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一羽
在电影圈里最著名的“三位一体”却有两家。一家是我的老东家,友联影片公司老板陈铿然、徐琴芳,和徐的妹妹路明。一家是宗兄欣夫,和他夫人顾梅君、小姨兰君。巧得很,他们两家里面,都有我们姓徐的人,并且又占了半数。而更巧的便是男性俱系导演,女性尽是主角。上一期本刊彩色封面又恰巧是路明的肖像,丰姿绰约,真是少女黄金时代。在下便先将伊谈一谈,从孩童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想大家都不反对的吧。
有个武进名士徐涵生,他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又是一个鉴别家,古董书画,一经他的定评,那真伪是立判的。他和许世英先生很有渊源,曾经做过他的秘书,不幸于去年夏季,患脑溢血而死了。他遗下两个女儿,长的便是琴芳,幼的却是路明了。路明小字薇官,和伊姊姊年龄相差有十岁之多,所以有时伊们在戏里面,竟扮演为母女的。伊小的时候,约莫十岁光景,已在友联公司的《石室奇冤》影片里,上过镜头,聪明活泼。那时我也在场,瞧伊的表演,大大地加以赞扬,竭力主张为伊专编一部以童星为主的剧本。那时铿然先生十分赞同,而徐老先生却表示反对,他反对的理由,是伊正在求学年龄,倘使就这样地置身于开麦拉前,岂不要牺牲伊的一辈子了吗?那时的路明,心里虽很喜欢从乃姊的影业,可是究属年幼得很,哪有和父亲抗辩的能力呢?所以只能作罢。这时公司在施高塔路,伊家也住在公司附近,我们朝夕过从,常常抚摩着伊的头顶,唤伊小妹妹,伊也挺和气,有时反和我们开玩笑。后来一·二八的烽火燃烧了起来,友联恰在战区,铿然先生那时已经和琴芳小姐同居,仓皇避难于大江南旅社,后来僦居大庆里,侷促于一个楼下厢房之内。事平后,就在康乐邨住下,这时路明已进了清心女中读书。可是伊天赋果然敏慧,而读书却不很用功,有一学期,竟留级起来,琴芳气得一佛出世,禀明伊的母亲不再供给伊的学费。但是一方面伊对于唱歌一门,却有特殊的表现,而于同学间的各地方言,又多能说得熟极而流。照这么瞧起来,伊实在是一位绝顶聪明的艺术家,并不需要孜孜兀兀地埋头于学问的。
后来曾经转移过几个学校,因为伊对于功课一贯不认真,所以全无多大成就。自从迁居明德里后,伊益加亭亭秀发,已经渐渐脱离童化,而入于少女时代了。
友联自从被一·二八的战火行了洗礼后,就一蹶不振。虽然还图挣扎,终以时会不佳,率告收歇,暂由我来料理善后。我在廿三年冬季,应艺华方面的聘约,任营业部长。该公司主持人严春堂先生,以对于厂务驾驭,深感不易,因为他那时完全以资本家态度,而开办的影片公司,一切都属外行,易受人欺。他托我物色一位对于制片方面纯粹内行的人材,做他们的厂长。我当仁不让的,举荐了铿然先生。在一个夜宴席上,谈妥了条件。后来该厂因为积重难返的缘故,虽然由陈君加以改革和调整,对于实施和执行,常常感到甚大的波折。陈君于是改任导演,同时琴芳小姐也加入为演员。在这个时期里,在下因为内人重病,无心再在外边处理业务,就辞了职。
这时期路明小姐恰巧高中卒业,偶然同伊姊姊到艺华摄影场去,给小开幼祥瞧见了,便动了脑筋,再三和陈氏及乃姊商量,愿由公司竭力扶植伊,成功一位未来大明星。伊的父母,在有利条件下也应允了。于是伊便在陈氏编导的一部李涵秋原著《广陵潮》有声影片里,开始正式下银海了。《广陵潮》中伊所饰的,并不是主角,原为尝试性质。记得伊是扮一个妓院里的清倌人,受尽恶势力的胁迫,楚楚可怜的形态,着实博得当时观众们的同情。路明的名字,也是伊自己于这时起的。涵义是“心地光明”的意思,因为我国的电影圈,一向被人目为黑暗的,而为表明自己心迹起见,便取了这个名字。伊廿六年同我们一起去京,出席教育电影协会时,在火车中,在我纪念册上便签上了一页。啊!伊的字迹相当娟秀而活泼,在中国影星里面,也足以与胡萍、谈瑛们抗衡呢。继《广陵潮》后,伊便主演《弹性女儿》,此片一出,因为片中插曲,又帮助伊的成功,一方面扮相好,一方面歌喉好,兼之宣传得力,各舞场利用伊,请伊去当场奏唱,无线电里,又竞播伊的新曲,这样一来,伊就大红特红起来。伊明德里寓所的信件,一天总有好几十封,讨照片咧,请吃饭咧,最可笑的,竟有单恋者向伊求婚咧。还有成群结队的男女影迷们,踵门求其签字咧,种种花样,不一而足。而从此以后,伊便得了一个“影迷大情人”的徽号。
伊的私生活,是很严肃的。卧室里安上一只钢琴,每星期请教师指导两次,在月白风清之夜,常常曼声歌唱,四邻非但不嫌聒耳,都静心细聆妙奏,儿童们更欣喜得异乎寻常。又因自己觉悟英文根基的浅薄,延聘了名师补习。偶然逢到假期,便在家庭里打小麻雀,作为消遣。但是对于金钱的出入,却很认真,便是亲姊妹,也要明算账的。伊最是吃亏的,却是一双眼睛,有一百多度光的近视。因为程度尚浅,所以在银幕上,非仔细端详,还瞧不出。可是逼近了一看,就会觉得伊的眼珠子,并不朗若秋水的。最可笑在前年某电影刊物上,有人赞扬伊,什么双瞳剪水啊、明眸善睐啊,其实都是在那儿作抽象之谈。伊很爱清洁,很懂卫生常识,伊在某一次演戏的时候,因为对于某一个小生有疾病嫌疑,表演时竟拒绝和他握手。导演者没法,也只得将剧情略予更动。伊的声誉既隆,追求伊的男性,当然也不在少数。伊并不是眼高于顶,觉得要符合伊理想中的丈夫,实在很少。所以伊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还是“小姑居处尚无郎”呢。最近港地消息传来,说有人向伊谈爱,伊第一先决条件,却教那人去检验全部身体,后来也无下文。于此可知伊对于健康,是极端注重的。
廿八年的秋季,铿然因为和艺华的导演合同满了,双方继续谈判,在某一要点上,不能妥洽,他便率领了琴芳、路明一起脱离艺华。在公司方面果然失去了台柱,而在另一立场上讲,路明似有忘本的行径。但是事实便这样表现了。这一年冬季,他们三位一体,应了香港方面竺清贤和张善琨合作的南粤公司之聘,便悄然鼓轮南行了(陈君临行有“阴霾不扫除不再回沪上”之豪语)。到了港地,休息了好一阵,才拍了《打渔杀家》。这一部戏,很有寄托,运来上海公映时,沪上人士,虽未十分轰动,但在这畸形孤岛上,却尽够刺激的。中美日报,也予以热烈的好评;因为这一部影片的确很有意义。
廿九年夏,伊的爸爸病逝沪寓,殓于乐园殡仪馆。虽然去电报丧,可是因为种种的牵制,终于没有来。伊等与南粤合同满后,今年又转入南洋公司了。南洋方面的主持人,便是天一公司的邵氏兄弟。他们的销路,在南洋新加坡,所以大部出品,都是广东对白。陈氏原是粤人,广东话当然不成问题,而路明呢,本文曾经说过,伊在求学时代,已经操各地方言,粤语当然也会对付,所以如此一来,伊又誉遍南洋。据陈君来函告知,伊在港地的影片卖座,也可占到第一位。
琴芳小字阿官,从小就很活泼,能骑马驰骤。所以伊后来为友联公司,演了《荒江女侠》《红蝴蝶》《双剑侠》之类的武侠影片,不下二十余部。幼时就从伊的尊翁教读,像唐诗里的《琵琶行》《长恨歌》,那时在摄影场上,我们还可以听伊朗朗地背诵出来。可惜得很!伊虽然天赋很高,却对于学业,不甚专心。所以伊在文学方面,不过能写普通的书札,和能看平凡的小说罢了。以涵生先生一个饱学之士,竟未能得到传人,却是很可惜的!不过将“乱世文章不值钱”“百无一用是书生”两句古谚来做目今现实环境的榜样呢,还是丢掉书包的好上千百倍。因为伊们俩一双姊妹花,幸而不像我们靠笔杆子,挨苦日子。否则涵生先生老夫妇,晚年的生活却发生问题了。何况像伊们现在身处域外,赚的是一元可抵七八元的港币,在艺坛上声名也不坏,真比我们多喝了几滴墨水,老死牖下的没出息的人,强上十百倍呢。在另一方面讲,琴芳从前在摄影场上,所朗声诵读的“不重生男重生女”,也十足地应验了。
伊在十六岁时候,进曾焕堂等人所创办的中华电影学校肄业,那时的教员,是洪深、陈寿荫、汪煦昌、陆澹盫几位,胡蝶、林雪怀等,便是伊的同学。就在这一年,电影公司茁起如雨后春笋。那时有位潮州富商,陈某的儿子铿然,他也创办了一个公司,名儿就叫友联。当时特约了留法归来,曾经对于电影有相当认识的徐琥任导演,周克为摄影,他自己编了一出悲剧,名《秋扇怨》,再罗致了胡蝶、林雪怀、文逸民、赵静霞和伊,分任了男女正反主角。经过了半年光阴,这影片开映了,同时伊也就成了名。那时的胡蝶,因为别有会心,公司并不十分捧伊,伊也郁郁不得志地,和林雪怀同时脱离了友联。于是伊在友联便成了唯一的女台柱,接连第二部《娼门之子》开拍时,铿然便自任导演。那时铿琴的罗曼史,已经传遍了全公司。但是这秘密,还没有公开;因为他老子是一个古板的人,决不许他儿子这么胡干的。后来伊竟喜占梦熊,生了一场大病,那时住在梅白格路,而这个秘密,终于揭穿了。但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他老子竟没有发火。原因是他老人家望孙心切,有了这个喜讯,他反而捋捋胡子,背着人在眯着眼笑。这样一来,铿然心上一块石,也落了下来。从此朝暮温存,不多几时,伊病好生产,却是一个男孩子。他老子在名义上,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是在暗地里,却十二分的喜悦和钟爱。承蒙不弃猥陋,叫我题个名儿,我就老实不客气地,代取了大吕——两个字。因为这孩子的父母巧得很,含着琴声铿尔的意思,那么我便凑趣,更来一个黄钟大吕之音,以符强爷胜母之意。现在大吕这孩子,已经十多岁,在徐汇中学念书了。日子飞速地在进行,哪能叫他的母亲长驻红颜呢?所以在时代巨轮的旋转下,伊却在妹妹路明主演的影片里,充当母亲了。
不是说一句阿私的话,陈铿然先生,的确是一位电影界里的万能博士。他除了不擅长交际,所以对于营业方面感到隔阂外,关于艺术部分,没有一样不知道的。上至编剧导演摄影,下至洗印剪接,以及打布景式样,指挥工人,安置灯光,都全本内行,经验丰富。可是最吃亏的,他没有压人的威力,所以他御下很宽,而在下面的一群人,既不敬畏他,便对于工作方面偷懒,稍有技能者,甚至合群要挟,常常使得他十分灰心。他还有一种短处,就是“言出不随”,而常常使一般循规蹈矩的人失望。在这几种交互因素之下,所以在一·二八沪战那年,公司就解散了。
之后,他和琴芳转入明星公司,也觉得不能展他的抱负,勉强拍摄了几部戏,后来合同期满,就不再继续。约莫赋闲了半年光景,他就应艺华聘任,管理厂务,因为和干部人士,很少联络的缘故,竟使他有法无使处。他自从退任导演以后,琴芳也连带进去做演员了。夫妇双挡,在艺华相安无事的一直到八·一三沪战时候;因为公司停顿,而才率领路明,一同暂时息影家园。战后的一年,艺华复活,他们三位一体重行进去,而这时的路明,已大红大紫起来。同时他们三位,又兼了国华方面的部头戏的特约。那时他因为双方当局所拍的戏,都不合他口胃,就在合约满期,一同宣告脱离。不知怎的,他近年来忽地变得性情暴躁异常,在家中一语不合,就要抛碗翻桌,甚至出手打人。所以有些人,说他是患了初期神经系病,但是我和他相处十多年,晓得他的性情也很深,他决不是发疯,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才是一个三十六岁的壮年,血气方刚,有激而然,或者有之。只要看他自从八·一三后,立誓不抽卷烟,非等到光明来临,是永不开戒。这虽然是一些小小表示,但是能够坚持到底,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时有个南洋片商,委托他包摄一部影片,并且指定要拍他们所主张的片子。再说开门炮响了,就得正式筹备,开一大规模公司。他这时因为正在苦闷,借此也好泄泄气,便来邀我商酌进行之道。我既答应辅助他成功,他就和我日夜计划着,哪知终于成了泡影。在廿八年的年底,他悄然和琴芳、路明,一同去港了。
他到香港,是事前已经和张善琨、竺清贤合作的南粤公司讲妥洽的。可是三位一体,只拍了一部《打渔杀家》,便不干了。由上海天一公司化身的南洋公司,聘了去专拍粤语片,他曾经屡次来信发牢骚,现在将他的原函公开如下:
碧波兄:
懒与忙,使我欠下不少信债,接大札而未即复者以此,知我者其谅之。
说明书俱已收到,谢谢。
拙作《打渔杀家》,以不得天时,逢拍日光必下雨,——地利——因受战时戒严例限制,沿海各区域禁止摄影——成绩乃未如所期,荷承谬奖,益增汗颜矣。
弟自转入南洋后,工作上更不如意,主事者只知惟利是图,罔顾艺术,遑谕意识?因此弟对于工作,乃取消极态度,为面包而艺术,原非弟所取也。所幸弟能不为利诱,仍秉初衷,拒摄一切足以麻醉观众之影片,此则弟所能告慰于故人,而差堪自慰者也。
二月前,弟本拟入内地一游,只以家累,致未果行,至今思之,犹有余悔!
沪地影市如何?乞示一二,此间盛传将在北平设立分厂,确否?果而则我等之来港,不为无先见之明矣。
此颂近安
弟陈铿然(七月九日)
你们看他的词句,何等流利,何等简洁。可见他不但艺事精湛,思想灵敏,并且对于国文,也很用过工夫呢。
(原载1941年第7—8期《乐观》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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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铿然(1906—1958)导演。原籍广东潮州,上海沪江大学毕业。
主要作品《秋扇怨》(1925)、《五卅沪潮》(1925)、《荒江女侠》13集(1930-1936)、《虞美人》(1931)、《广陵潮》(1936)、《上海屋檐下》(1948)等。
徐琴芳(1907—1985)演员。原籍江苏武进。
主要作品《秋扇怨》(1925)、《红蝴蝶》(1927)、《荒江女侠》13集(1930-1936)、《红羊豪侠传》(1935)、《孔雀东南飞》(1941)、《姐妹冤家》(1950)等。
路明(1919—2001)演员。原籍江苏武进,本名徐薇琯。
主要作品《弹性女儿》(1936)、《广陵潮》(1936)、《女子公寓》(1939)、《天作之合》(1940)、《天堂春梦》(1947)、《平凡的事业》(1958)。
徐琴芳
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