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格利索斯托莫的伤心诗篇,旁及一些意外的事。
格利索斯托莫的歌
狠心的姑娘,你既要众口宣扬
你坚如铁石又冷若冰霜,
我得把地狱里惨叫的声音
装入我幽抑苦闷的胸膛,
换去我日常言谈的腔吻,
用那种可怕的声调叫嚷,
才能痛痛快快、称心数说
你的作为和我受的创伤。
我要负痛在呼号中呕出
我的点点热血、寸寸断肠。
听吧,这不是和谐的歌声,
却是惨厉不堪入耳的哀唱,
出自我辛酸的胸膛深处,
发于压不下的怨慕凄怆,
凭此舒泻我心头的郁结,
或许也能触动你的惆怅。
狮子的怒吼,豺狼的狂嗥,
鳞甲斑斓的毒蛇嘶嘶长啸,
山魈海怪阴森森的呼喊,
预示凶兆的乌鸦呱呱鸣噪,
压不服的狂风和天地争抗,
卷起大海里汹汹滚滚的波涛,
斗败的公牛余怒未息,
气咻咻不住声地咆哮,
失侣的鹁鸪婉转悲啼,
遭忌的鸱枭[1]凄声怪叫,
配上地狱里的呦呦鬼哭,
合成闹嚷嚷一片喧嚣,
蕴涵着复杂错综的情感,
齐声助我发泄胸中的苦恼。
要道出我深入骨髓的悲痛,
必须用不同寻常的音调。
塔霍大河底的金沙璨璨,
贝底斯两岸成林的橄榄
听不到这一片悲惨的回响;
我只向僻远的幽谷深山,
或寂寞凄清的穷郊僻野,
或人迹全无的荒凉海滩,
或阳光照临不到的地域,
或向利比亚的尼罗河畔
那许多成群的毒虫猛兽
倾诉我怎样心碎肠断,
调动我临死僵硬的舌头
说出那不可磨灭的语言。
我数落你无情,哀歌断续
只缭绕着这荒寒的高原;
但为了补偿我此生短促,
这嘶声的歌曲将举世流传。
鄙夷能杀人;猜疑销蚀耐心,
不论猜疑得有因无因;
妒忌更是残酷的软刀子,
无尽期的离别黯然销魂;
惶惑不安地怕遭人嫌弃
摧毁了期待好运的信心。
这些苦恼每桩都能致死,
然而我啊,真是旷古无伦,
我妒忌、猜疑,备受鄙夷,
别离多时还依然生存,
久遭嫌弃仍热情不减;
受尽了折磨、尝遍了苦辛,
希望的女神从未露踪迹,
我意懒心灰并不追寻;
却宁愿流尽悲伤的血泪,
抛弃希望拼着抱恨终身。
希望和忧惧是否相容?
忧惧而存希望,岂非愚蒙?
该嫉妒的事分明在面前,
闭上两眼不瞧有什么用?
我心上的伤口个个是眼,
我心上开裂着百窍千孔。
自知受鄙夷,并且亲见到
十拿九稳的事竟会落空,
猜疑的事却都证实,到此
怎么能使忧惧不闯入心胸?
嫉妒,你为我套上手铐吧,
在恋爱的领域内由你称雄!
鄙夷啊,拿出你的绳索,
我俯首帖耳甘受络笼!
可是她在我心上的影像
也终于埋没在痛苦之中。
我将与世长辞;我死我生
都不指望有丝毫侥幸。
我只顾抱住自己的幻想:
以为有情人该坚贞有恒;
对专制的爱神矢忠不二,
束缚的灵魂才别无牵萦;
我认为和我作对的冤家
内心和外貌都美好绝顶;
我遭她嫌弃是咎由自取,
磨折我是爱神施行专政。
我既已执迷于这种痴想,
又加身心已被牢牢缚定,
你的鄙夷对我指示了道路,
你只能斩断这苦恼的生命,
让躯壳和灵魂随风消散,
幸福和光荣都归泡影。
你的偏见造成我的短见,
我厌弃此生是理所当然;
如今我心上深重的创伤
能对你表白得十分明显:
只因你对我刺骨地冷酷,
我为你牺牲,死而无怨。
如果你昏暗了天蓝的美目,
因为觉得我还值你怜念,
请你切勿为我流泪;因为
我把灵魂向征服者奉献
并没有希冀任何代价,
我只愿你能欢笑开颜,
表示我的末日是你的节日。
但我这劝告真愚呆可怜!
因为我知道,我的死亡
正可以资你夸耀自炫。
永远不得解渴的坦塔娄[2]
从地狱里来吧,这恰是时候;
昔昔浮也掮着巨石来吧[3];
悌修带着不离身的鹰鹙[4],
缚在轮上团团旋转的艾雄[5],
苦役的姊妹们劳碌无休[6],
都来向我这个胸怀里倾注
你们各自的苦恼和烦愁;
假如伤心人值得悼念,
对我这不配入殓的尸首,
请你们低唱凄切的挽歌;
守卫地狱门口的三头狗
和成千上万的鬼怪妖魔
都来参与这哀伤的歌讴;
因为对一个情死的痴人,
这样埋葬正是礼仪优厚。
离开了我这个不幸的人,
绝望的歌啊,也该收住余音:
既然使我绝望的姑娘
越是我苦恼她越舒畅,
那么,在我坟上也不要悲伤。
大家听了格利索斯托莫的歌很赞赏,可是朗诵的这位先生却说,诗里讲的好像和传闻不符。他听说玛赛縩很规矩,格利索斯托莫的诗里却抱怨什么妒忌呀、猜疑呀、遗弃呀等等,这些话都有玷玛赛縩的清名。安布罗修深知他朋友的隐衷,他回答说:
“先生,你听我讲几句话就会明白。这可怜人做诗的时候已经离开了玛赛縩;他是故意走开的,因为要瞧瞧所谓‘眼不见、心不想’的规律,对自己是否有用。情人分散了什么事都放不下心,格利索斯托莫把猜疑的事都当了真。玛赛縩的清名和她的美德完全相称:她是冷心冷面,有点骄傲,很瞧不起人,除此之外,即使存心嫉妒也无从指责她。”
比伐尔多说:“这话很对。”
他想从抽出的手稿里另拿一份来读,可是没来得及。因为忽然出现一个光艳照人的神仙——她真像个神仙。原来牧羊姑娘玛赛縩在墓旁岩石顶上露脸了。她相貌比传说的还美。没见过她的都凝望着她默默赞叹,见过的也惊诧无言。可是安布罗修一见就气愤愤地对她说:
“山里的妖精啊!你难道还要来瞧瞧,给你虐待死的可怜人当了你的面、伤口里是否会冒出血来吗[7]?或是干下了狠心事儿自鸣得意吗?或是要像个全无心肝的尼罗,居高临下地观赏烧剩的罗马吗[8]?或是要像达吉诺的忤逆女儿践踏父亲的尸首那样[9],凶悍地来践踏这倒霉人的遗体吗?你来干什么?你要怎么样才称心?快说!我知道格利索斯托莫生前对你唯命是听,尽管他死了,我也叫和他友好的人全都听你吩咐。”
玛赛縩答道:“哎,安布罗修,你说的全不对,我是为自己辩护来的。有人把自己的烦恼和格利索斯托莫的死都怪在我身上,我要说说明白他们这来太没道理。各位请听吧:反正跟明白人讲理,只要一会儿工夫,几句话就行。照你们说:我天生很美,害你们不由自主地爱我;因为你们爱我,我就应该也爱你们。你们是这么说、甚至这么要求我的。我凭上帝给我的头脑,知道美的东西都可爱。可是不能就说:因为他爱你美,你就也得爱他。也许爱人家美的,自己却生得丑;丑是讨厌的。假如说,因为我爱你美,所以我虽丑你也该爱我,这话就讲不通了。就算双方一样美,也不能因此有一样的感情。美人并不个个可爱;有些只是悦目而不醉心。假如见到一个美人就痴情颠倒,这颗心就乱了,永远定不下来;因为美人多得数不尽,他的爱情就茫无归宿了。我听说真正的爱情是专一的,并且应当出于自愿,不能强迫。我相信这是对的。那么,凭什么只因为你说很爱我,我就该勉强自己来爱你呢?假如天没有把我生成美人,却生得我很丑,请问,我有理由埋怨你们不爱我吗?况且你们该想想,美不是自己找的,我有几分美都是上帝的赏赐,我没有要求,也没有选择。譬如毒蛇虽然杀人,它有毒不是它的罪过,因为是天生的。我长得美也照样怪不得我。一个规矩女人的美貌好比远处的火焰,也好比锐利的剑锋;如果不挨近去,火烧不到身上,剑也不会伤人。贞洁端重是内心的美,没有这种美,肉体不论多美也算不得美。有人只图自己快活,费尽心力想剥夺意中人的贞操。贞操是身心最美的德行,一个美女难道因为男人爱她美,就该遂了他的心愿,不顾自己的贞操吗?我是个自由的人,我要优游自在,所以选中了田野的清幽生活。山里的绿树是我的伴侣,清泉是我的镜子;绿树知道我的心情,清泉照见我的容貌。我是远处的火,不是身边的剑。见了我的相貌对我有痴心的,听了我的话就该死心。我对格利索斯托莫或其他人——反正我对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假以辞色,谁都没有理由痴心妄想。该是他执迷不悟害死了自己,不是我什么狠心。如果说他要求正当,我应该答应,那么我也有回答。他在挖坟坑的这里对我倾诉正当的愿望,我就对他说:我愿意一辈子独身,把我贞洁美丽的躯壳留给大地消受。我讲得这样明白,他还不死心,偏要逆水行船,他掉进地狱去有什么说的呢?假如我敷衍他,就是我虚伪了;假如我答应他,就违背了我高洁的心愿。我已经对他讲得透亮,他硬是不明白;我并没有嫌恶他,他自己伤心绝望。你们说吧,凭什么理把他的苦痛怪在我身上呢!他受了骗,才可以埋怨;我答应了他又赖,他才会失望;我勾引了他,他才可以空欢喜;我迎合了他,他才可以得意。他没得到我的许诺,没受我欺骗、勾引、迎合,怎么能骂我狠心杀人呢?老天爷至今没叫我爱上人,要我自投情网是妄想。但愿我这番表白对每个追我的人都有好处。大家请听吧:从今以后,如果谁为我死了,那就不是因为妒忌或遭受了鄙弃。一个人如果谁也不爱,不会引起妒忌;把话说得直接爽快,也算不得鄙弃。称我猛兽和妖精的,不妨把我当作害人的坏东西,别来理我;说我无情的别来奉承我,说我古怪的别来结交我,说我残酷的别来追求我。我这个猛兽、妖精、无情残酷的怪物,既不找你们、奉承你们、结交你们,也不用任何花样来追求你们。格利索斯托莫急躁狂妄,害死了自己,我幽娴贞静有什么罪呢?有人要我在男人中间保持清白,可是为什么不容我在山林里洁身自好呢?你们都知道,我自己有财产,不贪图别人的钱。我生性自由散漫,不喜欢拘束。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我没有欺骗这个,追求那个;没有把这个取笑,那个玩弄。我有自己的消遣:我和附近村上的牧羊姑娘们规规矩矩地来往,还要看管自己的羊群。我的心思只盘旋在这一带山里,如果超出这些山岭,那只是为了领略天空的美,引导自己的灵魂回老家去。”
她说完不等谁回答,转身就走进附近树林深处去了。大家觉得她的慧心不亚于她的美貌,都倾倒不已。有些人给她美目的光芒夺去魂魄,尽管听了她一番表白也没用,还想去追她。堂吉诃德看到这个情况,觉得正需要他的骑士道来保护落难女子了,他按剑朗朗地说:
“不论你们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别去追美丽的玛赛縩;谁胆敢去追,别怪我恼火!她已经把话讲得一清二楚:格利索斯托莫的死怪不得她,她并没有错。谁求婚她也不会答应。像她这样洁身自好的,全世界独一无二;所有的好人都该敬重她,不该追她、逼她。”
那群牧羊人一个都没走开;也许因为听了堂吉诃德的威胁,也许因为安布罗修要他们完成对死友的责任。坟坑掘好,格利索斯托莫的遗稿烧掉,他们就把尸体埋葬了;一面还洒了不少眼泪。他们暂用一块大石头盖上墓穴,因为墓碑还没有凿好;据安布罗修说,他打算墓碑上镌刻这样几句:
这里长眠的情痴,
可怜遗体已僵,
他曾在这里牧羊,
遭人鄙弃而死。
美人无情的讥嗤
给了他致命创伤;
爱神借她的力量
增强了自己的权势。
大家在墓上撒了许多花朵和树枝,又向死者的朋友安布罗修吊唁了一番,就纷纷告辞。比伐尔多和他的同伴也如此;堂吉诃德又辞别了款待他的牧羊人和两位旅客。那两人劝他一起到塞维利亚去,因为那里最宜冒险,每条街、每个拐弯上都会发生奇事。堂吉诃德对他们的劝告和美意表示感谢,可是他传闻这一带山里尽是盗贼,得去扫除干净,目前不想到塞维利亚去,也不该去呢。他们瞧他有这雄心,不再相强,说声再见就撇下他走了;路上谈谈玛赛縩和格利索斯托莫的故事,或堂吉诃德的疯傻,颇不寂寞。堂吉诃德决计去找牧羊姑娘玛赛縩,全心全力为她效劳。可是据这部信史的记载,以后的事完全出他意外。故事的第二部分就此结束。
注释
[1]西欧传说,鸟类中只有鸱枭亲眼看见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因此遭群鸟之忌,不敢白日出现。
[2]希腊神话,坦塔娄(Tántalo)是宙斯的儿子,因为向人类泄露了神的秘密罚他永远解不得渴,身子浸在地狱的河里但喝不到水,各色鲜果直垂到他头顶上但吃不到嘴。
[3]希腊神话,昔昔浮(Sísifo)是科林斯王,以残暴著称,死后罚入地狱苦役,要他把巨石滚上山头;石头滚上山顶又掉下来,他永远劳而无功。
[4]希腊神话,悌修(Ticio)是巨人,他要强奸太阳神阿波罗的母亲,被阿波罗投入地狱,叫大雕啄食他的肝,肝吃完立刻又长出来,他的痛苦没有完的时候。
[5]希腊神话,艾雄(Egión)是拉比德王,因亵渎宙斯之妻,罚入地狱,缚在旋转不息的火轮上。
[6]希腊神话,阿果斯(Argos)王达恼斯(Danaus)有五十个女儿,嫁给伊吉普托斯(Aegyptus)的五十个儿子。四十九个女儿听了父亲的吩咐,在新婚之夜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她们死后罚在地狱里用筛子从深井汲水。
[7]据中世纪的迷信:在杀人凶手的面前,被杀者尸体的伤口会冒出血来。
[8]罗马暴君尼罗(54—68在位),因为要知道特洛亚城失陷焚烧时是何景象,就纵火焚烧了罗马城。
[9]达吉诺(Tarquino)是古罗马王室的姓氏。据传说,达吉诺弑岳父篡得王位。他的妻子要为丈夫夺取王位,撺掇她丈夫杀死她父亲。塞万提斯据西班牙歌谣,说成达吉诺的女儿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