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当年

陈燕燕

我是不大会说话的，打哪儿说起好呢？

我的故乡是北平，五年前，我还是一个十分道地的乡姑哩！

从小，因父母只生了我一个，所以整个童年时代，可说都在糖一般甜蜜的环境里过去的。

6岁起，我就给送进圣心中学的附小了。在那里，我曾很幸福地住了7年，直到升进中学。13岁的暑假后，由于父亲思想的固执，瞧不惯时行风尚，快乐的学校生活才告结束。

以后这几年里，差不多是全在家自修的，父亲虽曾为我特请了一位前清秀才教授国文，可是所教的却只限于不合时代需要的《诗经》等书而已。

我的加入影界，固还只是不多几年前的事，不过，我对于电影的爱好却是很早就养成了的——那时，我家自己正开着中天影戏院，被闷在家里的我，就常跑去瞧，接触的机会极多，自然渐渐就深深地着了它的迷了。我曾几次要求父亲设法介绍进电影界，但父亲总一贯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笑了事。

好容易等到了17岁的春天，民新公司到北平来拍摄《故都春梦》的外景时，绍芬和黎民伟先生他们，又适巧都寓在我家所开的东安饭店，于是，想上银幕的一颗心，便活动得不能再抑制了。

一天傍晚，我见他们已从外面拍摄外景归来，便预先独自偷偷地跑去找了一次黎先生。当时，黎先生见我既不是十分蠢笨的人，就给了我一个很圆满的答复。

第二天，我就先一步去要求父亲，但父亲听了我的话，脸儿立刻沉下了，他从没有对我生过那样大的气。他的眼乌子圆睁着，右手紧捏起了一个拳头。啊！当时的情景，如今想来也还有些怕哩！

他厉声地说：“燕！你得知道，做父母的总是爱他的子女的，假定你一定要向那样的路上去堕落，你就莫怪你父亲无情吧。”

真的，他是那样地固执。他是始终认定加入电影界做戏，是很失体面的——不过，事实上也确是够使他难过的。民国十八年时，一般的社会，对于电影界是多么地轻视呵！? ——因之，凭我哭着闹着地交涉了很多天，也仍是没有得着丝毫效果。后来，民新摄影队要离平南下了。一时情感冲动，我就任性地跟他们一块儿跳上了火车。可是，事情虽已糟到了这个地步，父亲却依旧脸儿气得铁青般地固执着没有答应。

最后，幸亏经亲戚们多方解劝，执住了父亲的手，才勉强地在合同上签了字。

我到上海后，怕不到四个月吧，父亲就因染了急病而死了。临死的时候，据母亲说，他也还记念着不孝的我，“燕！燕！”地叫着。天呵！我将怎样才能对得住父亲呢！

我上银幕的片子，到现在止，是快将四十多部了，第一部片子就是《恋爱与义务》。承公司当局的不弃，我的做戏机会，是相当地多的。单说今年，就已拍了五部啦！

不过，假定要是有人来问我：“陈燕燕，你的作品中，哪一部是你自己可以认为满意的呢？”那可就难说了。严格地检讨起来，我自己认为可以使我满意的，是还没有产生哩！讲个人的演技，那么，《南国之春》比较地好一些。

中国电影界最普遍的一个缺点就是，导演者只顾剧本而不顾演员的个性，往往先编了剧本，然后才再找演员，因此一般演员就不能好好地发挥表演的天才，这是值得遗憾的。

拿我自己来做例，五年来所演的戏，就很少有适合我个性的，我是惯演悲苦少女的，别的戏，就委实不大会演。

“演员不能被目为万能”，在现实之下已是不可忽视的事实。要演员的演出成绩优良，至少得有相当的体验，否则一辈子是不会好的。

现在，我主演的《寒江落雁》，已在开拍了。据说《寒江落雁》是为我而特地编的一个戏，我也愿这种现象能够普遍起来。

我的日常生活很平常，看书、拍球……至于我的嗜好，也许熟悉我的观众都知道。第一，我爱养狗，在去年的今日，我拢共养着三头哩，但不久之前，一头长得挺英俊的大洋狗，害病死了。一头较小的呢，因为我要上外埠拍摄《大路》外景，没人照料，所以送了人。如今所剩的，已只有一头像猫那样大的白色哈巴狗了。为了这，我不知曾流过多少泪呵！

其次，我爱养鸟。不过，鸟这种动物最难服侍，一天失食，它就会饿死。而像我们这样的生活，是漂泊无定的，或许今日在这里，明日就得被派赴遥远的北方工作，也不可知。所以近来已懒得去养它，费了很多心血，结果仍是落一场大空，又何苦呢，是吧？

骑马，从前在北方时，也是爱得要命的，可是从拍摄《续古都春梦》时，堕了一次马，跌伤了腿骨以后，却已有些寒心了。

此外，就该说到电影，这倒是几乎成了我的习惯的事了。不管是西洋片或者是中国片，有声片或者无声片，有机会给我瞧，我总是不会感到厌烦的。

西洋女星中，最使我感佩的，是珍妮盖诺，我爱她的成熟表演，我也爱她天生的歌喉。男的，却都没有给我清晰的印象。只有在《自由万岁》中扮演墨西哥英雄麦台洛的华雷斯皮雷，和在《逃亡者》中的保罗茂尼，是曾在我健忘的脑海中，留下过比较深刻的印象。

末了，让我再说些为自己请求原谅的话吧。五年来，承社会的督促和指教，使我在各方面，都有成就和进展到目前的田地。当然，我是十二万分的感谢的。

对于观众的来信，只要我自己有闲暇有能力，我总很挚诚地给写回信的。不过，每天收到的信，因为实在太多，有时自不免疏忽。

每次，我出去拍外景时，到一个地方，就有很多观众跑来包围我。目的，自然无非是想见一见我的面。其实我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在影台之下，是完全微小的。而那样的结果呢，却害得我平日在街上闲走也不敢了。

这些，这些，我很明了，这都是观众们热烈地在爱护我的表示。在此，我谨以十万分的敬意，向观众致谢。

这里，我还该说一声我的年纪还轻，我需要学习。亲爱的观众们，愿你们永远地不断地赐我以诚正的指示吧。

（上海《大晚报》1934年11月13日-14日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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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燕（1916—1999）演员。原籍北京，生于宁波。满族。

主要作品《恋爱与义务》（1931）、《南国之春》（1932）、《三个摩登女性》（1933）、《母性之光》（1933）、《大路》（1934）、《杜十娘》（1940）、《不了情》（1947）、《苦儿流浪记》（1958）、《十四女英豪》（197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