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英雄气短，美人指点
赚得盆满钵满。
戴了秀郎架眼镜的老四出息了，老三也不赖。
那两年，南下北上，将下海的一家皮包公司，做得红红火火；伙同一帮高干子弟，明里暗里、变着法子，打不同旗号、耍各种手段，主要业务——“倒批文”，即出售有关部门对某一项申请批准的文件。
要说这样做，也没大错。他以为，既不影响国计民生，往往对老百姓还有利。比如，张涵给他介绍的第一笔买卖。
张涵，高干子弟，杜子中与他偶然结识。
他说他老家的肥皂厂，缺做肥皂最需要的棕榈油。可国家偏偏给肥皂厂调拨的用油，都是豆油菜油。棕榈油，马来西亚盛产；进口，得有关部门批文。张涵讲，他能够帮杜子中，找来批文。得知这个信息，杜老三的能耐，不但目光盯住“批文”不放。这个，大家都懂。他的不同之处，就是钻空子，利用价格的双轨制来牟利。从张涵处拿来批文，用肥皂厂的资金，进口了棕榈油之后，再去肥皂厂，换得平价菜油豆油，议价去市场上卖。就这样，不但能让他的那个新成立的海东商贸有限公司，空麻袋背米，从中赚取差价，也让他赚得了第一桶金。
要讲老百姓得益，去市场他售出的议价油，比国家便宜。
然而，因为这个低价，为老百姓他做了这么一件好事，差一点点，被扣上一顶“捣乱市场”的帽子。不过还好，人家碰到这种事情，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臊，他可是吃到羊肉，身上最后还没得臊。
只不过，好一番折腾；要不是高人护着，“海东”，差点被人家查封。
差点查封这事，发生在海东公司赚到这笔钱之后很长时间的后来。
只见贼吃肉，不知贼挨打。兴许，吃肉后，“贼”太张狂，让人家看不下去，于是，贴张邮票，人家把他给举报了。实在，也不是他张狂，是海东商贸有限公司出纳小姐张狂。不过，要真讲出纳小姐张狂，人家披金戴银也只是把老公早就给买下的耳环、项链、戒指、手链不适时宜一塌刮之，于某个大白天在公众场合之中给展示了出来而已。
得知这个消息，杜子中杜总到处“公关”，想着早点摆平为好。
找张涵了。
人家不回应。当时，教杜子中很尴尬，简直下不来台。虽说找去前，就有人说了，别太天真，两路人，这些高干子弟，才不会跟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讲什么义气。不过，他也不怪人家。一则，别讲张涵，这事要碰到谁，也不会相信。就凭公司一个员工穿戴？没事找事以为这是你在故意套近乎攀高枝。再则，尽管认识时间已经不短，早先毕竟萍水相逢，交情不够，不深不厚。这一点，杜子中心里不要太懂了。虽然他俩的偶然认识，是张涵有求于他；为了自己老爸的病，张涵上门找心外名医他老爸。名医归名医，届时，高干病会好的；人走，茶也会凉的。纵然稍后有交往，不少交往，也都为了各自生意。再则，那笔棕榈油买卖，相比他的两头获利，人家没得着多少好处。
不管信不信，查证的，还是下来了。稍跟别的“下来”不同之处，有三：一，双管一齐下来；二，戴了帽子下来；三，组织了大队人马下来。
怎么个双管一齐下来法？
“双管”，其中一根管道，是主管下海市粮食局。
贴了邮票的举报信，落到“人大代表”手里；一次“人大”会议，“代表”把它作为“议案”中的一个证据，提交上去。走了一个流程之后，“举报信”，回到主管局。海东公司，虽说是民营，但挂靠粮食局。没等市局开会研究，人家催办；匆匆，组织班子，派了大员——一帮“大爷”现场办公。
“双管”的另一根管道，是海东区税务局。
虽然是过去了的事，但是，有问题还得查。市税务局所属区局等此类国家机关，原本都有个“养肥了，看准时机再杀”的诀窍。就是说，你有了问题，我不急着处理，等成堆了，更主要的是到了关键时刻，再解决。关键时刻？上面正需要你部门拿出成果，或者有所反应、有所动作的时候。时下，“人大”会议公报上，见到涉及本区海东公司的“议案”的信息，不管“肥”否，时机已到，赶紧的，派人，查！
何为“戴了帽子”？
上面点名交办。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纳小姐，都披金戴银；一夜暴富，看来，问题不小。主管局，局党委决定；区税务局，局长亲自部署。
组织大队人马？
主管局，成立一个班子，由书记牵头，组织处、保卫处、财务处、宣传处，抽调精兵强将……怎么，有宣传处什么事？应对媒体，还有，得给上级以及相关部门，比如“人大”，写出高质量、高水平的报告。
区税务局，以下海市税务局名义——其实不管哪一级税务机关稽查人员持有的都市局工作证，那帮“灰孙子”，由稽查科长带队，组成了包括一名高级会计师在内的另有区局本部以及从下属税务所抽调的八名税务稽查人员一共十人的查账小组，浩浩荡荡，开进海东公司。
那天，别说公司其他人——实在公司包括出纳小姐在内不过三人，连急忙赶来的杜总，“布袋和尚弥勒爷”，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一句歇后语，常听老百姓嘴上讲，可，也有出处。《金瓶梅传奇》第六回：诸方地保瞧见，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觉腿关节软了下来，扑通扑通跪成一片。
杜子中摸不着头脑，尤其，届时得知，人家主要为那笔棕榈油；当场，出纳小姐笑痛肚子，这，哪年的事，还翻出来，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说是“大肚能容”，一方面，那时杜总的肚子还不够大；另一方面，这帮“大爷”“灰孙子”来头太大，可是得罪不起。因此，见出纳小姐一副没心没肺腔调，真亦假时假亦真，杜总“开口便笑”的脸，不管是真是假，或者半真半假，还是赶紧板了起来，紧接着，大声喝止。
蔡东藩《民国通俗演义》有云，今该转机已成过时黄花；苏轼《九日次韵王巩》有云，相知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其实，平价、议价的双轨制，过时黄花，该到并轨时候。本来，这家海东公司，杜总已经不觉得还有啥发展前景，正琢磨学了《地道战》，打一枪换个地方，或者小虎队歌曲《好聚好散》，干脆，来个关门大吉。
公司连他，不过三个人，何用“好聚好散”？
一则，公司成立的资金，来自于好几个“方向”；再讲，其他两位，尤其出纳小姐，背后关系很硬，岂能仨瓜两枣，就随便打发？用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问题。这话不错，可是，钱呢？随着摊子越铺越大，哪里还能抽出一大笔闲钱，由着自己随意处置？别人家，可以“光说不练”，或者“百年不赖，千年不还”。江湖上，不是都那样的吗？对出纳小姐，不行，人家可是要给“现大洋”的。
现在好，想关门、能关门，也关不了啦。
面对市局一帮“大爷”，税务一帮“灰孙子”，尤其见“灰孙子”们，一个个，拿出揣着的市局工作证，让他“验明正身”——这是杜总一刹那的感觉，即时，他的脸上，笑容是笑容，可全是一般“灰孙子”轻易发觉不了的，带了讥嘲的那路笑容。拉大旗作虎皮，吓唬谁呀？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光明阿三”，只会小打小闹。胸有成竹。上下左右，他该打点的、打了，该托人的、托了；人家该出手的、出了，该护的、护了。什么事也不问、什么话也不讲、其他的什么“招”也不出了，人家“不战而屈人之兵”。杜子中只是让出纳小姐，端茶递烟，安排另一位业务员，水果餐馆。水果餐馆，尽管不是“招”，可出纳小姐，嘿，“大爷”“灰孙子”，你们可得仔细了。
出纳小姐，姓啥叫啥，杜总根本不用介绍。
都是聪明人。
现如今，但凡场面上的人，谁会不晓得《红楼梦》中应天府府尹贾雨村，“乱判葫芦案”，是怎么回事？还不是手下门子葫芦僧，在他想要秉公执法时，使眼色制止，并呈上“护官符”提醒他，金陵城贾史王薛这四大家族，皆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
这年头，没钱还好说，哪能不识人头？那帮“大爷”“灰孙子”，一个跟一个，哪一个不是识人头的好手。来之前，即便原来对“海东”，谁谁都不了解，也决不会不摸清楚了底牌，就抬腿动身的。
可是，万万没想到，杜子中只想了“一万”，没防“万一”。来人中间，竟然有个老倔头，最不擅长的就是“见人头办事”，还最见不得一遇事就上下通路子的人。可以说，老倔头不食人间烟火。
老倔头，谁？
他，区税务局那个高级会计师。
“倔”不算，还忘了“一根线容易断”；忘了“一根线容易断”不算，还过于小心。尤其那个“过于”。要说“小心”，别说他，就是放到其他人、但凡有数十年会计生涯的人身上，都会那样。
老倔头那个“过于”：心比针眼细，胆比老鼠小。
尽管“胆比老鼠小”，为防止遗漏，面对出纳小姐搬来的账本凭证，他老人家，疾恶如仇，还“孤胆英雄”。尽管查账查到后来，主管粮食局，除去留下一名局机关党支部副书记，都回各自岗位；税务稽查人员，虽然照旧十人，却你来他往的甚是热闹，又因为从局下属的税务所抽调的，大部分年轻，自打到了“弥勒佛”的公司，更是抽烟喝茶上厕所。
时下出现的状况，就耍“孤胆英雄”一人，杜总不免对老倔头心里有一点点同情、一点点可怜；对自己上下左右一阵奔跑明显效果，杜总不免见了有一点点开心、一点点放心；对出纳小姐背后关系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高招，杜总不免感到有一点点……
不惜孤家寡人、孤掌难鸣。孤军深入、孤军作战，老倔头，一张凭证一张凭证的查，一件事情一件事情的落实。最后，大功告成。该公司问题严重，查账报告的结论如下：
一，违反国家关于“不得兼职”的有关规定，该公司在职人员，获取非法报酬的有，总经理杜子中，计人民币二千五百元，出纳，计人民币……
二，违反国家关于“集团购买力”的有关规定，该公司不经批准，擅自购得办公用沙发一套，计人民币……
三，违反国家关于“现金管理”的有关规定，该公司超过二十元以上的支出，不使银行支票，用现金支付的一笔款项，计人民币……
四，违反国家……
经过杜子中“前门”“后门”的一阵奔走，再靠自己一张嘴皮子，不但表示了自己“认罪服法”，还让查“海东”的那帮“灰孙子”，打心眼里相信。他一点不是虚头巴脑，就像他书面检查中间，写的那样，一定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接受教训，依法经商。最后，退出买了一只烧炭的铜皮暖锅以及一本1979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缩印本《辞海》的钱，还有，列出赠送七个关系户，每人一条太平洋床单的名单，最后，再付出了一大笔罚款，人家才给过了关。
铜皮暖锅，《辞海》，还七条太平洋床单？
暖锅买给家里用，《辞海》给老四，发票，“海东”账上报了。
七条太平洋床单，明明都送了关系户，但是，老倔头一定要他列出，都送谁的名单。虽然那时候送礼，比较现在，只是广东人说话的“湿湿碎”；虽然那时候太平洋床单，尽管是家喻户晓的名牌，但毕竟不是钞票非金非银，百折不弯杜子中本来不想照办的。可是，不坦白交代，人家不给结论。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曲线救国”，编个假名单。那份名单里面，杜子中还写了一个远在黑龙江的朋友。为了怕那帮“灰孙子”外调，特意，长途电话打到黑龙江，要朋友一旦有人查问，啥话不说，干脆承认。
不知为什么，这场风波，那些“不惜低于国家牌价非法牟利”“捣乱市场”的种种帽子，说归说，结论里一个不见，杜总不免有一点点不过瘾，乃至一点点遗憾。然而，他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为了尊严，尤其为了自身清白，就这查账的相关结论，杜子中还要上诉。
市里是有规定，除科技人员外，其他人员一律不得兼职获取报酬。可是，你们海东区，为了本地区经济发展，急于引进各类人才，不是自行制定了一个可以兼职拿钱的规定，怎么能够不认账？
查账结论，区税务局查账小组带队的稽查科长，只是口头告知；书面报告，尤其上面处理意见部分，得上报市税务局稽查处批了之后，才能宣布。趁这个当口，尽管根本不想理睬他们这个结论，杜子中还是想着要跟他们理论要上诉，但是，对着人家科长，他仍然一如既往，满脸笑容、满脸一般“灰孙子”轻易发觉不了的带了讥嘲的那路笑容。
不理睬归不理睬，讥笑归讥笑，之后，上诉的想法，想法归想法，杜子中最终还是没有具体实施。
这个弯，怎么转过来的？
英雄气短，美人指点。
杜子中，现在被称作“布袋和尚”，不错；后来的后后来成了黑白两道通吃的“杜和尚”，不错；跟人家高级会计师不是一个路子，也没错。可是，毕竟同广大人民群众一样，也食人间烟火。食人间烟火，就是说吃五谷杂粮；吃五谷杂粮，做人，哪有没“病”的道理？孔圣人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人家高级会计师，眼里可能容不下小人；他、杜总，心里绝对搁得住女人。杜子中，再“弥勒”，终究男人。通常男人身上有的毛病，或者叫作弱点、软肋，他都有。由此，谁也别去责怪。况且，他是英雄。别的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他，除此之外，还英雄气短。
带队的科长，把该说的都说了之后，众稽查人员也早就溜之大吉。小组中，只留下一位看不出她究竟是姑娘抑或女人的，要向出纳小姐移交查账时接过来的一些账册凭证。
一眼看上去，似乎成熟得一塌糊涂，那位不知是姑娘抑或女人的，又好像清纯得没边没底，杜老三觉得，这下，该是遇上了一个可心的朋友。关键，人家是美女。一吐为快，用征求意见的口吻，向人家倾吐了一番冤情。而后，讲了自己欲上诉的念头。不给带队的稽查科长说，他讲他并非像他们家老四那样胆小，是谨言慎行、是有勇有谋、是背后藏刀……
人家姑娘抑或女人呢，不过随意劝了一下：算了，省点力气、省点功夫吧，即便最后你啥事没有，得罪了我们税务，跑哪里，有你的好？和气生财，有这点时间，赚钞票要紧。
不长的一席话，用她那张好看的小嘴、好听的声音、好专业的言词，谆谆诱导也咄咄逼人，头头是道又一针见血，顿时，让杜子中舒服、舒爽、舒心，还茅塞顿开。没等听人家刘欢唱“该出手时就出手”，英雄情结，杜总已经该收手时就收手。七拼八凑，又通过出纳小姐的背后关系，从税务局帮困基金中搞出一笔钱来，缴了罚款，最后，风平浪静，地球照转。
什么英雄气短，美人指点，实在都不过表象。
识时务者为俊杰，关键一个电话，最终让杜子中打消了上诉念头。
想当年，唐·顾况《行路难》说，“岂知灌顶有醍醐，能使清凉头不热”；现如今，杜子中知趣识人头，电话里，拿了“醍醐”给他“灌顶”之人，出纳小姐背后的那个关系，不小的官。
好家伙，人家只“商量”口气，还不用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