左军卫戍东阳门、青阳门!步兵营、射声营戍永桥!其余各军营听候调遣,以作后备!”
各个将领道:“得令!”
来骑见城上司马乂等人整军待战,自知已经劝降无望,暗自叫骂一声,拍马回阵。
城外的敌人已经集结完毕,化成三股乌黑的洪流冲过洛阳城外皑皑的雪地,如同三条黑蛇从洞穴中钻出,展示出它们可怕的面目。不料城墙上的守军无所畏惧,发出密集箭雨。当这三条黑蛇拍打着洛阳斑驳的城墙上时,却已经是力不从心。守军无不视死如归,以一当十,经过了一场血腥的肉搏战后,大蛇们退回了自己的洞穴,留下雪地上一千多具尸首。
得胜的禁军们高声欢呼,脸上却是疲惫不堪。
……
腥风血雨的清晨过去之后,洛阳变得嘈杂起来,却不是往日繁华的样貌。城里的百姓被动员起来为守城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街上挤满了伤兵,还有捡拾落入城中箭矢的孩童妇女。军官们在曾经繁华的洛阳城东小市和城西大市分发粮食。
这座城市在去年夏天被包围之后,食物越来越少,人们开始人心惶惶起来,不知自己的性命将被乱军夺取还是死于饥馑。
津阳门外桥上一个轻盈的身躯跳跃着,穿行于大道之上,向南大门飞奔而去。后面一个丫头紧紧地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着:“公主!公主!慢些!”
前面的身影停了下来,这女孩子乃长沙王之长女,长懿亭公主,司马枝,她虽尚在金钗之年,却聪慧异常,柳眉细长,目光流水,眼有泪痣,玲珑琼鼻,必为佳人。
司马枝停下来,无奈的回头看看气喘吁吁追上来的丫头:“阿云,每次你都这么慢,还是别跟过来啦!”
阿云与公主同岁,乃左中郎将楠晏(字未迟)之女楠云。自长沙王入京之后,楠晏将军敬仰司马乂大义之举,与之结好,两个女孩子也就这样认识了。世家之女应守繁文缛节,不过洛阳城现在是大敌压境,家中无人照看,孩童之心自然收拾不住。
这时候楠云大口大口吞着寒冷的空气:“公主……不必着急,大王定是又……打了胜仗……不必着急……”
司马枝拨弄着耳旁的垂发,缓缓靠近阿云:“休息一下吧,我也知道爹爹得胜了,不然怎么听得禁军欢呼?只是爹爹几天未归,总待在城头上,家中无人,怪无趣寂寞的……”
两人在街上一角坐下。
“阿云不知公主,为何好好的常山国不待着,却跑到兵荒马乱的洛阳来?”
司马枝眼睛瞟见地上一支断箭,顺手取来,在地上乱画:“我爹也不想我来……家中有两个弟弟,本来想带他们来,无奈两个都胆小如鼠,贪图安乐,不肯来。我就偷爬粮车,等我爹发现我,早已渡过漳水。”
说着她在雪地上划出一条曲线,代表漳水。
楠云瞅着垂目涂画的司马枝,问道:“大王为何不把公主送回去?”
司马枝站起来,把手中的断箭投向远处的一个破篓,得意地笑起来:“我当时跟爹说,昔日吴侯想与蜀将关云长结亲,却不料关云长拒之,谓之曰,吾虎女岂嫁犬子?人人都听闻爹年轻有为,岂知两子皆畏难不行,我作为父王的女儿也想像关三小姐那样胜过男子,为家族增添光辉,难道不行吗?我爹就答应啦。”
楠云却说道:“公主啊,我知道你出身高贵,但是女子怎么可能胜过男子?我觉得还是安心做好本分的事情,将来嫁个好人家,才可以节节攀升啊!”
公主有些不乐意了:“我不与你争辩,反正我自己拿定主意了!”
这时大道上传来隆隆的步伐声还有马蹄声,结束战斗的军队返回营地路过,两个女孩子站起来退让到一边。行军的队伍伤痕累累,士兵们大多蓬头垢面,有些人暴露在外的伤口涓涓地渗着血水,哀嚎不断地从伤病口中传出。路边的百姓大多惊恐地看着这些士兵。
楠云看着这幅景象,心中翻出一阵寒意,喃喃自语:“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
而司马枝则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
……
临近黄昏,司马乂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府中。
战事紧急,府中护卫已经寥寥无几,侍候的多是丫鬟。平日里,这些女流之辈也必须为守军制作箭枝。
司马枝坐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门厅,听见父亲的脚步声,便急匆匆地跑去:“爹爹,你终于回来啦!今日早上女儿本想来找,不料听李校尉说皇上接见你,所以只好苦心在家里等了。”
看到多日未见的女儿,司马乂终于露出了笑容:“我的枝儿久等,你爹我现在不是回来嘛。”
司马枝嘟哝道:“反正过不了几日又会去军营了……下次也带女儿去……”
这时丫鬟们伺候着长沙王和女儿用膳了,粮食短缺,贵胄世家也不免粗茶淡饭。
司马乂笑道:“你一个小娘子去军营作甚?那是男子才去的地方,行军打仗的事情你也能懂?”
“能懂,能懂……阿云把她家里的一些兵书与我看了,反正闲来无事,女儿已经读了大半。”
“笑话!”长沙王吃着饭,享受着与女儿不多的闲暇时光,“你也就是赵括之流,只会纸上谈兵罢了!”
司马枝没有反驳,因为她回忆了一下,确实书中所述内容也就是略懂皮毛。
吃了两口饭,司马枝却扑打着眼睛滑下眼泪来:“女儿无他,只是不见父亲内心苦闷……寄望熟读兵法,能跟爹一起……”
司马乂在军中气血方刚,却受不住女儿的悲伤落泪。急急忙忙地替小公主擦干眼睛:“别哭,当时还跟我说要做关三小姐,现在搞得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呃……爹爹告诉你,这仗快要打完了!”
“当真?之前爹爹还能出城与那些坏人大战好几个回合,现在都困死在这城里了……”
“当真,彼河间王、成都王虽人多势众,但五个月未能攻下洛阳城,早已人心涣散,人困马乏。相反,我军虽然薄弱,但上下一心,士气高昂。寒冬数月,洛阳城中缺粮,他们三十万张嘴难道不缺粮吗?何况我早已急令雍州刺史率军直捣长安,想必那河间王现在是心急如焚,急切地想要班师回朝,去解长安之困,那么现在领着他大军的张方必然焦头烂额。等河间王的大军一走,他成都王也就孤军奋战了。今日一战,你爹我观敌士气低迷,已有归心,退兵不出一月之时。”
司马枝愣愣地扒着饭。
“所以说,汝小娘子不懂兵法……”
“枝儿知道!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司马枝站在几案上叫嚷着。
司马乂呼哧一笑,赶紧让女儿坐下,“小娘子现在好好用膳!”
……
入夜,洛阳城带着伤痛入睡了。
一匹快马向宫城外的五校大营疾驰而去。
“来者何人!”大营门口的兵士拦住骑马者。
骑手下马,手中捧着兵符:“奉东海王司马越(字元超)之命,调遣越骑、屯骑二营,其他禁军三日之内留守大营,不得随意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