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世显赫,侬本人间富贵花
咏荷
一九四〇年夏
植本无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
1.叶赫后裔,与纳兰、慕蓉同里籍
1924年,民国十三年,六月的北京,后海的荷花开得正浓,在西城区察院胡同13号一栋宽绰的四合院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那一年,吕碧城四十一岁,林徽因二十岁,陆小曼二十一岁,萧红十三岁,张爱玲三岁……那是中国文学史上奇女子迭出的“黄金时代”——襁褓中的小女孩儿可能根本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以词坛巨擘“女先生”的身份跻身于这些传奇女子之列。
虽是女孩,却赢得了一家人的欢心。尤其是她的伯父,就在几年前,这位留洋归来弃官从医的有识之士刚刚痛失爱女。侄女的到来,无异于为他打开了弥补遗憾的上帝之窗,有种失而复得的温暖确幸。
这户人家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写着“进士第”三个大字,彰显着这个家族的显赫。
这个出生在显赫家族的孩子,就是叶嘉莹。
民国,北京叶家,稍有历史知识的人总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叶赫那拉。没错,这个家族,就是叶赫家族的后裔。
六十六年后,叶嘉莹在她的《论纳兰性德词》一文中写道:“我与纳兰同里籍,更同卧子共生辰。偶对遗编闲评跋,敢言异世有扬云。”
这里的“卧子”,是明末词人陈子龙,而纳兰,便是晚清大词人纳兰性德。他们同是清代叶赫那拉氏的后裔。
这牵扯到一桩源远流长的历史故事。
叶家的祖先原是明朝末年活跃在松花江大折弯地区的蒙古裔的满族人,本姓叶赫那拉。后被努尔哈赤率领的建州女真消灭。努尔哈赤消灭叶赫部,采取了比较英明的政策,灭其国,但不亡其民,他把叶赫兵民、土地全部收为己有,入籍编旗。叶赫部名亡实存,成为满族的重要组成部分。叶赫那拉氏编入满籍的后裔,星光熠熠,比如康熙朝大学士明珠,还有叶赫家族史上最有名的慈禧太后,当然还有清朝最有名的词人,即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清初入关时,叶嘉莹祖先那一支被编在了镶黄旗,纳兰性德家那一支被编在了正黄旗。辛亥革命以后,清朝被推翻,很多满人都改为汉姓,叶家就取叶赫那拉的首字,改姓为“叶”。所以“叶嘉莹”的“叶”实际隐藏的正是“叶赫那拉”。她与纳兰性德是同一里籍,都是蒙古裔的满族人,有着共同的祖先。而他们对于汉文化,尤其是古典文学中的词,都有极大的热情和极高的造诣。这就是所谓“我与纳兰同里籍”的真实含义。
无独有偶,与叶嘉莹“同里籍”的著名诗人不仅有纳兰性德,还有台湾著名诗人席慕蓉。席慕蓉的祖先也是内蒙古人。对于长于台湾、创作出诸多优秀作品的著名蒙古族诗人席慕蓉而言,蒙古高原已成为她绕不开的回忆。在这样的故乡感情下,席慕蓉创作了不少和蒙古高原有关的佳作,尤其是第一次踏上故土时创作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早已成为经典,很多有草原情怀的年轻人现在都能跟着哼唱。
席慕蓉既是叶嘉莹的老乡,又是她的粉丝。她坦言:“我就是爱她,没有办法。”2005年春天,叶嘉莹和席慕蓉两位诗词大师级人物手牵手一起奔赴自己的出身和灵魂的共同原乡——内蒙古呼伦贝尔市,这使得叶嘉莹成为家庭里第一个踏上蒙古高原的人。在短短八天的行程里,席慕蓉与叶嘉莹东上大兴安岭,西到巴尔虎草原,还登上了北魏拓跋鲜卑先祖所居石室嘎仙洞。在旅行中,每个人都是诗人,何况是诗界泰斗叶嘉莹呢?在故乡厚土的感染下,时年八十一岁的她神采奕奕,诗兴大发,几乎每到一处都要口占绝句一首。“已是故家平毁后,却来万里觅原乡”“护我更如佳子弟,还乡从此往来频”“伫立中区还四望,天穹低处尽吾乡”……一路上,席慕蓉都被叶先生的诗人风范深深吸引。
纳兰性德、叶嘉莹、席慕蓉,这三位都是我深爱的诗人,没想到他们竟然有同样的祖先基因。我想,对于血脉相连的叶赫那拉后裔,他们对诗歌的热爱是生理上的,是诗歌选择了他们,而不是他们选择了诗歌。诗情画意,是祖先留给他们共同的生命密码。
2.三千宠爱在她身,在传统知性的家庭氛围里成长
有人说,如果你想毁掉一个人,那么请毁掉他的童年。
读过许多书,经过许多人,目睹许多真实的事件,我们发现,童年的经历对于个人成长发展真的很重要,它几乎可以决定我们一生的走向和生命质感。
叶嘉莹的诗词人生及乐观的性情,和她童年的家庭氛围紧密相连。
知书达理的父亲母亲,吟诵成性的伯父,还有善良质朴的姨母,连伯母都拿着《唐诗三百首》用心教她。在这些人的环绕中快乐成长的叶嘉莹,一出生,就被诗情浸染不停。
关于叶嘉莹的家世,我们就从那块“进士第”的大匾额说起。叶嘉莹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在朝廷任官。曾祖父是清朝的二品武官。祖父在工部任职,仕至员外郎。在光绪二十年出的《大清缙绅全书》中有过翔实的记叙。因此叶家大门上方悬挂的“进士第”匾额,是名副其实的。
叶家不仅是名门,还是旧学底子深厚的诗书世家。从叶嘉莹的外曾祖母开始,个个都是诗词爱好者。外曾祖母的晚年还以自己的“仲山”名号自刻了一本诗集,集名《仲山氏吟草》。
叶嘉莹的祖父共有三子二女,在她出生的时候,一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已去世,但叔叔的才华叶嘉莹铭记在心。小时候,叶嘉莹爱爬到高处玩,有一次,她爬到一个很高的橱柜中,发现放置了很多书。她翻到一个笔记本,里面写了很多诗句,其中最吸引她的是“白水臣心似,青天大道如”。伯父告诉他,这是已故的小叔叔的藏书。她的家中,随手抓起一个小物件,都扑面而来浓浓的诗词风。
再来说说叶嘉莹的伯父叶廷乂,当年也是一位时髦海归。在伯父的年轻时代,去日本留学是当时的进步青年的一种时尚。日本因为明治维新国力大增,很多人都去日本学习,回来后报效祖国。叶廷乂也是进步青年之一,年轻时到了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后来因父亲生病离日返京。
叶廷乂回国后曾在浙江等地任秘书及科长等职,因感于乱世,遂辞仕家居,精研岐黄,以中医名世,业余时间尤爱诗词和联语。
叶嘉莹的父亲叶廷元(字舜庸)虽没留洋,但也是人中龙凤,他早年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后任职于国民政府航空署,翻译介绍了一些西方有关航空的重要书刊,对我国早期航空事业的发展做出过突出贡献。
虽然叶嘉莹的父辈们教育上都有西化背景,但家学渊源的他们,都有深厚的文学功底,都非常爱吟诗,诗词就是叶家的日常,就是家庭每个成员的生活方式。大雪飘飞的冬季,父亲经常吟唱一句五言绝句:“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等到叶嘉莹上了初中,父亲就要求她经常用文言文写信报告学习情况。这样严肃传统的家教,在历史上并不多见。
古人说,读书当从识字始。我们是怎样识字的?就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对照拼音念出来。你知道叶嘉莹是怎样识字的吗?说出来,那个刨根问底的认真劲让现代人望而生畏。
在叶嘉莹那个年代,识字不叫识字,叫认字号。她是在父亲的教导下认字号的。
叶嘉莹的父亲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字写得很好,他总是用毛笔在一寸见方的黄表纸上把字写出来,如果有可以读多音的破音字,父亲就用红色的笔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别在这个字的上下左右画上一个个小红圈。
父亲对叶嘉莹识字教育的认真和精细程度,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数”字为例。根据不同的意思和词性,“数”字有不同的发音和声调,父亲一边演绎一边用朱笔在不同的位置画圈圈,做标记。讲到“数”字还可以作为形容词“繁密”的意思来用,应读成另一个入声,像“促”字的声音,父亲就在字的右下角画一个小红圈。因为“促”这个音的读法与用法都不大常见,父亲就不厌其烦地把这种读法的出处也翻出来,说这是出于《孟子·梁惠王》篇,有“数罟不入洿池”的句子,“罟”是捕鱼的网,“数罟不入洿池”是说不要用眼孔细密的网在池塘中捕鱼,以保全幼鱼的繁殖,也就是劝梁惠王要行仁政的意思。
虽然对这些含义不太理解,但父亲教她认字号时的那份严谨,对她以后的诗词造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铸就了叶嘉莹的学术态度。做学问,就是要不厌其烦、恭敬严谨。以至于现在叶嘉莹在给孩子们上诗词课时,也是同样的温柔尽心。
当她开始学习英语时,英文水平极高的父亲又告诉她中英文的构词差别。父亲说,中国字的多音读法,与英文动词可以加“-ing”或-“ed”作为动名词或形容词来使用的情况是一样的。但因为英文是拼音字,所以当一个字的词性有了变化时,就通过词尾的字母变化来表示。而中国字是独体单音,所以当词性变化时就只能在读音方面有所变化。因此如果把中国字的声音读错,就如同把英文字拼错一样,是一种不可原谅的错误。叶嘉莹对吟诵的强调,和父亲的这种教育不无相关,让她一生受益匪浅。
我们现在常常说,对于孩子的成长,格局、眼光比知识更重要。在叶嘉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非常重视开阔她的视野。叶父的教育理念是很先进的。他认为,只学习中文与时代是不符的。为了帮助孩子们学习英文,他时常教给孩子们一些英文单词和短歌,还给他们买了学习英文的玩具,里面都是英文字母。在叶嘉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她订了一份儿童杂志,里面有很多翻译文章,还有一些介绍西方名胜的图片,所以叶嘉莹从小对西方世界就不陌生。这对日后叶嘉莹把中华诗词弘扬到西方国家,也是很好的铺垫。
反观现在,有几家的父母能这样教育孩子?大部分家庭的父母是处于缺位状态的。他们忙于工作,把教育孩子的责任交给学校和辅导班,舍得花钱,舍得投资。可是,父母对孩子的教育功能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
作为父母,我们可以没有叶嘉莹父母那样的学识,但一定要有那样的情怀和追求,给孩子尽可能多的陪伴与教诲。
比尔·盖茨的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两个民族的竞争说穿了是两位母亲的竞争。”可见母亲对于孩子心智成长的重要性。我们不免好奇,这么优秀的叶嘉莹又有一位什么样的母亲呢?
叶母姓李名玉洁,是一位北京旧式女子,婚前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当老师,婚后专心相夫教子,为人宽厚又不失干练,是个端庄得体的女性。虽然母亲没有显赫的名誉,但对叶嘉莹的教育非常全面,她从小就告诉叶嘉莹女孩子应该什么都会,包括女红。母亲不仅教叶嘉莹绣花、织毛衣,还教她做旗袍。家里没有缝纫机,就全手工缝制。包括盘扣子这样高难度的活计,叶嘉莹都跟母亲学会了,还亲手为自己缝制了一件旗袍。
更令我们尊敬的是,她的母亲虽然简朴,但很重生活的仪式感,有点像今天的韩国妇人一样,出门前一定要化妆、换衣,把自己打扮得精致得体。她也很注重打扮自己的孩子,逢年过节,还有生日会上,母亲一定会为叶嘉莹准备新衣裳。
现在,九十三岁的叶嘉莹伫立在讲台上,依然惊为天人,她的照片不多,但每一张,都不曾见有落魄的痕迹,无论是穿婚纱的她,还是讲台上的她,还是叶赫河畔的她,抑或是朗读者舞台上的她,都是那么精致得体。是母亲对生活的仪式感潜移默化中影响了她。无论是喜是悲,仪式感,都是不可或缺的对生命的尊敬。
有仪式感的人生,永远简而不陋。这样的女性,永远值得人敬重。
3.最重要的启蒙老师——伯父叶廷乂
她是那么不幸,因为她比常人多了诸多磨难;她又是那么幸运,因为她比常人多了一个敦厚尽责的伯父。
在叶嘉莹的成长和诗词人生道路上,相比于她的父亲母亲,伯父叶廷乂对她的影响力更大一些。叶嘉莹自己也坦言:
“我喜欢读诗、写诗主要是受了伯父的影响和培养。在我学习写文言文的同时,伯父就经常鼓励我试写一些绝句小诗。因为我从小就已习惯于背书和吟诵,所以诗歌的声律可以说对我并未造成任何困难。”
叶嘉莹的父亲虽然很优秀,也很疼爱她,但因为工作过于繁忙,陪伴的时间相对少了很多,倒是在东厢房里做中医的伯父,有更多的时间对侄女言传身教,再加上叶嘉莹在诗词上极有天赋,也深得伯父喜欢,所以爷儿俩关系颇深,大有忘年交的意思。
伯父从小就看好叶嘉莹的慧根和悟性。就以传授中医这件事来说,叶家院里一共有四个孩子,伯父的一个儿子、叶嘉莹以及两个弟弟,可是叶伯父只有意传授给叶嘉莹一个人。按说这种传授家业的事该是传儿不传女,传大不传小,可是叶家伯父为人处世非常公正严谨。他认为学习中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有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因为中医很多典籍都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古书,而且学习中医还要靠修习者本身智慧的体悟。假如你没有这种智慧,只是照本宣科生硬用药,根本无法治病救人。而在众多的孩子当中,同时符合这两条标准的,只有叶嘉莹一个人。
叶嘉莹聪慧过人,自身古典文化的修养极深,也特别喜欢诗歌,伯父就有意地把她往古典文化的道路上引。不过他对叶嘉莹的教育方式是非常隐蔽有趣的,貌似无意为之,其实用心良苦,是大道无形的渗透性教育。
伯父从没有一本正经大张旗鼓地给叶嘉莹讲课,只是喜欢和叶嘉莹聊天,寓教于闲聊。他熟知很多诗人词人的典故,有时间就和叶嘉莹像讲故事一样讲给她听。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但时间长了就是一笔相当大的知识积累。
有这样一件平常的小事。有一次,家里其他三个男孩都跑出去玩了,叶嘉莹宅在家里,无事闲翻书,翻开《唐诗三百首》,看到王之涣中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几句时,突然想到父亲每到冬天下雨就喜欢吟诵的几句诗,觉得和王之涣的这几句非常像。
伯父就和蔼可亲地问她是哪几句,叶嘉莹就说是“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稍思片刻,伯父告诉叶嘉莹这两首诗是不同的。
叶嘉莹很纳闷,问伯父:“差别在哪里呢?”
伯父告诉她,这两首诗的情境是不同的,她的父亲吟叹的诗是内心里有感慨之意,王之涣则是说视野的广远,两首诗的感情和意境是不一样的。
这就是叶嘉莹小时候接受的最朴素的诗教。
爷儿俩这些不经意的即兴谈话,使得叶嘉莹在学诗的兴趣和领悟方面都受到了极大的启发。现在叶嘉莹把这首诗收录进《给孩子的古诗词》这本书中,显然是受了伯父启蒙教育的影响。
叶嘉莹的父亲去上海工作后,伯父对叶嘉莹的教育更用心了。每次叶嘉莹用文言文给父亲写了信,都先给伯父检查一遍。伯父看后会给她提一些修改意见。就在这一看一改之中,叶嘉莹的文言文水平日渐增益。
随着叶嘉莹古典文化的积累,慧根开启,伯父就适时地鼓励她写一些绝句小诗。最可贵的是,在写诗伊始,伯父就特别用心地教叶嘉莹掌握诗歌的平仄声律,以及一些入声字的特别读法,也就是吟诵的学问。例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在这首诗中,伯父告诉她,“独”“节”“插”等字,在诗歌的声律中应该读仄声,如果按照北京话读成平声,这样一不符合诗歌的平仄声律,二无法传达出声律的美感。叶嘉莹深有所思。
现在,叶嘉莹对吟诵的价值看得无比重要,和她自幼懂得吟诵对于陶冶情操的重要作用有关。
逢年过节,别人家的孩子只知道玩耍,叶嘉莹却是带着学习任务的。任何景物,都可以被伯父拿来当作教育子女的“教材”。
虽然伯父一直很认真地指点叶嘉莹写诗,自己却很少写作。倒是对联写得多一些。每到年关,伯父就差遣叶嘉莹骑着自行车给亲戚拜年,还交代给她一项艰巨的任务,顺道儿看看哪一家的春联好,回来给他谈谈心得体会。伯父写对联非常讲究,一定要启用一支新毛笔,大概是万象更新的意思,大多是七紫三羊毫。伯父说,这紫毫是硬毫,羊毫是软毫,七紫三羊毫,就是硬中有软。
伯父写的对联,多是用干支出字的对联。乙酉年他写过:“乙夜静观前代史,酉山深庋不传书。”还有一年是戊子年,伯父写:“戊为吉日诛蟊尽,子绍箕裘号象贤。”戊句出于诗经《小雅·吉日》:“吉日多戊,既伯既祷。”
通过伯父的对联,叶嘉莹领略了汉文字独特的艺术魅力,既有声之美,又有形之美,其精工奇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学问在内,也在外,无论是日常的谈话,还是刻意的对联,都是伯父对叶嘉莹的古典文化教育之道。既是一个父辈的舐犊之情,又是一个智者的静水流深。
许多年来,叶嘉莹对伯父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她说,一直觉得伯父有很多地方像王国维,他们都是早年去日本留学,然后一个因为母亲有病回来,一个因为自己生病回来,回来后都是对民国初年的政治现状感到失望。而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叶伯父倒像是位隐士,一个文武双全的武林高人。其道风仙骨,诚如叶家东厢房里字画上的写意:道貌尊青主,而今见叶台,起家长白外,遁迹软红中。松柏凌寒节,参苓造化功,阳和真有脚,小草被春风。
他行医,一般上午在家里门诊,下午出诊。然后有了空暇,就是跟我聊天,念诗写字。饭一直是用人做。沦陷后期用人没有了,母亲去世了,就由伯母来做饭,伯父有时会买菜。北京风沙尘土很大,伯父出去时常戴一顶黑色的风帽。房门口常挂一只布掸子,他回来就掸一掸衣裳裤脚,出诊时,他坐一辆包车。
寥寥数行,一位的学贯中西、洞察世事又和蔼慈祥的智者跃然纸上。款款而来,空气里全是平仄、墨色与岐黄。
4.回不去的故园,醒不了的中式古典意境梦
2003年8月,国家对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拆迁改建,这个庭院就从北京这座文化古城中消失了。当时不仅在北京的友人给我写信告知了此事,连台湾也登载了我的老家被拆毁了的消息。当然我也明白,没有旧的破坏哪能有新的建设,我也愿意见到新的北京将有一片新的高楼大厦兴起。只是,正如邓先生所说的,我家故居中的一种古典诗词的气氛与意境,确实对我有过极深的影响。
这是叶嘉莹在得知自家故园被拆迁后的内心感发。作为一个同样念旧的人,我能理解叶先生内心那深深的惆怅。那栋四合院,在拆迁者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建筑物,而在诗人的眼里,那是她身体和精神层面的双重原乡,是她小时候赖以生活和陶醉的诗词乐园。
如果说当局者迷,那旁观者该是清的,就连当年去过叶家的外人,对于那座四合院里的诗情画意,也是一眼万年,痴迷不已。
著名红学家、杂学家邓云乡先生曾是叶嘉莹家的常客,20世纪30年代,因为母亲的病情,他经常去叶家找叶伯父讨教药方,故而对于察院胡同13号是熟门熟路。对于当年的叶家,他是这样描述的:
一进院子就感到的那种宁静、安详、闲适的气氛,到现在一闭上眼仍可浮现在我面前,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感受。……用人引我到东屋……东屋两明一暗,临窗放着一个大写字书案,桌后是大夫座位,桌边一个方凳,是病人坐了给大夫把脉的。屋中无人,我是来改方子的,安静地等着。一会儿大夫由北屋打帘子出来,掀帘子进入东屋,向我笑了一下,要过方子,坐在案边拿起毛笔改方子……(大夫)头上戴着一个黑纱瓜皮帽盔,身着本色横罗旧长衫,一位和善的老人,坐在书案边,映着洁无纤尘的明亮玻璃窗和窗外的日影,静静的院落这本身就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女词家(叶嘉莹)的意境想来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熏陶而成的。
假如说叶嘉莹对故居的迷恋是当局者偏爱,那像邓先生这样的外人,对察院胡同13号的迷恋理应是客观中立的,只能说那座四合院的风物格调太过刻骨铭心。
到底那座老北京四合院是怎样的京华之美呢?我们从格局、风物、书香三个维度欣赏。
格局之深
四合院有一进院、二进院和三进院之分。古人有诗云,“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说的就是三进四合院的深之妙,暗合中国传统文化的含蓄、内敛之精髓。
叶家的府邸是典型的三进院。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小型的石狮子,外面是门洞。下了门洞外的石阶,左角边有一块上马石,上马石的左边是一个车门。大门的里面也有个门洞,隔着一方小院,迎面是一面磨砖的影壁墙,因为叶家的祖父和伯父都是学过中医的,所以墙中央刻有“水心堂叶”四个字。因为宋朝有个学者叫叶适,号水心,他也研究医学,所以用了这个堂号。大门内右边是门房,门房右边是车门里面的门洞,车门洞的右边是一间马房。进入大门后,从迎面是影壁墙的那方小院向左拐,下了三层台阶,是一个长条形的外院。左边一排是五间南房,三间是客房,两间是书房。右边则是内院的院墙,中间有个垂花门。要上两层台阶,才能进入垂花门,门内是一片方形的石台,迎面是一个木制的影壁,由四扇木门组成,漆着绿色的油漆,每扇门上方的四分之一处各有一个圆形的图案,是个红色的篆体寿字。这个影壁遇到家里有婚丧嫁娶等大事就打开,内外院就连成了一个大院子。彰显着四合院的开合之妙用。从石台两侧走下就是内院。内院有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北房的两侧各有一个小角门。从东角门的过道往左拐是一条窄路,可以通向后院。后院原是花园,后来把花木移去,盖了房,供叶家的亲友居住。
风物之茂
大宅门里自然也少不了花草,少了花草,就少了民居应有的灵性与生机,“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的俗语,说的就是老北京富贵人家的生活写照。叶嘉莹家的风物也很繁茂,并因其翩翩风姿吸引了叶嘉莹的注意,成为她最早的诗材。
和所有老北京的四合院一样,叶家的宅院也都是砖铺的地。主要的甬道用方砖铺成了十字形路,甬道旁边的地方是用长砖斜着铺的。祖父在世时不许挖地种花草,只有几个大花盆,里面种着石榴树和夹竹桃。内院中间还有个大荷花缸,夏天在里面养些荷花,有时也养些鱼。那时的风气,很多大宅院里都有天棚、鱼缸、石榴树。祖父、祖母住的五间北房,前边也搭了个天棚。三间东厢房和三间西厢房,祖父让伯父和父亲轮流住。叶嘉莹是在西厢房长大的。西厢房一进门是个厅堂,用来吃饭、喝茶、会客……祖父去世以后,不许挖地种花的禁令自动解除,叶家的儿媳妇(伯母和母亲)都喜欢养花,就急不可待地在院子里开了两处小花池,一处在北房前,一处在西厢房的窗下,里面种些四季应时的花花草草,垂花门边的内墙下还种了爬山虎和牵牛花。叶母还在墙角两侧插植了一棵柳树和一棵枣树。上了初中后,叶嘉莹也从一个同学家移来了一丛竹子,种在她住的卧室的窗外。成为她作品里的“西窗竹”。
书香之馥
豪门大院里,哪能少得了书香?藏书,才是叶家大院的精华。
因为整个家族的人都特别爱诗书,所以叶家的藏书特别多,五间南房有三间做了书房,跟图书馆一样,一排一排全是书架。当年辅仁大学的很多老师、同学都把这里当成了图书馆,找书、查书。叶嘉莹本人就生活在书海里:“我们住的西厢房的堂屋靠南墙有一个大躺箱,箱面比现在一般的写字台都大,上面被我堆满了书。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套《辛稼轩词集》,是元代大德年间的木刻版,字特别大,看起来很舒服。那种感觉我现在还记得。我觉得那时我家到处都是书,书房的架子上、堂屋的躺箱上,就是衣柜的顶柜里也都是书。”遗憾的是,这些宝贵的书籍却在“大跃进”时被叶弟廉价卖掉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了解这样一座京华故园消失是怎样的剜根之痛。
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我的知识生命与感情生命都是在这里孕育而成,我与这座庭院,当然更有着说不尽割不断的、万缕千丝的心魂的联系。
西方心理学讲,人总要有个认同、有个归属,才感到心安。我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认同北京察院胡同老家是家以外,到了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觉得是临时的,是宿舍。现在我所认同的北京老家已经被拆掉了,我已经失去我最亲切的、伴随我成长的根。
根、心魂,单单这些字眼,就足够说明叶嘉莹内心那种一生难以消弭的心理疼痛。这不仅发端于私情,从天下大义的角度,叶嘉莹也是另有考虑的。四海漂泊的这些年,叶嘉莹一直有个心愿,要以自己的余年之力,把故居改建成一所书院式的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所。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座有浓浓中式古典意境的庭院已经从地平线上永远地消失了。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正巧楼道里放着楼下的邻居刷完漆后在晾干的条案,说是从福建老家弄来的,老家的宅子要拆了,老家具不舍得丢,拉到自家来,算是个念想。
“念想”两个字,让我眼睛湿润了。这个喧嚣的尘世,有几人还在记着老物件的余温?不为升值,不为作秀,只为代代传承的观瞻与相守。
至少是一种情结,人活着,即使没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志,也该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小家情怀。毕竟,人是有思维和精神的,我们的情感需要有寄托,心灵需要归属感,不是吗?
每个人的家里,都应该留几件老物件。
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有一座回不去的故园,那是我们精神的原乡。
5.《论语》开智,四书启蒙
摇摇之年识字,三岁懵懂背诗,四岁《论语》开智。
诗情画意的叶嘉莹身上也有幽默细胞,谈及古书,她有时会幽默地说:“我是给孔子磕过头的。”颇有以孔门弟子为傲的意味。虽然叶嘉莹没有和孔子打过照面,但精神上却和孔子神交多年。
这和叶嘉莹的启蒙教育有关。
叶嘉莹的启蒙教育比较另类,她的父母都是进步知识分子,对于子女教育颇有想法,觉得儿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的古典诗书,而去小学里学一些千篇一律浅薄无聊的语文,简直是浪费时间。于是就没像我们的父母那样把孩子送进学校接受统一教育,而是走了私塾的路子,为孩子们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叶嘉莹的姨妈),在家里读书识字学习文化知识。
第一天上课,家里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不只是拜老师,还设了一个木头牌位,上面写着“至圣先师孔子之位”。叶嘉莹和弟弟非常认真地给牌位磕了头。这些礼节在外人看来真是没必要,甚至被认为是封建过时了的礼节,但在叶嘉莹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情。“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是中国的传统,人是应该有所敬畏的。有敬畏之心的人就不会妄为,会慎独。
开蒙的教材,叶嘉莹用的课本是朱子的《四书集注》,是从《论语》开始学起的。那时候,叶嘉莹只有六七岁。姨母对《论语》的讲解要言不烦,并不重视文字方面的注释。叶嘉莹尚不能全然领会,只管努力背诵。仅仅从字面意思上,叶嘉莹还是被论语的“圣旨”震撼了。比如,《论语》里孔子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一个人懂得了道就好像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这究竟什么是道呢?孔子又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还可以理解,但是“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又是为什么呢?
这些当时不懂但却能熟读的古文,在日后的时间里,随着经历的增多,叶嘉莹全都懂了,并从中受到了莫大的精神慰藉和生活技术支持。
背下来就很奇怪了。在我的一生里,每当我碰到事情需要做决断的时候,脑子里就常常无形中跳出一些“论语”来,就会受它的影响。
因为《诗经》,她不怕清苦。七七事变后,抗战中,父亲随着国民政府到后方去了,没有音信,母亲也去世了。一家人的重担全压在叶嘉莹身上。“有谁从小康之家而陷入困顿的吗?”是叶家。作为长姐,叶嘉莹带着两个弟弟,大弟弟刚上初中,小弟弟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学生。当时的生活非常艰苦。那时叶嘉莹只是一个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女教师,去上班时都是骑脚踏车。那时中国女性正流行长袍,骑起车子来很不方便,袍裙被磨破了一块。叶嘉莹只有找相同颜色的布缝补好,继续穿着去给学生上课。
很难想象,一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年轻漂亮女孩,穿着打补丁的裙袍站在讲台上,落落大方,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可是叶嘉莹偏偏就做到了,她说:“当时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显得非常坦然,这是因为我小时读的《论语》,那里面有一句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意思是说一个读书人,如果你有志于求“道”,可是你却以穿的衣服不好、吃的食物不鲜美为羞耻,那么不值得相议论也。
《论语》的教诲也给了她为人处世的智慧。比如遇到有人偶然态度不好,她会想到孔子说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总是按照正直的态度去对待就对了。
结婚后,她的人生并未有任何改观,反而每况愈下。她1948年结婚,随先生流落到台湾,1949年的夏天生下了大女儿。冬天时,女儿还不过半岁,先生就因为白色恐怖被关入监狱。第二年的夏天,女儿还没有满周岁,她所在的学校也由于白色恐怖被封,学校六位老师一起被关押,包括叶嘉莹母女俩。那是一个女人最困难的时候,活不下去,又死不起,因为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没有任何人情和物质的支撑,没有钱,没有爱,没有居所,没有健康。这万般凄苦的日子,多亏了小时候读过的那些古书,那些饱含人生哲理的艰涩字句,一个个跳出来像和蔼睿智的老人,给她温暖与希望,帮她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终其一生,叶嘉莹都将《论语》归为对她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无论谈到教学还是自己的人生体悟,她都喜欢引用其中语句来阐发。记得有一年叶嘉莹去新加坡给那些临近毕业的大学生讲学,那里有个风俗,每个老师都要留下一句给学生影响最大的,让学生觉得终身受用的话。同学们也要叶老师写下。叶嘉莹就说:“影响我的不只是一句话,而是一本书——《论语》,那里面有许多让你读了获益匪浅的名言。”
现在,叶嘉莹还经常以《论语》里面孔子夸奖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这句话来教导学生们,只因为子路心里有“道”,努力去追求“道”。如果有“道”,那么还可以“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这些听似空言,是教训,但是如果你有了体验,就会明白里面的精妙。
当我明白了叶嘉莹小时候读过的书,以及她后来走过的路,方才明白了她眼神的笃定和平静何来。为何她能心如止水入定生慧,而我们生活在和平年代,物质极大丰富,锦衣玉食,却总是心怀焦虑?因为她内心有诗、有道、有信,所以她眼睛里有光。
6.那些和后海有关的童年往事
如果人生是一本书,那童年就是浸满淡淡清香的扉页;如果人生是一首曲,那童年就是音符跳动的前奏。
我们的童年是金色的,叶嘉莹的童年是金、棕混合色的。
说是棕色,是因为她确实没有别的女孩子玩得欢。和小胡同的散养、野养的孩子比起来,大宅门出来的叶嘉莹童年生活略显无趣。因为大家庭的女孩子,管得很严,不许出去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般人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她都不会,就连最简单的荡秋千、踢毽子、跳绳,统统都不会。冬天的时候,北海、什刹海都结了冰,许多男孩、女孩都集结成伴出去溜冰,她总是被“剩下”。她从小就是个乖孩子,父母让读书,那就读书好了,“我是关在院子里长大的,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去读书了”。
至今,叶嘉莹仍然怀念后海的冰,那是她童年缺失的梦。对于她,那是一直未拥有的芭比娃娃。
纵然如此,被关在家里的叶嘉莹,在家里,也没少“作”,那高墙大院,岂能束得住一颗烂漫童心?
有一年,叶家外院的五间南房租了出去,房客姓林,有个年龄和叶嘉莹相仿的女儿,叶嘉莹很快和她交上了朋友。这个女孩排行老六,叶嘉莹就叫她六姐。而叶嘉莹出生在荷花盛开的季节,女孩就叫她荷姐。
叶家是旗人,有许多旧的旗人的衣服和鞋帽,看起来很是好玩。最好玩的是鞋子,旗人的鞋底很高,有花盆底和元宝底两种。花盆底是年轻妇女穿的,元宝底是老年妇女穿的。但有时年轻妇女为了方便,在家也穿元宝底的鞋。叶嘉莹从大衣柜的底层,找出了一堆这样的鞋子。两个爱美的女孩就以此为道具,戏耍起来。每人穿一双元宝底的旧鞋子,还弄了一个纸卷,做了像旗人梳的“两把头”,再穿上旗人的棉袄,剪了许多流苏。俩人玩得很是尽兴。夜幕降临,妈妈回来,叶嘉莹遭了殃,被妈妈一顿大骂。
虽是大家庭娇养出来的女孩,叶嘉莹却并不讲究吃穿用度,对物质的东西从不看重,但对是非曲直和情怀很较真。俗话说,“三岁看老”,这种秉性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
大概四岁左右的年龄,叶嘉莹与家中的权威人物——祖父发生了矛盾。祖父认为她说错了话,非让她认错。可是叶嘉莹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坚决不服,还挑衅祖父道:“我错在哪里?你给我讲讲理。”为了维护祖父的权威,母亲就开始打她,逼着叶嘉莹认错,好让这事赶紧过去。即便是挨了打,叶嘉莹也坚决不道歉。祖父火气更大了,说这么小的孩子坚持不肯认错,那一定是打得不够。母亲骑虎难下,只好加大了打孩子的力度。小小的脸蛋,到了第二天都没有消肿。倔强、坚持真理决不退缩的秉性,在她小时候就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这股倔劲,完美地解释了她永不退休、“宁愿倒在讲台上”的誓言。
每一段幸福的童年记忆都少不了“外婆家”,对于叶嘉莹,概莫属外。
据说北京城有两条龙脉,一条是土龙,即故宫的龙脉;另一条是水龙,即后海与北海一带。叶嘉莹的外婆家就在水龙脉上。外婆家在西直门附近,离后海不远。这个地方从元代起就是大都城繁华的商业区,它在当时是漕运的终点。那时沿岸处处是酒楼歌台、商肆作坊。叶嘉莹小时候,后海仍是一片有水而能观山、垂柳拂岸的闲散之地。对于叶嘉莹,小时候最快乐的事,就是跟妈妈回外婆家了。每次回到外婆家,母亲就带着她和大弟弟,还有她的小舅舅到什刹海和北海去玩。三个孩子,分别是两岁、四岁、七岁。他们总是沿着什刹海中间的一条长堤走到北海的后门,从后门再到北海里边玩。几个小孩子到处乱跑。母亲就在北海里的茶座“濠濮间”或“漪澜堂”等着。每到夏天,这条长堤上就搭满了乘凉的棚子,里面有好多卖一些新鲜莲藕、菱角等河鲜的小摊位。每次到了这些摊位前,叶嘉莹就磨蹭着不肯走。母亲很懂孩子们的心思,带着他们到一家合适的凉棚,叫几碗摆满了菱角和鲜藕的冰品让孩子打打牙祭。这是叶嘉莹最难忘的童真童趣。
除了后海的小河鲜,叶嘉莹难忘的童年乐趣还有北平的夜空:“那是一个还没有污染的时代,北平的天空十分明净。晚上,天上的星星非常清楚地展现在眼前。《唐诗三百首》中有‘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诗句,当时的北平真能感受到这种气氛。每到夏夜时分,即使天色很晚,我也不肯回到房子里去,坚持要在屋外乘凉。除了屋内闷热以外,外面的天空的景色也确实诱人。我有时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有时躺在凉席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不肯离开。”
沐过北海的风,看过北平最亮的星,从那个年代走来的叶嘉莹,是幸运的。
那样的夏夜,北平的天空,今天的我们,依旧在期待着。
一个有慧根、有熏陶的女孩,其诗文可谓天成。在她稚童的年龄,竟也吟出了豆蔻年华的诗篇,出口成章。有一次家中来了亲戚,大家逗弄叶嘉莹背诗,她就随口吟起李白的《长干行》“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就可以“坐愁红颜老”了。其诗词天赋可见一斑。
7.诗心天成,少女情怀总是诗
诗人和普通人的差别是什么?敏感,多情,特别容易被感动,一朵花,一阵风,一片云,一声鸟鸣,都能牵引他们的视觉,引发他们灵感的山洪。诗人不是麻木不仁的。诗人是以天地为心的。他们有一种仁爱之心,对于草木鸟兽都极为痴心。辛弃疾写过两句词:“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叶嘉莹天生就有这样的特质,有着诗人独有的细腻、敏感与多情。所以,尽管一天到晚被关在深宅大院里读诗书,生活经验匮乏,但“少女情怀总是诗”,春秋之代序,草木之荣枯,种种景象都可以带给她一种内心的感动,进入她的视野范围,牵动她的思绪,成为她最朴素的诗材。
“大约我十一岁时,伯父教我学着作诗,因为我没有其他的生活体验,所以我家庭院中的景物,就成了我写诗的主要题材。”于是,窗前的竹、阶下的菊、花尖的蝶、墙角的虫,都被她写进少女的诗篇。
前面我们提到过,祖父不许在家乱种花的禁令解除后,叶嘉莹就急不可待地从初中同学家移来一丛竹子。仅这丛竹子,她就写了好几首诗。
1942年冬天,为了纪念送她竹子的同学,叶嘉莹写了一首《折窗前雪竹寄嘉富姊》:
人生相遇本偶然,聚散何殊萍与烟。忆昔遗我双竿竹,与君皆在垂髫年。五度秋深绿阴满,此竹常近人常远。枝枝叶叶四时青,严霜不共芭蕉卷。昨夜西楼月不明,迷离瘦影似含情。三更梦破青灯在,忽听琤琤迸雪声。持灯起向窗前烛,一片冻云白簇簇。折来三叶寄君前,证取冬心耐寒绿。
通过这首诗,叶嘉莹表达了对竹子品格的欣赏,又倾诉了自己与赠竹人之间的情谊。
记得有一年秋天,院里其他花草都已经凋零,只有这丛竹子青翠依旧,叶嘉莹就又写了一首七绝小诗,《对窗前秋竹有感》:
记得年时花满庭,树梢时见度流萤。
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又有一年初夏,家里刚刚拆下冬天防寒的屋门,换上很宽的竹帘子,院内的石榴花与枣花都在盛开,叶嘉莹遂写了一首《初夏杂咏四绝之一》:
一庭榴火太披猖,布谷声中艾叶长。
初夏心情无可说,隔帘唯爱枣花香。
还有一个夏日的黄昏,雨后初晴,叶嘉莹站在西窗竹丛前,看到东房屋脊上忽然染上了一抹初晴后落日的余晖,而东房背后的碧空上,还隐现着半轮初升的月影,于是又写了一首《浣溪沙》小令:
屋脊模糊一角黄,晚晴天气爱斜阳,低飞紫燕入雕梁。
翠袖单寒人倚竹,碧天沉静月窥墙,此时心绪最茫茫。
再翻一翻叶嘉莹幼年时期的其他诗作,也都是庭院系: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秋蝶》)
不竞繁华日,秋深放最迟。
群芳凋落尽,独有傲霜枝。(《咏菊》)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咏莲》)
现在,综观叶嘉莹年少时写的诗,大概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对无常的认识。虽然家境优越,但叶嘉莹从初中时就经历了战争的离乱,与父亲的聚少离多,祖辈人的去世,因此,她很早就认识到人生的盛衰、生死、聚散的无常。虽然她从小没有学过儒释道,但其作品已经颇有佛家之空境。
其代表作就是那首《秋蝶》,里面就含有庄生梦蝶蝶梦庄生的哲学思辨。
还有,她的第一个联语竟然是挽联。那是她外曾祖母去世的时候,叶嘉莹才十六岁,伯父说:“你老祖这么喜欢你,如今她去世了,你给她写副挽联吧。”叶嘉莹就写下了下面的挽联:
忆往昔觅枣堂前,仰承懿训,提耳诲谆谆。
何竟仙鹤遄飞,寂寞堂帏嗟去渺;
痛此日捧觞灵右,缅想慈容,抚应呼咄咄。
从此文鸾永逝,凄迷云雾望归遥。
二是对自然万物的悲悯同情。叶嘉莹从小就对自然万物非常多情,有大宇宙观。正如她的恩师顾随先生常常说的,诗人要有一种关怀的心,还不只是对人世的关怀,也包括对自然的关怀。古人的诗词里总是西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后思量”。叶嘉莹也有自己的西窗,那是她卧室的窗户,窗下是母亲的花池,花池里有她的竹。那窗外的竹影虫鸣,明月清风,都成了她吟叹的对象。
三是她早期诗作的表达方式非常直心。孩子毕竟是孩子,叶嘉莹早年的诗作还是尽露直感的。直言真实的感觉,很单纯。就以她那首《咏莲》来说,直接把李商隐给否了。
在这之前,叶嘉莹读过李商隐的《送臻师二首》,原文如下:
昔去灵山非拂席,今来沧海欲求珠。
楞伽顶上清凉地,善眼仙人忆我无。(其一)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
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其二)
这是一首诉说佛法的诗,其主旨是说若世人心地单纯洁净,像莲花一样清洁,那天下就太平了。而叶嘉莹在《咏莲》却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是对佛法的迷惑。她认为世人是不是能成佛,佛是不是有,都是不可知的。那既然都是虚幻的,怎么样才能真的度脱众生于苦海呢?答案在风中。
叶嘉莹诗中的疑虑和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当时北平正陷入日寇统治时期,到处充满了悲痛与仇恨。叶嘉莹的迷惑与怀疑,完全是一个少女的本能。那一颗直心,难能可贵。
早年的诗作都是叶嘉莹在自家深宅大院里写的,其写作和抒情对象大都是院子里的景物。随着年龄的成熟,她走出家门,步入社会,慢慢开始写了一些有人情世故内容的诗。等上了大学,受了更多的诗词教育,知道了诗词里的喻托,修辞方面有了很大的进步,写出来的东西更隐喻一些。这从技巧上是一种进步。但叶嘉莹还是怀念小时候那些单纯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