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兆林小说精品集:父亲祭(中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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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啊,索伦河谷的枪声

一登上山岗,豪迈的大野秋风便迎上来,用长长的手指梳擦他汗湿的头发,掀弄他溻透的军衣,抚摸他发烫的脸颊和胸膛,他身上的背包被风用另一只手托起,后来整个身体都像被风用双臂热情地抱起来了。这么亲切,是老排长派来的吧?冼文弓恍若飘飘欲仙了。他迎风向三连方向眺去。

漫山遍野像燃着了五颜六色的火:独立的山杏树像支支鲜红的炬火,一丛一簇的柞树像片片殷红的野火,金黄耀眼的白桦和青苍翠绿的松树混杂着像裹着浓烟的烈火……火焰在风的挑拨下,又像千军万马在厮杀。

山下一片大谷。清亮亮的索伦河流经谷底,钻进远山。河畔烧过的草地,黑糊糊的,像国画先生泼洒了成吨成吨的墨汁。啊,河边的索伦寨。啊,寨旁的三连——红的是营房,灰的是炮库,绿光闪闪的是火箭炮。成吉思汗墙呢?草遮树掩,搜寻了好几遍才隐约捕捉到卧蟒似的墙迹。他激动了,想吟一首古边塞诗。诗情涌动了一阵,挤出喉咙的却是一首流行的现代词:

一代天骄

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枪毙!甩!抠啦!”

“罚酒,干!不干,洗十套军装!”

这阵哄吵声像被另一股恶意的风故意送来的,把他的诗情扫断了。他的心又被拽到现实中来。吵声来自左前方山脚,肯定是三连的“集群导弹”趁星期天蹽到山上饮酒取乐无疑。这时候打扰了他们,双方都会尴尬也肯定无疑。正犹豫,一阵箫声又从正前方山脚飘上来,曲子是《苏武牧羊》,变成词就是:“苏武……穷愁十九年……牧羊北海边。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坐空帷……”箫声太哀婉,宛如柔曼的化学灭火雾,和那雨似的哄吵声一混合,冼文弓的热情顿时被浇灭了。他判断,这个是个性格内向、心事很重的兵在吹,这种兵一般怨而不怒,反抗也只是消极的,比那些外向型性格、情感爆发速度快的“集群导弹”好对付,于是朝箫声走去了。

吹箫的是个老兵,头发该理没理,胡子该刮没刮,目光滞郁,面无表情,披大衣坐一块石头上,脚前一个贴有“高粱白酒”商标的瓶子,瓶下一张报纸,上面摊摆着一副扑克,是按算卦的方法摆的。旁边一堆残火,一截湿柳枝穿条小鱼插在火中,已经烤熟。最奇怪的是,一只狍子在他跟前站着,像被箫声吸引来的。

冼文弓在老兵眼前站半分钟了,老兵只抬眼瞅了瞅,仍眼盯扑克吹箫,倒是狍子礼貌地来舔他的衣角。这狍子,黄褐色油亮的腰身上带有浅浅淡淡隐隐约约的白斑纹,像初冬的山坡上第一次飘落的零星小雪。短短的兔子似的尾巴。鹿一样的长脖子,鹿一样的小脑袋,鹿一样的两只角,鹿一样的四条腿。它像鹿那样落落大方地用聪明、热情而带有疑问的眼睛望着冼文弓。

只在动物园见过真狍子真鹿的冼文弓暗想,难道是只鹿?他问:“上三连怎么走?”这是明知故问。

“往前走。”长发老兵毫无表情地答完又吹。

“是三连的吗?”冼文弓放下背包、网兜。

长发老兵只点点头,继续吹。

“卦算的不好哇!”冼文弓看看卦牌,往背包上一坐。“是三连放鹿的?”

老兵略略摇头。

“那么你是病号?”为了博得好感,冼文弓递上一支烟。

“我还不知你是哪个单位的,同志。”老兵以问为答。

“我是三连新任指导员。”冼文弓要给老兵点烟。老兵一点欢迎的表示也没有,竖起手掌挡住:“不会。”拿过酒瓶喝了一点,擦擦嘴:“想来一口吗?”

“不,我不会!”

“那我就自己来了。”老兵探身抓过火中的小鱼嚼着。

冼文弓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问:“连里什么时候养的鹿?”

“是春天养的。如果指导员指狍为鹿的话,也可以,它是鹿的一种。”

“唔,狍子养成家畜,奇迹。你养的?”

“闲极无聊而已。”老兵又拿起箫。

根据对方简短的对话和不把干部放在眼里的漠然情态,冼文弓判断:这老兵经历过重大挫折,并且跟干部有直接关系,气质类型属于粘液质,情感爆发慢,有事好憋在心里,短时间很难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指狍为鹿”、“闲极无聊而已”,说明他好像还爱读古诗文。冼文弓忽然想到一首古边塞诗,联系眼前情景改头换面说:“你这是‘高粱白酒玻璃杯,欲饮洞箫马上吹’[1]哟!”

“醉坐边疆君莫笑。”老兵不以为然地和了一句。

冼文弓一惊:“下半句是‘古来征战几人回’吗?”

老兵不置可否,站起来,穿衣、熄火、敛好扑克,履行公事似地说:“我在连里没具体工作,喂猪打杂的。老兵嘴馋,赶星期天出来抓几条鱼改善改善。”他到河边拎回一串小鱼,“我往回走了,愿意同路的话,我的狍子可以帮你驮驮行李。”见冼文弓点头,便把行李网兜搭在狍背上。

冼文弓发现长发老兵坐的是块石碑,上刻隶书“英灵”二字。“这碑会不会和成吉思汗边墙有联系?”冼文弓又以此为媒介和老兵搭话。

“日本教科书把‘侵略’改成‘进入’了,这是他们‘进入’的纪念品——关东军少将的战马死了,少将亲笔题字立碑。”老兵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但说不清是喜是怒,也说不清是冲冼文弓把日本马碑安到成吉思汗边墙上的讹误而来的,还是冲日本关东军少将去的,末了又不无讽刺地补充:“又是搞教育的好材料了。”

冼文弓总算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点确切的表情——嘲讽。“这嘲讽显然是对我。他跟我既不认不识,又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嘲讽?凭感觉,这嘲讽针对的是‘指导员’或‘干部’,因为我的情况他只知道这两点。”

长发老兵牵起狍子走了,冼文弓琢磨着跟上。

成吉思汗边墙已被岁月磨平,沟上沟下长满了与山体吻合的小草。顺边墙走了一阵,两人一狍来到甩扑克那一伙跟前。

“围住!扔下扑克!别打!快!”

“从谁那儿跑掉罚半斤酒!”

六七个光头战士围成的圈儿,在喊声中急剧移动,变化。一会变成三角形,一会变成长方形,最后变成圆形不动了。发现来了生人,并且一副书生相,脑袋最亮的一个兵冲长发老兵招呼道:“到咱‘鸡毛连’?体验生活的吗?”

“新任指导员。”

亮脑袋兵抓抓自己闪亮的光头,似乎是因失礼而表示抱歉。其他几个光头也都怔了怔,谁也没动。

亮脑袋:“欢迎,新指导员太……革命……化了。真对不起,现在我们准也不能动,一动这家伙会蹽!”

冼文弓脑中刚一闪出“胆汁质”的判断,亮脑袋忽然说:“对了,欢迎指导员发挥一点……政治工作的威力,帮我们把蛇……抓住。”

蛇?!冼文弓仅仅听了个“蛇”字,毛发就直竖起来,心理学那套术语瞬息灰飞烟灭,脑子变成真空。小时候他在山上打柴,一盘青蛇碰着了他的手。凉冰冰、软乎乎的蛇立起前半截身子,嘴吐红须,眼射青光,和他惊呆、瞪圆的眼睛对视了好几分钟。当他发觉冰凉的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流时,突然拔腿狂逃,但还是被咬了一口,腿肿得像根透明的玉石柱子……因此“蛇”字对他形成了可怕的条件反射。

“指导员,快点,发挥一下!”亮脑袋挤挤眼,“蛇要跑,共产党员同志,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别后退!”

有人想跑,但又没敢动。冼文弓脑子恢复了常态,看这几个光头都不可能是党员,“共产党员同志们”,分明是对新任指导员的挑衅。《战士心理学》已经写到一半的冼文弓,完全猜得到“集群导弹”此时的心理。他的白脸红了,刹那间脚下歪倒的酒瓶成了救命稻草,他抓起来,咕噜噜把没洒净的一大口白酒饮干。一股热流核反应似地冲击着他,他一捋袖子上去了。一盘褐色花蛇逼真真映进眼里,他鼻梁沁出一层油汗,胡作镇静道:“别动,你不动它就不动!”回身取下狍背上的脸盆,轻轻绕到蛇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下去,同时用胸脯压住脸盆。只半分钟之隔,他一点也不害怕了,还好像体验到黄继光堵枪眼时的壮烈感觉。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笑着让光头们坐下,看他怎样把蛇捉出来。他掏出小刀,在盆沿边挖了条刚能容蛇钻出的沟,又叫一个光头把鞋带系成套圈扣放在沟口。他慢慢将脸盆推向沟口,对亮脑袋说:“抬起脚,如果我没拴住蛇,你马上踩它的头。”

一群光头在冼文弓的左右弓着腰看,活像一帮和尚在向师傅鞠躬。

捉蛇成功了。冼文弓抡鞭子那样把蛇抡了十来圈,然后朝远处使劲一甩。不用问,此时他在光头们眼里成了勇士。他也勇士般泰然坐下,把一盒“恒大”过滤嘴撕开往散乱的扑克上一扔:“不强迫,有瘾的随便!”

光头们绕他围成半个圈,开始搞一盒烟的共产主义。吹箫老兵往墙沟边一躺,望天晒太阳。冼文弓只字没再提蛇,他知道这帮兵此时一定是这样的心理:新指导员胆大无比,蛇在他眼里不屑一提。等一个兵佩服地想跟他谈蛇的时候,他已经谈起了别的:“这沟是干什么的?”他指的是眼前的成吉思汗边墙。

“炊事员都知道,成吉思汗边墙呗!”小个子光头说。

“干什么的?”冼文弓唯恐自己被动。

“成吉思汗修的,为了防御侵略者呗!”

“成吉思汗是干什么的?”

“皇帝……清朝的。”

“扯!”亮脑袋抢过去,“元朝皇帝。这条壕沟是别人防御他的!”

小个子不服:“连长说成吉思汗修的,防外族入侵!”

“连长瞎扯!”亮脑袋看着冼文弓,“指导员问的也有毛病。历史书和辞海都提到一条‘金界壕’,是金朝防御蒙古的。东北从内蒙古莫力达瓦起头,西南沿兴安岭经过咱们住的索伦地区,再沿着阴山往西,到黄河后套,一共三千里长。我打听过历史老师,没有成吉思汗边墙这一说。我们这儿只有一条古边墙遗址,正该是‘金界壕’。金界壕是一一九八年修成的,铁木真是一二〇六年建立蒙古汗国才叫成吉思汗的。连长说成吉思汗修了这道墙防别人,那不是瞎扯吗?”

亮脑袋这一番论证不但把其他光头弄懵了,连冼文弓也呆了。自己还是个大学生,尽管念的哲学系,毕竟说错了历史名词,被战士当众指出真够难堪。他只是入伍时听连里都这么叫,便也跟着叫了,当时还盲目地产生过神圣的历史责任感呢!现在,一口白酒的威力已过,他不得不虚心地问那傲气的亮脑袋:“你……想考历史系吧?”“T80,尖酸,骄傲自满,哪能有那么伟大的理想,只不过想把山沟兵当明白点,少受‘二百五’们瞎唬罢了!”

这个亮脑袋T80啊,既可怕又可爱,句句话使人感到具有充实的、坚硬的强者气质。精通心理学的冼文弓也自惭形秽,自觉难于掌握他的心理了:“那……你是什么兵?”口气既有疑惧又有喜悦。

“指导员怎么啦,火箭炮三连——鸡毛连,还能有坦克兵不成?炮兵呗,搬炮弹的炮兵!”

“你哪年入……入团?”冼文弓慌乱中把入伍问成入团了。

“入团?和党支书靠的不近,人家没法吸收我入团!”

冼文弓捉蛇的胜利被亮脑袋论述成吉思汗边墙的胜利压倒了,他怕再呆下去会陷入更尴尬的处境,提起行李要走:“你叫什么名?”

“张久光!”亮脑袋拍拍自己的头,“党、团都不是,溜光!”也站起来,“指导员,您的名字可以问问吗?”

“冼文弓。文化的文,弓箭的弓。”

“指导员‘文攻’,连长‘自卫’,张久光——长久光喽!”张久光要帮冼文弓背行李:“早点靠近党支部——书记,入不了团争取入党!”

吹箫的老兵还要把冼文弓的行李驮在狍子背上,张久光取笑他:“你的狍子又不想入党,把靠近党支部的机会让给我算了!”

冼文弓被狍子、长发老兵、光头战士和好几种意味的笑声带到了连部。

连部也在玩扑克,参加者是连长、副指导员、司务长和一个五官端正、脸皮白净、长相很帅的兵。

冼文弓进屋就伸出了双手,和他一般高的连长王自委只用左手同他握了握,右手扔掐着扑克,说:“政治处就会耍嘴皮,能派得起活人就派不起车?”放开手,“副指导员给倒缸子水来,把你的好茶叶放点,我这儿有烟。指导员是咱们连出去的,用不着客气,坐下,一块研究‘54号文件’!”递给冼文弓一支烟就坐下了。

冼文弓:“我应该到各班看看。”

王自委:“星期天法定休息,你一去战士们还怎么行?新官上任应该带头遵纪守法嘛!”

冼文弓只好坐下。但五个人没法玩,王自委看看那个帅气的兵:“郭云河,我们四个连干研究,你先委屈一下,回班去玩一会。”

郭云河口气好像营里领导一样:“那不行,你这盒烟还没共产完哪,司务长下,跟老炊们研究去!”

王自委竟听从这个帅兵的指挥,对司务长:“那你下,你手下有兵。”

司务长真走了。王自委和郭云河对冼文弓和副指导员,用帅兵郭云河的话说是“军事对政治”。军事那伙总不消停:“连长你这牌出的,臭,太臭!”

冼文弓暗暗琢磨这几个人。连长王自委是全团最老的连长,冼文弓入伍时就是排长了。离开三连七年又回来当指导员,他连扑克都没停,与其说不用客气,倒不如说是没放在眼里。副指导员不认识,看来很随和,但太没魄力了。这个叫郭云河的帅兵真特殊,竟敢到连部的牌桌上盛气凌人,是高干子弟?看派头,有点不像。他跟连长关系非同一般,看那眼神,不时溜你一下,貌似什么都无所谓,大概比张久光那样的兵心眼要多。

“指导员咋老帮我们出牌?不是军政一把手搞团结的时候,当心军事打败政治。败了要拿战争赔歉——请客!”这帅兵显然想在冼文弓面前卖弄几句,却错把赔“款”说成赔“歉”,露了不学无术的底。

狍子又进屋来凑热闹,郭云河把半盒水果罐头给它吃。这时通信员给他送来一张汇款单:“你爸邮钱来了,请不请客?”

“当然请,这回不是为你,是为欢迎指导员!”郭云河问王自委:“连长,我出钱,你派车吧?”

冼文弓连忙制止。王自委说:“又不是咱们敲他竹杠,他爸是老党员,高兴儿子搞‘共产主义’。派车不好,通信员骑自行车往军马场辛苦一趟!”

郭云河花十五元钱买了酒和罐头,就算为指导员接风了。冼文弓不会喝酒,无奈也喝了一口,在他自己看来已经够多了。王自委却认为他不够意思,不高兴地和郭云河喝起来。

晚上团电影组来演《李二嫂改嫁》,没等连队集合,场中间已被老乡占满了。王自委醉意朦胧,冲老乡喊道:“电影是给部队演的,中间都让出来!”

老乡没人动。王自委火了,向部队下口令:“正步——走——!”部队也没动。他大怒:“后退三步——走——!”

队伍后退三步,王自委又下达正步走的口令,硬把老乡冲开了。连队坐下后,老乡重又拢来。吹箫的长发老兵坐在队尾,他刚要把小凳让给一个抱小孩的年轻妇女,就被王自委点住了:“《李二嫂改嫁》还没开演,你忙活什么?”

年轻女人羞走了。

冼文弓心里像团乱麻,脑袋像只铅桶,身子像一捆要散的秫杆,哪有心思看电影。回到连部,见行李已被通信员铺好了。按常规,连长、指导员该同屋住,通信员却给他铺到副指导员那屋。通信员说连长叫这么安排的,并告诉说三连一直是军政干部分住。

当夜冼文弓做开了恶梦,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褐色的……五彩缤纷的蛇在他周围飞来爬去。深夜时他被吓醒了,腰凉冰冰的,再也睡不着,干脆穿衣到外面去转。

黑魆魆的山谷低吼着林涛,清冷的残月斜挂山头。边塞的夜好凉啊,狍子听见动静起来和他作伴,舔他的手,拱他的脚,使他感到一丝丝暖意。

他在岗楼又遇见了亮脑袋兵张久光。张久光拎着双铃马蹄表问他:“指导员,你的表几点?”

“一点。”

“可你看看这表,六点!才半夜就拨快五小时,我已经是第八班岗了。在这个王八蛋连队当兵倒邪霉了!”

冼文弓一阵打抖:刚入伍那阵,大伙是抢着多站岗的。如果下班岗误了,上班岗宁可多站一夜,也不会擅离岗位自己去叫人接岗。如今,装备换成新式火箭炮的三连,却成了站岗都要拨闹钟的“王八蛋”连啦!他忽然感到,来前自己想得太浪漫了。

冼文弓是军政治部机关精简整编的重要成果之一。说重要成果,因为他在被减人员的比例数中,占全处的百分之百,占全部的百分之十。能为精简整编工作做出如此重大贡献,当然应该高兴。但他不明白,为啥这大的功劳偏给了他。他自认能力并不差,热情更不低,经常提点意见或建议不假,不服从命令的事却没干一件。处长跟他谈话说是为了加强基层政治工作力量。哄小孩的话,他一个研究心理学的副营职干事会听不出来吗?他后悔自己只顾埋头写《战士心理学》,而忽视了研究研究“领导心理学”。那一阵子,《战士心理学》丢下不写了,很少玩扑克的他天天玩扑克,玩够扑克就躺在床上望棚板,回想自己的路,看是否有走错的地方。

他并非家在穷乡僻壤,只有通过当兵才能找好出路那类军人,也并非不熬个团职、师职便不罢休那类干部。他的家在一个江畔小市,水土、气候、环境都适合过美满的小市民日子。只因中学时跟语文老师背会一首外国诗,便认定了祖国和事业应该重于自己——

有些人的灵魂无影无踪

消逝在远方

正像白雪那样

从大地飞向苍穹

我也在想

惭愧得很——

喂,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在过眼烟云的一生中

我爱什么,胜过自己的生命?

永世长存,我办不到

但我有一个希望:

只要祖国存在

就意味着,我也存在

那时他只知道祖国,还不清楚什么是自己的事业。中学毕业那年,大学已被“革命”接管,正巧接兵的来了,听说是火箭炮兵。当时按一个中学生的理解,投笔从戎就是使祖国永存的最神圣事业了。他来到边疆要塞当炮兵,自豪、荣耀、伟大都被他拿来歌颂自己的岗位。工作之余经常给部队报纸写稿,因为投中过一篇,所以全团唯一一个省大学哲学系招生名额给了他。那时候,大学校徽并不是闪光的招牌,但是他去了,因为毕业后哪来哪去,他想回来就能给火箭炮安上哲学的翅膀了。谁知道,哲学系的课本净是报上的文章。偶然的机会,他从老师家里得到几种心理学书,熟读之后又要了一本,爱不释手地带到军政治部。那几年政治工作者的名声如何,谁都知道。他很痛心,政治是灵魂啊!伟大军队的灵魂工作者一时名声不好,是政治本身的错误所造成。政治工作也是学问很深的事业;好的政治工作者也是很难造就的人才!就在许多政工干部纷纷想要改行的气氛中,他确定了自己的事业目标——做一个合格的政治工作者,为人民军队灵魂建设而呕心沥血。他多次下部队,搞了大量调查研究之后,一面向领导建议改进政治机关工作作风,一面着手写《战士心理学》供基层政工干部参考。书稿只写了一半,机关精简工作已经完了。

他没吵没闹,也没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只是发疯地玩了些日子,又冷峻地沉默了些日子,最后憋着一口气悄悄回老部队了。老团队热情欢迎他,但因也在精简整编,一时没有副营职空位安排,叫他在政治处帮忙待命。有一天他听人议论,他当兵的三连,原任指导员调师干部科后四五个月还没配上新的。从本连提拔怕资历太浅和老连长搭配不上,从别连调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他一打听,三连的工作目前在全团竟是倒数第一。

是三连给他戴上军徽,是三连培养他入党,是三连送他上大学,三连,他的第二个母亲啊!他被精简,母亲连队被冷落,耻辱,双重的耻辱!耻辱的刺激使他憋着的那口气膨胀了,胀得他睡不着觉,一激动竟连夜找政委交了份申请书,相当简单:

我请求到三连当指导员,职务薪金能按原来副营发放更好,如认为不妥,甘愿享受正连待遇。按劳取酬是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本人是共产党员,保证无怨,如不称职,另行分配也可。

政委以为他在闹情绪,可是两次长谈之后被感动了。政委细读了半部五万字的《战士心理学》草稿,不胜震惊:“小冼,你是我们团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支持你去三连,边工作,边实验,先以工作为主,待连队抓上去后专门给你时间写完这本书。不过,三连的问题很多,目前还是‘鸡毛连’!”

政委还要给他谈谈三连的具体问题和解决设想,他谢绝了:“政委,有色眼镜对我没好处,我自己去感受,去摸索,去干!”他不愿把母亲连队想像得那么坏,他认为老排长会举双手热烈欢迎他,所以急忙就要上任。政委要用小车亲自把他送到三连,帮他来段开场白,他也没同意。他只要求通知时别透露原来是副营职,然后就多少带点浪漫色彩地选择了星期天,徒步来了。

冼文弓半夜查哨发现闹钟被拨,以及喝酒捉蛇的事,经几个兵加工渲染,很快不翼而飞,全连都知道了。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竟成了传奇人物。说不清什么原因,王自委听了这事有些怏怏不快,决定在训练开始前讲几句话。

值周排长叫齐队列,噔噔噔几步跑到王自委面前,一磕脚跟的同时啪的一个军礼:“连长同志,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王自委比往日正规地跨步向前,面向队列成等腰三角形站定:“同志们!”见有人没立正,用眼光扫视了几遍,直到完全立正后才下达稍息的口令。“训练前讲几个事!”早晨战士廖佑苟向他报告说昨晚站岗丢了枪通条,他想从这件事讲起,因此叫道:“二地主!”

这是廖佑苟的外号,因在新兵连花钱最多而得名,他对连长当众叫他外号不满,所以没有喊到。王自委觉得失了面子,又严厉地叫了一声:“廖——佑——苟!”

“干啥?”廖佑苟知道连长要的是迅速、干脆的一声“到”,因此偏说“干啥”。

王自委火了:“廖——佑——苟!”

廖佑苟慢腾腾应了一声:“到。”

“廖佑苟站岗马马虎虎,丢了枪通条还态度不好,我以支……连长的名义宣布,给廖佑苟警告处分,晚上交检讨书。昨晚站岗拨钟的,都交份检讨,党员交给党支部,团员交给团支部,党团都不是的交给我,有想法不愿写的,找指导员谈谈。”连长看都没看一眼冼文弓继续说:“指导员已经上任了。连队很忙,训练前我多说几句就不专门开欢迎会了。”他这才朝队尾的冼文弓看了一眼。“听说昨天有人不尊重指导员。这不像话。别以为指导员在我的排里当过兵,但现在他是指导员了。政治上,他是党支部书记,我是副的。大家都要尊重他。他在我们连当过副班长,又念过三年大学——虽然是工农兵大学生,文化水平也比我们都高,身体又好,工作可能要抓的多。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历来这样,烧到谁头上也别想不通。想进步就好好干,调皮捣蛋钻空子不行。过去的事,定了的就定了,没定的我们一块研究。希望大家自觉维护指导员的威信,维护支部的团结。”停了一会,“下面请指导员讲话。稍息。”

冼文弓一点准备没有,往队前一站竟有点慌。在机关时他敢跟主任、政委辩论,甚至军区司令员来了,有需要的事他也敢去找。此时往全连面前一站,六七十人刷一声立正,他却慌得一时想不出第一句该说什么。战士们盯着他,开始调皮地用眼光交换第一印象了。他懂得,此刻时间就是威信,就是水平,时间到了,第一句话还说不出去就会降低威信。他忘了敬礼,也忘了下达稍息口令,第一句竟说得语无伦次:“原谅我,请大家,我又是三连的人。”他觉得自己说得很糟,也觉得战士们在心里发笑,索性停下镇静了一会:“我感到,三连是个好连队,好就好在有人才,仅半天我就遇上三个老师!”

有人在心里嘀咕:“嘁,鸡毛连还谈什么人才,又耍嘴皮子顺毛摩挲我们了!”

“第一个老师我还不知道他的名,但他教我认识了一个真理,心诚出奇迹——野生狍子养成家畜,而且和他建立了感情,这难道不是奇迹吗?这位奇迹的创造者还教我认识了一块石碑,我以为那块碑和‘成吉思汗边墙’有联系,原来是日本关东军的马碑。”

对着他的一束束眼光开始变得惊疑。

“第二个老师叫张久光,他给我上了一堂历史课,同时也是政治课。以前我一直把山脚那条古壕沟叫成吉思汗边墙,张久光引证大量资料说明应该叫‘金界壕’。他研究这个既不为考历史系,也不是从兴趣出发,而是为了把兵当得明白一点,这说明他是有知识、有历史责任感的当代军人。而我呢,还是上过大学的指导员……”

一束束惊疑的眼光里透出喜悦。

“第三个老师是连长。一进连部他就提醒我要带头遵纪守法,不许侵占战士法定的休息时间,不能干扰战士们休息时间玩扑克。——以上是感受。决心是一句话——”他放慢了节奏,“和全连一道把扑克玩出新水平!”

全连一愣,继而交头接耳以为听错了。他一点也不慌了,反正连长说不专门开欢迎会了,索性多说几句:

“为什么要把扑克玩出新水平呢?因为全连几乎都对扑克有浓厚兴趣!”

“有人说我们连落后,我不相信。我看完全可以先在玩扑克方面压倒其它连,夺个冠军。”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指导员说这种话,新鲜。

“要夺冠军就得打好基础。扑克的基础知识我不知大家知不知道。”

“扑克牌是历法的缩影。五十四张牌中,有五十二张是正牌,表示一年有五十二个周期;两张是副牌,大王代表太阳,小王代表月亮;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用桃、心、梅、方来表示,其中红心、方块代表白昼,黑桃、梅花代表黑夜。”

“每一季是十三个星期,扑克中每一花色正好是十三张牌;第一季节是九十一天,十三张牌的点数相加正好是九十一。四种花点的点数加起来,再加上小王的一点,是一百六十五。如果再加上大王的一点,那就正好是闰年的天数。”

“扑克中的J、Q、K共有十二张牌,既表示一年有十二个月,又表示太阳在一年中经过的十二个星座。”

“扑克牌中的四种花色,还有不同寓意:黑桃像征橄榄叶,表示和平;红桃是心形,表示智慧;梅花是黑色三叶,源于三叶草;方块表示钻石,意味着财富。这四种花色,是对人们在一年中美好的祝愿。”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呢?知识就是力量。从心理学角度看,在一般情况下,谁能讲些别人没听过,又听得懂而且用得着的知识,谁就有吸引力。他想用自己的吸引力激起大家对知识、对进步追求的渴念。

“我也用扑克这四种花色向大家表示美好祝愿!完了。”他向队列敬礼。

响起了掌声。像小河要掀大浪而浪又没法大起来那样,六七十人的队列猛鼓了一阵掌。狍子好像从没听过掌声,也跑来听。

掌声使每个人心里都掀起了浪花,但滋味是不一样的。海的浪花是咸的,湖的浪花是淡的,受污染的河流的浪花则可能是酸、涩、苦……

掌声在王自委心中搅起的浪花,有点像食醋加工厂的废水河泛起了泡沫,多少带点酸溜溜的醋味。

十四年了,几多变幻的长风阵雨中,三连这块铁打的营盘唯独王自委像棵生了根的树,土生土长,不动不摇,从最新的士兵变成独一无二的连长。其余,全在他眼前流水一样涌进又涌退,或流回发源地,或暂时流进另一块铁打营盘,反正最终都得流入地方之大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水流千遭归大海——他领悟了这个从军哲理。他也有过农民种地、拼命想挣万斤粮那样狂热的进取心,一旦成为一连之长,在僻远的铁打营盘里尝惯至高无上的滋味,并深悟了官兵皆如流水的道理后,进取心便被平平度日、尽职熬时代替了。再有一年半,老婆可以随军,农村户口改成吃商品粮,他就宽心了。按新规定,他任连职早已超龄,就能力、热情和愿望而言,又不能再晋升,所以他担心的只有一条:一年之内转业。

尽管连队是最落后的,他也自足。在家乡,他是全村最有出息的一个。村里出了难解的事,总会有人说:“给老王家自委写封信,人家当火箭炮连长!”驻地村里管点事的人跟小伙子摆资格时也说:“你有什么可摆的?我跟三连王连长喝过酒!”

他也有不满。指导员凭什么进干部科?“鸡毛连”,没他的责任怎么的?不就跟干部科长是老乡吗?因此,为保证家属随军前不致于转业,他攀了个老乡——团长的爷爷在他们村住过几年。从多条路比多堵墙好的观点出发,他还和连里唯一的高干子弟郭云河心照不宣地交上了朋友。

但是,他也有很强的自尊心。如果谁在他的王国里表现了对他不尊,他也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前任指导员的调离跟这也不无关系。

“你年轻,比我有才能,努努力就可以闹个副营。”王自委连训练都没参加,大睁着眼和冼文弓谈心。“我跟你不同了,顶多再干一年。我什么都不怕你知道,我心里怕什么,你也应该知道。我相信咱俩会‘谅解、支援和友谊’的。”

冼文弓给王自委茶缸里添水:“老排水有什么话只管说,我不会见外。”

“那我也就不见外了。”王自委从抽屉里拿出花名册,“刘明天——你拜的第一位‘老师’——刑事犯,蹲一年监狱,刑满释放才半年!”

冼文弓一惊,一口茶吐回杯里:“什么罪?”

“原来是司机班长,开车轧死了人,死人扔下的寡妇长得不错,俩人粘粘糊糊,群众舆论很大。他本人精神不振,还好阴阳怪气的,影响一帮后进战士。”

“张久光,你拜的第二位老师,导(捣)弹一枚!原来在侦察班,依仗文化水平不低,军事技术学得快,专门和连里——和我对立。侦察班长叫他搞成独立王国了,不得不把他拨拉到炮班,搬炮弹累累刚有点见好,你又……”

“这两个脑袋,一个溜光、一个不理发,明里没来往,暗中是一伙。指导员走时给郭云河填了入党表,我也同意了,他俩在下边搞小动作,弄得战士不团结,连蔫儿巴唧的廖佑苟也学着想跟我顶顶嘴。”

“郭云河,这个高干子弟跟别的不同,没架子,工作也不算落后,就因为填了党表遭几个兵嫉妒。”

“你不了解情况,说话稍不注意就可能被钻空子,影响班子团结。”

王自委说的都是心里话,反倒使冼文弓为难了。这种谈心简直就是谈判,冼文弓不得不也说说心里话:“连长提醒得好。这一段我尽量少说多问,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一定及时跟你商量。老排长会理解我,我不出风头,也不想升官,但是人总得争口气吧?我莫名其妙被减下来了,心里不好受才回老连队和你做搭档,是想得到老排长帮助,做出点成绩来为自己、为母亲连队争口气!”

“但是政工干部这些年名声不好谁都知道,不像军事干部,粗点细点错点对战士都能谅解,我必须十二分努力才行!”

“政工干部名声不好就因为假正经。调走的指导员就不是吗?!”

“那……我一定真正经!”

“哼,真正经,从上到下有几个真正经的?你就是真正经别人也未必信!”

“那我就只有假正经了?”

“干嘛非要正经?在下边就得来实的,不来实的,真正经假正经都没人买你的帐!”

“那好,我就跟大家多来实的!”冼文弓这样说完,心里又寻思,怎么才叫来实的呢?

军政一把手的初次谈心真别扭,取得一致的就三个字:“来实的。”而这个“实”的实质一样吗?

冼文弓和王自委同桌吃完午饭,刚要起身离开饭堂,张久光就拎着饭碗走过来,单冲冼文弓说:“指导员,我想跟你讨论讨论扑克。”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中午会不会影响别人休息?”

“到树林子里去!”

王自委插嘴:“不行。指导员昨晚没睡好,中午需要休息!”

“指导员不愿去,那……也只好算了。”张久光敲着饭碗走了。

饭堂里几十号人都看见这情景,冼文弓急速地想,张久光当连长和大家的面邀请我,既是给连长看,又是考验我。他代表着一大群战士,驳了面子,会伤战士们的感情,可连长这一答……“张久光,等等!”冼文弓又问王自委:“我去吧?”

“你看吧!”王自委不高兴地走了。

冼文弓跟张久光绕过饲养室后面引山泉蓄成的猪浴池,顺上溪走进背风向阳的山沟。在有两块大石头的溪边,张久光自己先坐下了,然后从挎包掏出个厚本:“指导员,你坐下!”既像老师对学生,又像上级对下级。冼文弓坐下后,他又像老兵吩咐新兵似的,“你把扑克牌那些奥妙说一遍,我记下来!”

冼文弓做好了准备,决心老老实实听这个喜欢指挥人的战士摆布一个中午:“好吧,我说一句你记一句,记完就吭一声。”

张久光“吭”的速度之快简直像捉弄人。冼文弓因作了任他摆布的准备,所以随着他“吭”的节奏说下去。四百多字两分钟就记完了。他问:“指导员,你能猜出我找你来的用意吗?”

“考验我?”

“对了。我最佩服有才能又言行一致的人。你讲扑克的含义,我觉得你知识面宽。你当全连讲我是你的老师,我疑惑。我想试试你究竟谦虚还是虚伪,所以当众以老师的口吻邀请你,学生没有不应老师之邀的道理。你真来了,现在我认为你是既有知识又言行一致的人。往后你可以任意指挥我了。”

“我可从没任意指挥过别人!”

“在三连我佩服的人不多,但我只要佩服谁,他就可以任意指挥我,哪怕新兵。当然有水平的人是不会任意指挥人的。不过我认为你具备了任意指挥我的资格。就这些,我没事了。”

“那么三连你最佩服谁呢?”

“刘明天。”

“听说他蹲过监狱。”

“监狱把他锻炼得更善良,更有才能了。”

“你佩服他什么才能?”

“抽空你到他住的饲养室看看就知道了。”

“连里也有你最不佩服的人吗?”

“有,但是最……我想想。”皱皱眉头,“连长军龄最长,权力最大,学问和才能应该最高,可是他不,就喜欢平庸的人,谁会的东西多并且能讲,他就认为骄傲、狂妄,甚至还要加上个自满,这跟自满根本没联系嘛,他那才叫自满。郭云河是高干子弟,各方面条件都优越,应该懂得更多,一般高干子弟都懂得多点,可他就花钱有两下子。他私下说过不相信共产主主能实现,但又要求入党。宪法允许信仰自由,他可以不信共产主义,可是他别使手腕入党啊!我看党章应该修改一下,每人每月交十元党费,治治那些不信共产主义却削尖脑袋往党里钻、光图自己捞好处的人!”

“他使手腕入党?”

“表现顶多能算一般,贡献谈不上,不使手腕就轮上他入党?连长却喜欢他,所以对他俩我说不清最不佩服谁。”

生活在庸人堆里又感到很舒坦,那他一定是个平庸的人,反之,越不满越可能是人才;后进单位里的刺头或牢骚大王很可能就是被压抑的积极因素,张久光对不正之风的切齿痛恨说明他是个好战士。冼文弓这样想着,随手要过张久光的厚本。原来方才张久光是用速记符号记的,不是捉弄人。

“这东西很难,跟谁学的?”

“刘明天。刘明天进监狱后,李罗兰给他邮了本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像棋的故事》。那篇小说写一个犯人因为得到一本棋谱,不仅战胜了苦闷,而且成为世界像棋冠军。刘明天受了启发,就跟另一个犯人学会了速记。”

“李罗兰是谁?”

“就是被刘明天轧死丈夫的女教师。如果把范围再扩大一点,在这个山沟我最佩服的是她!”

“为什么?”

“她高尚啊!刘明天要判刑时,她好几次找连队求情说:‘死了一个再判一个,你们这是图的啥呀?’刘明天判刑后她往监狱写信、邮书、寄吃的。这样的女人,要不是当兵有纪律,我就爱她,别看年岁大几岁,燕妮就比马克思大四岁。可连长动不动就含沙射影,说刘明天他俩粘粘糊糊,简直是在亵渎人类精神文明!”

“他俩有别的意思吗?”

“指导员,这事你应该问他们自己。不过我相信他们也不会跟你谈。调走的指导员在大伙心目中的形像,怎么说呢,专门就是抓这种事的。你和他不一样,出于对你——党支部书记的信任,我建议,你应帮助他们解除痛苦。如果你能保证绝对保密,我可以提供线索。”

冼文弓重重地点头。他认为动作比语言更庄重。张久光四周看了看:“狍子的耳朵是他们的信箱,不信注意看,狍子每星期必定去一次学校。不过我认为,这样的信和邮局的信一样,也应该受法律保护!”

冼文弓又激动了,尽管连长存在不少令人痛心的现像,战士的思想水平比他当兵那时毕竟大大提高了。那时候指导员偷拆战士未婚妻的信都是“合情合理”的,现在的兵已懂得不尊重战士的感情和尊严是亵渎人类精神文明!不管张久光的话是否有水分,冼文弓深深地为一个生疏的战士向他敞开心灵的秘密仓库而高兴。每个人心底都有个秘密仓库,这个仓库只能向知心而信赖的人打开。冼文弓又有点后怕,如果稍一端架子,这些情况也许一年以后,甚至张久光复员了他都不会知道。一个指导员屈尊让他的下属指导一下,他的获得是多么丰厚哇!失去了什么?一点也没有。他想乘机再深问些事,又放弃了。最秘密的东西都告诉了你,你不向人家讲讲自己而再问下去,那就等于向别人索取的太多而不平等了。尽管你有再问下去的权力,可是光有权力能得到这许多吗?还是少用些权力,多来些友情吧。他主动说:

“我是机关精简下来的,可是我不甘无所作为,我喜欢心理学,我立志写出一本《战士心理学》。我喜欢和好学的人交朋友,我把友谊和事业看得同等重要。有一首诗我特别喜欢——

只有唯一的一种宗教——友谊

只有唯一的一种教堂——前线

这种教堂永远不会毁灭

至今温暖着战士们的心田

他们像冻僵的鸟儿朝教堂飞去

忧烦的心在那儿得到温暖。”

一向被认为高傲自大的张久光被诗句感动了,心里热得不能自己:“指导员,我的爱好、志向、座右铭在扉页上写着,你看吧!”

冼文弓接过本子并没看:“在我的字典里,友谊是这样解释的——祖国的儿子,事业的弟弟,男人之间的‘爱情’;不受地位左右,不容铜臭亵渎,不准许虚伪接近。”

张久光珍视友谊、寻求友谊,但从未把友谊的定义提炼得这样精辟。只如此短暂的一会儿,他感情的天平就倾斜了,最佩服的人已不在饲养室而坐在眼前:“我懂了,指导员,你看吧!”

冼文弓这才翻开扉页——“自我问答”:

你心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名言是什么?

——炮兵是战争之神。

因为我是炮兵;

你最崇拜的历史人物是谁?

——拿破仑。

因为他是最重视炮兵的元帅;

你题给自己的座右铭是什么?

——药量大的炮弹射程远。

因为我要做一颗远程炮弹;

你的具体志愿是什么?

——当炮兵指挥员。

因为我已经是炮兵战士。

里面摘抄、剪贴了许多格言、知识性的资料,其中关于炮兵的较多。如火炮的发明者;《水浒》中的炮兵将领——轰天雷凌震;红军神炮手——赵章成;海岸炮英雄——安业民;朝鲜战争炮战故事;珍宝岛反击战炮兵火力情况;对越自卫还击战炮兵传闻;拿破仑指挥的土伦炮战故事;拿破仑命名的“无畏勇士的炮组”——波拿巴下令说:“把它命名为‘无畏勇士的炮组’!”个人荣誉感和民族荣誉感,奔放的法国人性格中最敏锐的感情,为之打动了。从那以后,那个阵地的炮手前仆后继,始终保持了满员状态。……

不知是知识的力量还是友谊的力量,一股抑制不住的激情把冼文弓冲动了:“从侦察班调到炮班,你没意见吗?”

“这有利于全面掌握炮兵知识。”

“炮兵指挥员一律由院校分配,你不知道吗?”

“退伍后我立即报考高级炮校!”

冼文弓激动得忽然同张久光谈起和处长都不屑一谈的话来:“俄国有个跟拿破仑齐名的天才军事统帅苏沃洛夫,他说,一个好的军人:‘……喜功而不自炫;自重而不自傲;豪爽而不欺人;刚强而不执拗;谦虚而不装假;认真而不迂腐;活泼而不轻浮;学识完备而无糟粕成分;对人客气而不口蜜腹剑;明达而不狡黠;直爽而不幼稚;为人效劳而不贪图私利;反对嫉妒心理,反对私仇观念;以伟人德行为立身模范。’我作为立身模范的伟人是文武双全的陈毅元帅,他在一首示儿诗中说:‘汝要学马列,政治多用功;汝要学技术,专业多精通;……身体要健壮,品德生谦恭;傲霜有秋菊,严寒有劲松;祖国有召唤,你应在前锋。’”

“指导员,你记忆力惊人!”

“因为特别喜欢,所以用心记了。你喜欢速记,我倒喜欢慢记、记死。”

“指导员,往后咱们竞赛,看谁记得牢!”

真是千里马常在而伯乐不常有。冼文弓听张久光的话,去了几趟刘明天的饲养室。每去都有新的发现。刘明天不仅会制做洞箫、横笛,还会安电灯、装土电话、嫁接果树,他常给人理发、修鞋,连站岗的闹表拨坏了针也找他修,他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谁下指令他都工作,速度都是那样不紧不慢,态度都是那样不冷不热。谁说他学雷锋,他矢口否认,说是为了学手艺。谁要和他闹着玩说:“刘老兵劳改改出瘾头了”,他也不怒,不咸不淡说:“犯了罪不赎会问心有愧的。”“愧”字很轻,但却拉得那么长,其中明显含有针对他人意味。他针对的是谁?那人因何有愧?

尤其令冼文弓深思的是窗台一颗孤独的黄豆——种在瓦盆里,已经一尺多高了。瓦盆靠着的窗壁上竖划一条刻度线,从下往上,第一个刻度上标着种子入土和发芽出土的时间,一直到跟豆秧平齐的刻点上都标有时间。问他,他说种着玩的。最不爱玩的人把自己认真做的事说成玩,这是什么心理呢?肯定是未遇知音,不屑一谈。他变得对人这样冷漠难道仅仅是监狱的磨难吗?养狍子、种豆、做那么多对于他人有益的事情,说明他是酷爱生活的。酷爱生活的人却紧闭自己的心扉,一定是因为曾经最信任过的人失信于他,因而对其他人都失去了信任。那么他曾最信任的是谁?

谈起刘明天的情况,王自委又很同情:“也够倒霉的,一个车祸把志愿兵、党票和对像全丢了,两个哥哥只说上一个媳妇,家里也没人帮他的忙。马上就要复员了,支部书记抬抬贵手,再给他张党表算了。他精神虽然不振,好事还做了一些,群众不会有意见。”

冼文弓也闪过这样的念头,王自委先提出来,他很意外:“那么谁当介绍人?”

“我当!”王自委很高兴,“上次就是我介绍的。早填早研究,复员前就批了!”

没等研究,刘明天已经知道了。晚上冼文弓上饲养室让刘明天理发,刘明天问:“连长要介绍我入党?”

“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填。”

“为什么?”

“我暂时没有入党的要求。”

“你想什么时候要求?”

“离开三连再说。”

“到哪儿都是一个党章!”

“不是一个党支部。现在的党员,一个支部一个标准。”

“三连是什么标准?”

“说不清。反正我不够这儿的标准。”

是不是一心学技术,对入党失去了兴趣?冼文弓又试探道:“你会这么多技术,没想过当志愿兵吗?”

“在三连,不是党员当不了志愿兵。”

“谁能当呢?”

“今年填党表的就一个。”

“郭云河?干部子弟一般不愿当志愿兵啊。”

“天知道他这个干部子弟是怎么回事?”

冼文弓犯愁了。心理学呀心理学,学你容易用你难哪。

六天了。冼文弓一有空就玩扑克,“吹牛”、“拱猪”、“抓娘娘”、“打百分”、“算卦”,样样都玩。每次都把郭云河找上,他想观察观察,连长和张久光的评价哪个正确。

“小郭,咱俩对家怎么样?”

“就得咱俩对家,别人水平不行!”

两人配合挺默契,总是赢。

“小郭,你爸爸扑克玩得怎么样?”

“他呀,‘一本正’,啥也不会玩!”

“他干什么工作?”

“这个嘛,军事秘密!我姑父扑克玩得绝,咱们三连谁也不行!”

“你姑父在哪儿工作?”

“一般单位,军区情报部!”

“情报部还一般单位?”

“重要是挺重要,找他们走个后门什么的没门,老百姓谁需要军事情报?”

“这位姑父是什么职务?”

“今年不退休的话就该当正部长了。”

“那么是副部长了?叫什么名?我有个同学毕业分配在情报部。”

郭云河忽然出错了一张牌,脸一红:“指导员老打岔,不集中精力要输!”

“输什么,光了。你姑父叫什么名,我给我同学写封信,你给你姑父写封信,请你姑父帮我买台小录音机,情报部录音机好买。”

“不,不行。我姑父说情报部任何事都属于绝密,他不让我向外人透露姓名!”

……郭云河上连部拿报纸,冼文弓又叫住他:“小郭,来,我给你算算卦,看你姑父能不能当部长。”

“也是个‘一本正’,当不当也借不上他的光!”

“那也是当上好,来算算!”冼文弓拿出扑克让郭云河洗了几遍,然后摆巴一阵:“三遍都通了,肯定能当上,我给我同学写封信,叫他跟你姑父走个后门,我特别想买台小录音机!”

“别,别,别,你一写信我非得挨他一顿剋,想买录音机还不如求我爸爸,我跟我爸爸说!”

“好,那就拜托你了。小郭你坐会儿!”冼文弓又跟郭云河唠起连长的情况:“咱们连这帮兵有没有值得你佩服的?”

郭云河翻翻眼睛:“有哇,张久光我就很佩服,他有才,我光有财!”

“刘明天怎么样?”

“他是好人!”

冼文弓奇怪了,连长不是说他们不团结吗?连王自委也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第六天中午饭时,郭云河忽然在饭堂向全连念了份倡议书兼检讨书。他倡议成立一个扑克研究小组,首先通过玩扑克锻炼记忆力和智力,然后过渡为学文化小组,并且指名聘请张久光当辅导员,同时征求参加者。他还顺便做了个检讨,承认廖佑苟的枪通条是他藏的,目的是捉弄人。他检讨了以干部子弟自居的思想,公开向廖佑苟道歉。

冼文弓心里犹如一池水投了三块石头,一圈圈涟漪重叠、交错,混乱了。他对郭云河的倡议和检讨都赞成,甚至暗暗佩服郭云河竟能和他想到一块,因此一时弄不清张久光反映的情况是否带有偏见了。他没有表态。

王自委沉不住气了:“你已经来了六天,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也该倒一倒了。全边都在传抄你说的那通‘扑克经’,郭云河又出风头成立小组,不及早表态,你拉一帮、他拽一伙的,会闹出事来!”

“容我再看一天,星期一你主持会,我正式向全连讲讲话。”

“那就定死了?”

“定死了,就星期一!”

冼文弓立即用蜡纸刻印一张考卷发给全连。考题只有一个:这个星期你最关心的是什么?题的前面有一段话:此卷请在五分钟内答好不记名投入信箱,两小时内保证当众烧毁。相信同志们会如实作答。

只一小时,好几十张卷子就阅完了。多数写的是一两句话,归纳起来大致这几类:最关心指导员赞成什么,反对什么;最关心指导员将要采取什么措施;最关心指导员和连长的关系;最关心指导员的一切情况;什么也不关心……总之,绝大多数关心的是冼文弓上任后会怎么干。

一个半小时后,冼文弓当众把答卷全部烧毁,又发给每人一张白纸,说:“我对大家的关心表示感谢。我个人的情况是:二十八岁,未婚,恋爱过,黄了,父亲是工人,家庭条件一般,爱好心理学,喜欢和比自己年龄小的人交朋友。关于工作,我决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但是我对情况不熟,我不知怎么做好。我有个请求,请大家务必在星期天晚上九点以前,把‘要求我’或‘不准我’——请注意,只是我——怎么做的意见写在纸上,投入箱内。署不署名请自便。但是,有能提出重大建议而不署名的,采不采纳我都以个人名义赠送价值五元的纪念品作为酬答。愿意要什么可以同时写上。我把信箱挂在厕所。”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对号锁。“这把锁只有我知道号码,我自己开箱看完后仍当众烧毁。我将综合归纳大家提出的意见,凡属我职权范围内又不违背条令条例的,都用毛笔写出来贴在饭堂,请大家监督执行。”

信箱像在冼文弓心上挂着。为了摆脱等待的折磨,他索性到饲养室找狍子去玩。

狍子卧着在给炕上的主人舔手。刘明天病了,额上敷块毛巾在小炕上躺着。冼文弓摸摸他的头,烫手。情绪不好的人容易生病,这个能干的老兵心事太重啦。冼文弓连忙回连部拿了壶开水和一包药。他把药片放到刘明天手里,又把开水端到他嘴边:“中午就别去食堂吃饭了,我告诉炊事班把病号饭送来。”

刘明天欠欠身子,冼文弓把他按下了。冼文弓伺候刘明天吃下药,又到菜地找了几个霜打红的小柿子和一个青萝卜,洗净放在刘明天枕边:“你先躺着,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指导员,叫张久光来帮我喂喂猪吧。”

冼文弓当战士时也病过,班长给买的罐头后来曾使他多少次想到班长啊,一个人在病中不由得想到的人才是亲人!他为张久光此时被想到而欣喜,也因自己没被想到而内疚。他鼻子酸酸的,没有去叫张久光,亲自喂完了猪,又给窗台上的黄豆浇了水才走,他想到村里供销社买两瓶水果罐头。

狍子也跟出来了。路过小学校时,正好传出女教师领着小学生读书的声音:

秋天过去了,

像卷起一幅幅图画。

冬天来临了,

像铺开一张张白纸。

春天紧跟着又来画画,

画绿了草,画绿了树,

画绿了田野和高山……

狍子被好听的读书声吸引,溜溜跶跶拐进院,刚到窗前,教室的门就开了。年轻的女教师急忙迎住狍子,拍拍它的脑门便去掏耳朵。空的。她忽然抬头张望,眼光正好和站在矮墙外的冼文弓相撞,像偷东西被人抓住似的,脸倏地红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足无措愣住了。

这是一张青春焕发的秀脸,端正的鼻梁,圆圆的眼,浓浓的黑眉,厚厚的乌发,谁看也不会联想到寡妇二字。一身灰白色的衣服素雅、整洁,衬着羞红的脸,分明像个姑娘。冼文弓忙打破僵局:“随便转转,没事。”

“哦,冼指导员,进来参观一个我们山村小学吧!”

冼文弓进了院:“我刚来你就知道姓冼?”

“听刘明天……嗯!”

“刘明天他常……你们……”

“不,不常……看看我们学校吧!”

李罗兰领冼文弓看了花池、树墙、学生的写字和图画展览、墙上的小红花园地,还让孩子们给他唱了几支歌儿。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从后边跑出来抱住他的腿:“新来的叔叔给我讲故事!”她抱起孩子告诉冼文弓:“这是我的女儿,不懂事!”

冼文弓亲昵地看看她的女儿,心里无端地生出一丝疚痛。他在衣兜里掏了半天,什么可玩的东西也没有,便把一张好看的年历卡片放在孩子手里,才向李罗兰告辞说:“刘明天病了,我去买点东西,以后一定来给他们讲故事。”狍子留下跟孩子们玩。冼文弓找到供销社时,李罗兰也来了。她买了两瓶海棠罐头交给冼文弓:“麻烦你捎给刘明天,孩子们等我上课呢!”她急忙忙先走了。那身影不禁像春风在冼文弓心里掀起了浪花。他相信这浪花是纯洁的,并且想起了张久光的话:“她高尚啊。要不是当兵有纪律,我就爱她!”

冼文弓用勺把海棠果送到刘明天嘴边。刘明天嘴唇微微抖着张开了,同时掉下一摘眼泪。

“吃吧,这是李罗兰买的!”

刘明天一怔,泪水突然止了,他疑惑地望着冼文弓。

“我告诉她的,她托我捎给你。”

刘明天疑惑的眼光在冼文弓友善的脸上停了好一会,眼泪忽然又流出来,像急速的小溪止也止不住。冼文弓放下小勺,默默走到外面,让自己的泪水也流出来。被高尚的感情催下泪水是幸福的享受,纯洁的泪,尽情地流吧!

狍子回来了。大概是心灵的感应作用,冼文弓神差鬼使摸了摸它的耳朵,果然摸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上面用速记符号写了几句话。冼文弓不认得,想放回去又恐刘明天不知狍子去过学校而弄丢了。想请张久光看看,也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会干脆直接交给刘明天了:“李罗兰还给你捎来张条。”

刘明天看完条:“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

“指导员想让我念念这条吗?”

“不,私人的通信受法律保护。”

刘明天的泪水又涌了。

十一

八点六十分——九点,终于到了。冼文弓把手表戴回腕上,走出连部,来到厕所,摘太阳般庄重地取下仿佛在心头挂了一年的信箱。他几乎一夜未睡,本想和连长商量一下,但已看出战士们提的好些要求是针对连长和前任指导员的,考虑情面便无法打开局面,何况只是要求他怎么做,可以不同连长商量。第二天他起大早跑到团部。团部在离三连二十多里的小火车站附近,他在站前百货店和团服务社买了些东西,立即返回连队。下午,全连军人大会在连长主持下准时召开。

王自委、冼文弓早晨都刮了胡子,一胖一瘦、一方一圆的脸上,情绪都挺好。俩人个头差不多,不细看好像一样年轻了。王自委指挥全连唱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宣布:“欢迎指导员讲话,鼓掌!”

王自委带头鼓掌。战士们盼魔术快开演似地等着冼文弓开口,掌声并不大。

“向全体参加提意见的同志致谢!”冼文弓说完第一句话,紧接着敬礼。

“向提了意见并署名的同志赠纪念品!”冼文弓从挎包里掏出个装有本芯的黑色拉链皮夹:

“请廖佑苟到前面领本!”

廖佑苟脸和脖子都涨成公鸡的红冠子,结结巴巴说:“我……是说着玩的。”

“说着玩的也给!”冼文弓亲自把黑皮夹送到廖佑苟手中。“廖佑苟要求我‘不准训斥战士,尤其不准随便训斥普通家庭出身的战士’,这一条我保证做到!”

没用王自委号召,掌声自动响了。

“再请郭云河到前边领纪念品!”

郭云河站起来声明已经注明不要东西了。冼文弓还是亲自把一条人参烟送到他手里。“郭云河要求我,‘要敢于严格要求干部子弟’,‘不准在安排战士请假、探家、进教导队和选司机等事情上收礼受贿’。郭云河自己是干部子弟,却敢提出这两点,很好,我也保证做到!”

掌声。

“张久光——”冼文弓格外多说了几句:“张久光本人也注明不要纪念品,但他提的建议最多,而且都是连队建设的重大问题。比如,‘发展党员要经过群众评议’;再比如,‘不准光为自己的后路着想,也要替战士的出路着想,要在完成训练任务的基础上,帮助战士根据自己的条件学点退伍后用得着的知识和技术,努力为战士成材创造条件’。后一个问题,他专门以刘明天为例写了篇论文,有理有据,很有见识。因为这两个问题都很重要,需要经支部研究才能决定实行与否,我个人只能先表示赞成,所以我格外多赠送他一件纪念品!”他把和廖佑苟一样的黑皮夹和一支英雄牌钢笔送到张久光手中。

议论纷纷。张久光得到的经常是批评,现在,指导员亲自把英雄牌钢笔插在他胸兜上啦,他成英雄啦!每个人心里都发生了地震。

冼文弓把经他归纳、筛选,用毛笔抄在大红纸上的“指导员‘二十不准’”用图钉按在墙上。

“不准卖狗皮膏药,向战士灌输的大道理首先自己要真信。”

“不准改变党章规定的发展党员标准,不准开后门发展不合格党员。”

“不准打击报复敢提意见的战士。”

“不准明哲保身,安于现状,在工作没有成绩的情况下走后门调走或提升。”

“不准在星期天玩扑克玩饿了的时候到炊事班吃细粮。”

“……”

“……”

念完这些“不准”,冼文弓说:“哪条我没认真照办,任何人都有权批评,往营里、团里反映都可以。大家记着,今后,全连,不论哪个战士,不管他以前表现怎样,犯过错误的也好,做出很大成绩的也好,在我眼里,一律看他的现实表现。表现好的,有才能的一定奖励,表现差的也一定酌情惩处。”

“我是政治指导员。我很珍惜这个名称。我认为,一个国家应该有国魂,一个军队应该有军魂,一个民族应该有民族魂。一个连队,也应该有个魂!”

“指导员的责任就是给这个‘魂’喂水喂饭的,不让她因为饥饿、干渴而病弱不堪,甚至灵魂出窍。”

“‘魂’是什么东西呢。用毛主席的话说,‘政治是……灵魂’;外国大诗人歌德也说,‘感情是活着和行动着的人的灵魂’。一个人没有丰富的、高尚的感情,他就没有健康的灵魂,如果连一般的感情,比如喜、怒、哀、乐、同情、友谊、志向、进取心等等都没有了,对什么都麻木不仁,漠不关心,得过且过,那他就没有灵魂了。古人有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就没有感情,没有感情就是没有灵魂,没有灵魂就是一个活死人。我相信,大家谁也不愿意当活死人!”

“在咱们连,我的工作成绩就在于大家的灵魂是否强健,而大家的灵魂强健与否又和我本人有没有强健的灵魂有直接关系。”

“我的灵魂还不很强健,这表现在从机关精简下来时曾经痛苦过一阵子。但是一回到三连,看到大家,尤其看见刘明天判过刑还那样热爱生活,热爱连队,我患的灵魂感冒病很快就好了。这说明大家的灵魂中有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营养。我的责任就是吸收这些营养的精华,协助连长培育、塑造连队集体的灵魂——三连魂!”

“我们三连——火箭炮三连,驻守的是一块饱经忧患但又是豪迈的土地,上有金界壕遗址,下有日寇的马碑。当看一眼自己使用的火箭炮时,我们难道没感到一个中华民族当代军人的历史责任感吗?”

“我反对成吉思汗的马队黄水一样的漫向别国的土地,我也为日寇的马碑刻着‘英灵’二字立在我们的秀山丽水间而感到耻辱。为我们的国土不再成为别人的立碑之地而勇于自我牺牲的精神,加上使这精神得以开花结果的才能,这就应该是我们三连全体军人最高尚的情感——三连魂!”

重重的、动魄牵魂的“魂”字像一阵疾风掠过池水,哗地引起一阵波浪泻腾似的掌声。

“我之所以要强调一下才能,因为它也是战斗力!没有哪一个优秀的军人是没有才能的,品质、才能和贡献决定一个人生存的价值。当然,我说的才能是各种各样的,我赞成大家各有千秋,并且尽可能使同志们人尽其才。”

“为了使我们的三连魂形像化、具体化,看得见,摸得着,我准备向支部建议,在普通战士中树立三名标兵。这三个,既是标兵又是党员发展对像,而产生的办法,最好是无记名投票选举!”

又一阵狂风掠过池水声。这表明,听众大脑中支配双手那根神经又被拨颤了。

十二

王自委大脑中被拨颤的却是支配胸膛产生气体的那根神经。他怒气满腔又无处放,任谁从哪个地方轻轻触一下都有喷发的可能。冼文弓这小子背信弃义,把我卖了!没等散会他就心里骂着离开会场,而且再没进来。

冼文弓回连部时,王自委正背对门口抽烟,他明知是指导员进来了,却头也不回道:“谁这么放肆,进连部不喊报告?”

“我。”冼文弓关上门,“连长,今天是星期一,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准时把我要讲的话讲完了。我想应该接着再开个支委扩大会。”

“你是党支部第一把手,你想开会那就开好了。”

“好几个事需要研究,不知你还有什么考虑?”

“你考虑就行了。”

门外有人喊报告,王自委没好气地喊:“进来!”

郭云河拿着那条人参烟进来了,一看指导员也在,有点尴尬说:“指导员,我都声明了,不要纪念品!”又转对连长,“既然非得要,那就共产了,不共白不共,给你一半,连长!”他把烟放在桌上。

王自委正好找到了导火索:“郭云河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买不起烟怎么着?我在三连十三年半了,好像以前就没抽过好烟。痛快给我拿走,别叫人舆论受干部子弟的贿。拿走,拿走!”他抬手过猛,把半条烟碰到地上了。

郭云河也把半条烟一摔:“我干吗要贿赂你个连长?”一拉门走了。

空气中像充满了汽油,冼文弓极力冷静,控制自己别冒出火星:“连长,你要没什么考虑,我就马上通知,下午开?”

“随便。”王自委起身,“下午我到团卫生队治治病,关节炎犯了,顺便找团首长谈谈心。”

“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不是小孩,谢谢。”

“那支委会就等你回来再开?”

“十天半月不见得能好,不用等。”

“几个事都很重要,你最好留下意见再走。比如通过郭云河党表问题,树立标兵和确定党员发展对像问题……”

“我是郭云河的入党介绍人,意见在党表上写着,不变。其它,没意见!”

“那就等你十天。十天后我们再开不迟。”

第十天,冼文弓给王自委打电话问能不能回来,王自委仍是那几句话。

王自委在卫生队住了半月还没回连。他在等冼文弓亲自来请他,他认为冼文弓应该来,也一定能来。

第十六天,冼文弓果然来到卫生队。他进病房,把两包点心和两瓶罐头放到床上,自己拽了把椅子坐下,见王自委没吱声,自己又倒了碗水喝着。他觉得自己没错,因此,不打算赔罪似地向一个坚持错误者先吱声。王自委看看床上的东西,想开口又放不下架子,但毕竟是没病泡了半月病号,人家带东西来看你,连声都不肯先吱,未免太小孩子气了,终于说:“买东西干啥,又不是小孩。”

“多少是点意思。我代表全连来看看你,顺便汇报一下工作。”

王自委仍端着架子:“又开玩笑,哪有支书向副支书汇报工作的道理。”

“已经汇报完了,向政治处主任。”冼文弓确实汇报了。

王自委尴尬而难堪地一怔,如鲠在喉,憋住了。

“等你十一天,没法再等了。支委扩大会已经开完,这是最后表决通过的结果。”冼文弓把支委会决议放在床上。

王自委脸上的肉不由自主抽搐了几下,想不看,但又经不住诱惑,还是忍怒傲然拿起来了。

主持人:支部书记冼文弓。

参加者:除副书记王自委因病未参加外,党员全体。

讨论内容及结果:郭云河的党表未予通过。原因,表现一般,并且说假话,对党缺乏正确认识,不够标准。张久光、刘明天、廖佑苟分别被群众无记名投票选为军事训练及文化学习标兵、多面手标兵、热爱本职工作标兵,同时列为党员发展对像。

冼文弓又补充说:“最近又有人提议,缺编的侦察班长用自荐公议的方法选拔,我认为可行,也想提交支委会讨论,你看……”

“失陪了!”王自委脸气得煞白,放下那张自认为是嘲弄他的决议下床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团长在家等我下棋!”他想拿团长来压冼文弓。

冼文弓收起决议在王自委之前迈出门坎:“那就自便吧,我去找政委打扑克?”

冼文弓在政委家门前绕了几圈并没进。“我来找政委干什么?怕人家告状先找个保险杠?出了事好有人为你承担责任?政委比指导员有更多的苦衷,我再向他去诉苦,让他表态,把本来应该自己承担的责任推给他,这涉及到一个政治干部的品质问题。”他走开了。

团长没有特意约王自委去下棋,每次见面都热情叫他到家去玩是真的。

此时团长在家看电视,正为着是看中央台的京剧《草船借箭》还是看省台的故事片《青春的旋律》和女儿争执。他最爱看《三国演义》了,已看过四遍,如果让他当干部部长选干部,大概首先要看读没读过这本书了。《草船借箭》刚看了头,女儿便忍不住调了台:“破京剧,难听死了!”

团长刚要发火,王自委来了。“算了,看不成京剧来盘军棋。”他跟王自委一样初中没毕业,对像棋或其它深奥点的东西都不感兴趣。简单的军棋就成了俩人共同喜好的游戏。

“在三连没法干啦!”刚走两步王自委就憋不住说出来意,“我要求换个地方!”

“部队正面临精简整编,哪有地方给你换。新指导员不听你的是不是?”

“在我手下出去的兵,被精简回来了,还想甩开我另搞一套!”

“大机关呆过,减下来也怪窝火,想干出点成绩争口气也可以理解。你们连,外边都叫鸡毛连,新官上任抓一抓也应该。有什么不一致的好好谈谈,政委说他是个人才呢!”

“没法谈!”王自委赌气向老乡首长诉开苦了,“卡郭云河党表,树刑满释放分子和刺头大王当标兵,投票选党员,拿东西收买人心,我在团里治病他就擅自做决议,还想搞‘自荐公议’选拔班长,这不都是冲着我来的吗?这么搞,连队不更得出事?”

团长一听也不高兴了,推了棋,心里暗骂大机关呆了几年不知天高地厚,到职不满一月就乱提这么多重大口号,火箭炮连出点事就是要命的。大机关也真能干缺德事,不把这号人直接处理转业,往下边甩包袱。副军长来了非得给他们提一条。他对王自委说:“副军长马上要来看地形,少不了要上你们那儿溜溜成吉思汗边墙。你明天和我回连看看,别弄个一塌糊涂挨首长剋!”

十三

小兴安岭深秋少有的暖天气。热情的太阳尽最大的努力替战士们抵御着逼近的冬天。

刘明天的饲养室里传出的不再是箫声,优美的竹笛吹得长角狍子也不像以往那样总在身边为苦闷的主人担忧。它开始有闲心跑到院当央看热闹——一群战士正排号让一个地方小伙子照像。当兵很少有机会出山沟,津贴费没地方花去,有人上门照像谁不想照几张。司机、炊事员都换了新军装,有的在拉衣褶,有的在捏帽檐,还有的对着小镜剪胡须。心里学大概要数自负盈亏的想赚钱的人学得最好了:木制的手枪、假望远镜、军干服、时髦的便服任意选用。干部们都在连部开会研究自荐公议选拔侦察班长的事,战士们便自由地用各种英姿照着。

“第十七号报个名!”照像小伙拿本招呼。

在连部开会的冼文弓把窗子开大,注意往这边看:第十七号是郭云河,他正拽着看热闹的狍子,嚷着要骑上狍子照一张。

正在这时,一辆吉普车开进来。车上下来连长,又下来团长。王自委见他亲自指挥修起的营墙里进来了照像的时髦青年,脸立刻拉下来:“谁叫进来的?”照像工作立即停止,有的往后缩,有的想躲,有的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照像小伙赶紧赔笑:“指导员同意了!”郭云河高兴地迎上前:“团长,我爸来信叫给您带好,咱们合个影寄给他看看!”不等答应,他拽着狍子已站到团长身边了,又拉上连长。团长反感他这样不考虑影响,又不好当众驳了一个战士、尤其是这个特殊战士的面子,便又拉上几个战士说:“大家合个影,钱我出!”又吩咐照像小伙:“照张半尺的!”

冼文弓对团长的一切情况都不了解,只知和连长有老乡关系,见连长和团长一块回连,料想不会有喜,便提前做好了思想准备,待团长一进连部,他立即起身下达口令:“起立!”然后报告:“团长同志,三连支委在开会,请指示!”

团长:“让那照像的快走!哪儿都照,就不怕泄密?”

冼文弓:“战士们都想往家寄照片,完了还准备请照像的讲讲摄影常识。”

“不开照像馆,讲摄影常识干什么?”

“听听有好处。另外我还和他有点事。”

“给他在营房外面指定个地方!”

“是!”冼文对文书说,“去传达团长的指示,在营房外面指定个位置。”

团长坐下,脸色很严肃:“研究什么问题?”

支委们很紧张。冼文弓说:“侦察班长缺编,我们研究想搞‘自荐公议,支部考核’。”

团长不满:“谁的指示?”

冼文弓并不害怕:“群众提的建议,我们在讨论是否可行。团长,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可以发现人才,二可以调动群众积极性,三可以促进战士们自学成才……”

“这么多好处,中央军委为什么没规定都这么选?”

冼文弓:“中央军委的事我们不知道,军委首长讲话可是鼓励破除保守思想,开创新局面!”

“赶时髦!毛遂自荐,军队能跟生产队一样吗?连长不在,擅自决定重大问题,不妥嘛!”

“团长,是这样,我三次征求连长意见,他都说没意见,等了他十天,他还不回来,支委扩大会便集体决定了!”

“决定的内容细说说。”

冼文弓不慌不忙把决定内容和前后经过原原本本细说了一遍。团长听完仍十分生气,但好像和先前气得不一样了:“现在讨论的问题怎么个结果?”

“还没表决。”

“表决吧,我听听,王自委也参加。”

冼文弓:“我仍然坚持认为,自荐公议有三点好处。还有要发言的没有?”特意瞅瞅连长,王自委没吱声。

冼文弓自己先举起了手:“没有,就开始表决!”

在团长的逼视下有一人临时改变意见弃权,只王自委一票反对,通过了。冼文弓说:“团长,按原计划,如果支委会表决通过,马上就召开军人大会。请您指示。”

团长板着脸:“按原计划办,我也参加!”

军人大会比以往的会严肃、紧张十倍。全体坐好了,团长还绷着脸站在前面看墙上贴的“指导员二十不准”,看完才面对大家坐下,眼光不停地扫来扫去。

冼文弓请连长主持,王自委推辞,冼文弓便不客气宣布会议开始。第一项,毛遂自荐。有的兵对这成语还不懂,冼文弓只好先把典故讲一遍才往下进行。

十分钟没人吭气。静得紧张,谁喘声粗气、翻弄一下本子都听得清楚,连别针落地也听见了。

“我!”十五分钟后郭云河站起来了。他党表被卡后,只打算找团长再给恢复过来就不错了,没敢想自荐当班长。团长的到来使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冼文弓一边思索一边在黑板上写郭云河名字时,张久光也站起来:“还有我!”

再没人报名。如果不是团长在场,肯定就是张久光一人了。

公议开始。团长在场的会,三连从未有过。不要说战士,干部也不敢轻易发言,尤其都知道郭云河和团长的关系,更难发言了。谁也不吭气,冼文弓急出了汗,除了团长,他可以判断出全屋人的心理,战士们紧张,干部们害怕,连长看笑话,张久光着急,郭云河得意,团长呢?不管他,越考虑他在场会越糟。冼文弓稳住神,自己发言了:“我提个小问题,请郭云河、张久光回答。方才大家在外面照像,谁知道像机用的是120胶卷还是135胶卷?”

张久光:“我没去照,没看见相机。”

郭云河:“不知道。”

冼文弓:“他用的是120胶卷。再请问,120胶卷一共可以拍多少镜头?”

郭云河答不出。

张久光:“有十二张的,也有十六张的。”

冼文弓:“郭云河你是第几号照的?”

“十七号。”

“那么再请回答,一个胶卷最多只能拍十六个镜头,而到郭云河时已拍了十七个镜头仍没换胶卷,这说明什么?”

郭云河听不懂。冼文弓纳闷,一个干部子弟怎么对摄影常识一点不懂?张久光答:“说明像机里没装胶卷。”

全连,包括团长都大吃一惊。冼文弓:“我认为也是这样。现在我把照像的小伙子请来,让他解释解释。”

照像的小伙子虽然打扮成时髦青年样,但走路举止都像个兵,来到会场还蛮带劲地向团长、连长敬军礼。他已向冼文弓承认确实没装胶卷。他拿出一张证明信说:“首长和大家同志,我不是骗子!”他把印有生产大队公章的证明信让大家看完,抱歉地说:“我是退伍兵。生产队实行承包了,人多地少,我不想和大家争嘴才出来照像。我们生产队很穷,拿不出钱买一整套照像设备,实在没法我才租了台像机,打算空照一个半月,收上一千块钱马上买齐设备,然后再回头一一补照。首长和大家的姓名、地址、照片尺寸和交的钱数都在本上记着,证明信我们大队还留有一份,就是预备被发现后作证的,不信可以发电报问问。首长和战友们,实在没办法呀,这等于到部队求战友们帮个忙。我在部队学过照像,要是连队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办个学习班,就算道歉吧?!”

冼文弓听后非常感慨,给小伙子倒碗水,叫他坐下休息,接着说:“这件事不知大家怎么想,我却受到很大启发:多学一手就多条出路;知识也是战斗力。《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他并不会使枪弄棒,但他帮刘备打了多少胜仗?因为他知识丰富!郭云河不懂照像知识,所以别人提醒他还不明白。侦察班长,虽然是炮兵的,这么简单的假像都看不破……”郭云河哆嗦了一下,脊背流汗了。冼文弓继续说:“请大家继续考问吧,活跃点,谁都可以发言。”

还是没人敢问。

冼文弓自己又问:“我讲过54张扑克牌的含义,你们能记住多少?”

“我能背下来。”张久光说。

“背背看。”

张久光一字不漏背完。

郭云河额头、鼻尖都是汗,他从没这样紧张过,已经害怕了:“大王代表太阳,小王代表月亮,梅花……代表三叶草,红桃,……指导员,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

冼文弓:“对新鲜知识不感兴趣,知识面肯定要窄。”

“不爱记数学性很强的知识,抽象记忆力就不可能得到很好锻炼。再请你们俩分析一下,斯大林说‘班长是军中之父’,拿破仑说‘军士(也是班长)是军中之母’,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张久光皱皱眉:“我认为这两句话的意思都是强调班长的重要性,没有班长就没有军队。”

郭云河看团长和冼文弓的眉头都动了一下,团长是舒展的,指导员是皱起的,猜想张久光说错了,另琢磨一番说:“前一句意思是班长要像父亲那样严格要求战士,后一句意思是班长要像母亲那样热情爱护战士。”

冼文弓:“我也不知道斯大林和拿破仑的本意是什么,但我认为张久光说的有道理,没有班长就没有军队,说明班长很重要。请你们俩谈谈对当班长的见解!”

郭云河慌张地把党员六条标准背了一遍,又补充说:“再加上积极领会上级意图,带头服从指挥!”

张久光:“郭云河说的很重要,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高明的军事技术和指挥能力。不具备当排长的指挥能力就不能当班长,因为在单独执行任务的情况下不光是服从指挥,而更多的是你自己怎样当机立断指挥全班。除军事技术外还要取得战士信任,必须信任到把未婚妻、钱财以至生命交给你都不用担心的程度,这样才能指哪打哪!”

团长一脚踩灭烟砂,忽然站起来对王自委、冼文弓说:“我有事需要马上回去!”他脸阴沉着,不知心想什么。临上车仍是那个脸色对冼文弓和王自委指示道:“副军长明天下午到,你们把其它事先停下来,抓紧搞搞卫生,黑板报也换换!”

王自委见团长已经上车,直用眼神问团长。团长什么表示也没有便咔嚓关上车门。心情截然相反的连队军政一把手,一同坠入五里雾中。

十四

不知好歹的电话铃声把正眯不着午觉的连长吓了一跳,他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妈的”,同时抓起听筒:“找谁?”

听筒传出团长的声音:“娘的,就找你!”团长显然听见了王自委那一声“妈的”。“你们无能,叫我怎么说话?让郭云河老老实实干几天,入个党算了。你,想老婆随军也老实等着算了。工作能力,你不如那个冼文弓。同他争你要出笑话的,会叫战士们看不起。我打电话就是跟你说这意思。”团长是双重性格的人。没能耐又不听他话的,他一定不饶。但是敢顶他并且真有才干的,他也喜欢。王自委属于才能一般但顺从他、亲近他那一种。对冼文弓,他一时还说不上喜欢,但已暗暗承认是全团、全师恐怕也找不出几个的人物。尤其冼文弓在大会上专门提到《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更加深了他的烙印。

“还有件小事!”团长说,“首长就要来了,还没搞到一点野味。大老远到边疆来,一口野味没有不像话。你们那只狍子没啥用,听说城里人把狍子肉当治癌的好东西,团里给你们一头猪,明早以前一定把狍子肉送来。好了,有话当面再说。”

王自委窝火透了,不是因为团长窝的。他气的是风头大王冼文弓,还有他妈的窝囊废郭云河。高干子弟精精神神什么也不是,爹妈白让他花了那么多钱。入不入党老子也不管了,团长有话就叫团长负责吧。他喊道:“通信员!”

通信员在隔壁指导员那屋复写连队“自学成才”规划,王自委叫他去通知炊事班长找人来杀狍子。

“杀狍子?!”通信员叫起来。

“跟刘明天说,是团长的命令!”

冼文弓闻声过来:“连长,是不是跟团里商量商量,这会伤害战士感情!”

“团长已经跟我商量过了,用一头猪换!”

“一头猪……还是再商量一下好。”

“我服从团长命令,要商量别人商量吧!”

冼文弓拿起电话要到团长:“我们连那只狍子,和战士感情很深,打死它有困难……”

“做做思想工作嘛,你还是有本事的。”

“感情通不过。”

“感情用事!团里多咱跟三连要过东西?这等于买狍子用猪价钱,你们占了便宜!”

“团长,我们连不缺猪。”

“啰嗦,明天早饭前把肉送来!”

“有困难!”

“有困难你们自己解决!我以团长的身份,已经向连长下达了命令,请你协助他解决好了!”

冼文弓还想申辩,电话撂了。他让总机给找政委,不在。他气得险些摔了听筒,又同王自委商量:“打死狍子容易,一枪就妥了。伤了战士的感情,那伤口怎么治?”

“我不懂什么感情伤口。我首先应该懂得执行上级命令,战士也首先应该懂得执行我的命令!”

“连长,这是特殊情况,真要伤了战士的感情,他就可能不懂执行你的命令了!”

“你这样替他们说话,他们就更不懂了!”

冼文弓十分难受:“那好,我保留意见,谁同意谁去执行吧!”

“得罪人的事我去。”

王自委带炊事班长提枪到饲养室时,通信员已先跑去告诉了刘明天。刘明天把狍子圈进屋,自己坐在门槛上背对来人面向狍子吹笛。他已下了决心,就是军长亲自来也不让打。监狱已经蹲过了,还能枪毙不成?他沉着地吹起《马儿哟,你慢些走》,比原曲动情得多。

提枪的王自委踌躇了,一种负罪感在心头一动,良心上的一道伤口疼了一下。丢了党籍,蹲了监狱,没有父母,对一个寡妇单相思,委屈和不幸都能忍受,太可怜了。再打死他寄托感情的狍子,欺侮老实人有罪呀!哎,他老实,老实得过分了。团长叫打的,谁叫他自己太老实呢?

刘明天早就感到王自委已站在背后,故意入神地吹着,就是不回头。

“刘明天你真能发明创造哇,‘对牛弹琴’让你改啦——对狍子吹笛!”

刘明天不答话,吹得更动听了,他想打动连长改变主意。可连长就是连长,他一旦觉得自己尊严受了怠慢便会发怒:“刘明天当标兵了,不理人了,你跟我装聋作哑!”

“我在为狍子奏乐!”

“团长用一头猪换你的狍子,连里已经同意了。”

“干啥用?”

“一头猪比一只狍子贵,钱归你自己,合算。”

“我问干啥。”

“副军长千里迢迢来看咱们,咱们总得表表心意。”

“我没这份心意。”

“刘明天你好好想想,支部树你当标兵、培养你入党,让你干这点事还不听?”

“让我再去蹲监狱也行,要我命也行,吃我狍子肉不行!”

“你……刘明天,这样对待我!”

“连长,你要想想,我当兵四年可没做过一点亏心事!”

王自委良心的伤口又被触了一下,他明白刘明天的意思,狠狠心还是说:“你当兵四年应该懂得服从命令!”

“连长,你当兵十三年了,也应该懂得问心无愧这个词!”

王自委被捅心窝似的激怒了:“你……我没打过死人老婆的主意!”

“你……你……你是……”发抖的刘明天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我看哪个混蛋敢动狍子一根毫毛!”他喊起来了,老实人发怒太可怕。

王自委恐怕地把枪背向身后,手也哆嗦了,正进退不得,冼文弓赶来把他拉回连部:“硬打会激出事来,交给我去执行吧!”王自委找不到别的台阶下,气呼呼的默许了。冼文弓用挎包装了把杀猪刀和其它一些东西,又带了两支半自动枪来找刘明天:“我首先保证,绝不打你的狍子。跟我去执行一趟任务,狍子要领着,不然他们会趁你不在把它打死!”

刘明天狐疑:“啥任务?”

“跟我走就是了,保证不伤你的狍子。”

狍子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悠然跟主人进山逛风景,一会撒欢,一会傻瞅,好像回到老家。他们走了好远,来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山谷,冼文弓这才说明了任务:打些别的野味顶替狍子。刘明天也猜着是这么回事,考虑指导员的难处才来的。他也想了,首长老远来,弄点野味吃也是应该的,家来远客还要杀鸡宰鹅嘛,可是连长办事太昧良心……

“明天,你有什么招儿全拿出来,兔子、野鸡、沙鸡都行,就当救狍子的命了!”

刘明天想了想:“你枪打得咋样?”

“一般化。”

“那你就别用枪了,把鞋带解下来,找找兔子洞,有就在洞口下个套,千万别放枪,放一枪满山的动物都毛了,枪由我来打。”

俩人分头行动。冼文弓寻了好半天才遇着两个洞,也说不准是不是兔子的,就按刘明天的说法下了套,又开始寻别的。秋天山里好吃的东西真不少,冼文弓恐怕野鸡、兔子都打不着,见着什么都拣,核桃、榛子、松籽、木耳、干巴蘑菇……啊呀,他忽然发现了五六个猴头蘑,这可是纯牌的山珍,比狍子肉……他乐坏了,打不着别的也可以交代了。太阳还有一会才能落山,他起了贪心,想找上一书包猴头,所以大脑全被猴头占据了,眼睛看什么都像猴头,这是心理作用。咦,那个猴头这么大,黑的,活了,在眨眼,啊?是熊的头!他毛发直竖,帽兜里的猴头全撒了。

那熊坐在树后吃东西,没看见冼文弓。他手抖着摘下枪,没敢打,想悄悄退走,叫刘明天来打。他怕熊一旦发觉追上来,想打开枪保险。可是手抖得厉害,开保险时啪的一声,被熊听见了。熊发现了他,忽然站起来。

砰砰砰……八发子弹一气射出。

刘明天听见枪声奔过来,见冼文弓躺在熊身旁喘气,腿被熊划了一掌,裤子撕开了。枪刺深深插在熊嘴里,熊已死了。冼文弓冲刘明天傻笑:“你摸摸我的胆,大概吓破了,方才要是录像,狼狈相肯定够世界之最!”刘明天撕了背心帮他包好腿,要背他往回走。

山谷已经昏黑,开始阴冷了。冼文弓摸出挎包里的罐头、馒头和一小瓶白酒。自从那次喝酒捉蛇成功,他对酒有了一定感情,竟认为一旦下了决心而又胆量不足的时候就应该借借酒力。他涌起武松打虎那种豪劲仰头先(扌左周右)了一口有生以来的第三口酒:“明天同志,为你的狍子长寿干一杯!”

刘明天先起开罐头,用手抓出一块猪肉给冼文弓。狍子被熊吓得不敢近前,冼文弓扔给它一个馒头:“熊大哥替你牺牲了,还不过来看看它?”然后和刘明天对饮。

在拉关系走后门的酒桌上,就是茅台酒刘明天也不会喝一口。在纯净得空气里没有一丝灰尘的大山中,指导员敬的一口普通白酒下肚,善良的心又想事了:“指导员,不知你对像了没有?要是有,这些猴头就给她邮去吧!”

“要不被减下来,快结婚了。”冼文弓又抿了一小口酒,“做梦也没想到在大山里谈起她。哎,一帆风顺的人对生活理解得浅啊。你判过刑,对生活理解得比我深。要是别人问起她,我就不谈啦!”

“她是个小姐。我所以说她是小姐,因为以前我认为她不是,其实她是。在我们机关门诊部当护士,长得不错,别人给牵的线,我们就谈上了。她的关心使我多次感动过。现在细想,那是关心她自己的前途哇。”

“我有腰疼病,她给我买暖水袋,买电褥子,我不怕你笑话,我们都接过吻了。可是,哎,我到这儿来了,她却……连一步……都没送。”

沉默了半晌,他从地上拿起一个猴头,“听说你在监狱时李罗兰给你邮东西,还去看过你。人哪,像她这样的就很难得啦!”他掉下了一滴泪,“这猴头,你就给她吧。”

刘明天也掉泪了:“指导员你别误会她,她从没跟我说过别的,她把我当弟弟对待,怕我承受不了那些打击。可是她越这样,我越想别的,想得不行啊!”

“你不是问过我种那棵豆子吗?说出来让你笑话。我劳改时听过一个故事,说自己的心愿不知能不能实现时,就随便拣一粒豆子种上。一粒孤豆如果能开花、结果,你的心愿就有希望实现了,结果越多希望越大。想这事都想迷信了,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没出息,所以不好意思要求入党了。指导员,你说我这是不是没出息?”

“别说了,明天。我没这样想过。帮不上你的忙,我心里很难过。”

“不,我不是让你帮忙,只要你不认为我没出息就行。”

“我不认为。”

“我想……今年底就退伍了,回老家后再调到这村里来落户,既能帮她,还能帮连队做点事。”

“谢谢你,明天,你太善良了!”

刘明天又掉泪:“要是连长能这么说一句,我也会把狍子给他的,可是他,良心……”他觉得背后说连长坏话不好,忍住了。冼文弓也没追问,向战干打听同级的坏话不道德。他说:“老实人不应该是弱者,善良也不意味着容忍丑恶,善良的人还要坚强、勇敢。如果光是老实和善良,不正之风就会畅刮无阻。你不能因为判过刑就什么也不敢说了。今天的行为我就赞成!”他把剩下的酒收起来,“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天都黑了,情况明摆着,我的腿没法跟你一块走。为了按时把东西送回去,你必须一个先走,叫连长派辆车来接我。你把四个熊掌大点砍着,再砍块好肉一块背上,猴头先放在这儿,子弹、馒头、酒留给我,狍子也留下跟我做伴。”

“这儿危险,我们慢慢走吧,首长晚吃一天野味也得不了病!”

“我是下级指挥员,对上级有意见是另一回事,必须把交给的任务准时完成,你要替我着想。”

“不行,出了事我有责任!”

“出不了事的,有枪、有酒、有馒头,还有狍子,火柴。明早连里就能来车接我,何况咱俩都在这里,要出事一样出事。”冼文弓已摸出刀开始砍熊掌,“我是指导员,跟你能比,我还要在部队干,还想进步,不完成任务反倒把我坑了。”

刘明天同意了。冼文弓又说:“夜里腰又要疼,把你的衬衣也留下吧。回去跟连长说说,叫郭云河跟车来接我。这两天他情绪反常,是不是我对他太过分了,得和他谈谈。”

刘明天弄了些干草堆在冼文弓身旁,又拍拍狍肚子:“指导员,你可以靠着它这儿暖腰!”

月亮上来了,夜风把深深的蒿草吹得一起一伏,整个山谷低低地滚动着涛声。

十五

王自委立即打电话向团长报告弄到熊掌的喜讯。团长在电话里连连夸奖:“行啊,你居然弄到了熊掌。这方面冼文弓可不如你!”

王自委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隐隐地疼。冼文弓受了伤还在山上啊,我受表扬他却受批评,忙说:“团长,是冼文弓打的,为了保住狍子。”“啊?这个冼文弓!”团长再没说什么,这无疑等于说:“王自委呀,这方面你怎么也不如冼文弓?”王自委决定亲自带车去接冼文弓。刘明天告诉他叫郭云河去,他把张久光、郭云河全带上了。他觉得带上张久光就算是自己向冼文弓做个道歉的表示。

一辆炮车顶着月光出发了。驾驶楼里只能坐一个人,当然应该是王自委。但他心里格外不安,一再让刘明天坐,刘明天冷冷地拒绝了,这使王自委更加不安,一丝丝疚痛不由自主地从心头往外流淌。

夜空浩远深邃,神秘莫测。星星那么亮,像苍天眨动的、窥视人心灵的眼睛;月亮那么明,像上帝高悬的,探照人灵魂的明镜。明亮的星月冰清玉洁,即使满心杂念的人看了,也不能不产生一点净化感吧?人们啊,做了于心有愧的事儿时,夜里少睡些觉,多望一望明净的星月吧!

也是这辆车,也是这样的夜,王自委也是这样坐在驾驶楼里,不同的,司机是刘明天。车灯坏了,车闸有毛病,刘明天向王自委提过了,王自委说出了事由他负责。汽车加足马力越过山岗,一辆牛车出现了。车闸失灵,牛车翻倒。李罗兰的丈夫离开了人世。王自委却再没提过出了事由他负责的话。刘明天去劳改了,他心里一直隐藏着那句话……

也是这辆车,也是这样的夜,郭云河也是这样站在车厢上。他是去别连出公差卸煤,那个连队一个高干子弟却带着行李去步兵学校报到。他凭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地从炮兵连队跑到步兵学校?我,就该卸煤——倒霉吗?他不平,他气愤,他要报复,他做起了亏心事……

刘明天也在问自己。刘明天呀刘明天,因为你舍不得一只狍子,指导员才挨了熊掌,腿伤了,腰疼,他在山上冻坏了吧,惹事的狍子呀,你给没给指导员暖腰……

对不起呀批导员,张久光不该恶作剧让你捉蛇。这会儿你躺在山上,千万别遇见蛇哟……

我是不是搞得过分了?对连长太不留情面了吧?在山沟里和战士同吃同住十三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哇。刘明天太老实太善良了,不能让这样的战士吃亏。郭云河一般不在乎批评,现在情绪反常,光是因为党表没通过吗?好像还有别的。张久光……也要提醒他点,可别好高骛远……他们几个是不同“兵种”的领袖,都可以挑头带起一个“自学成才”小组来,充分发挥他们的竞争力,连队很快就会生龙活虎……“指——导——员——!”冼文弓听清了,是张久光的喊声。怎么没有郭云河的喊声呢?他恨我而没来吗?

“指——导——员——!”郭云河喊的!他来了!

“指——导——员——!”啊,连长喊的,他亲自来接我!

“喂!——我——在——这——里!”冼文弓激动地将双手卷成喇叭放在嘴上,放声呼喊。

夜啊,把一切丑的东西都遮住了,只尽情地传送着这一声声呼喊。

王自委他们循声奔跑过来。

冼文委像在战场上见到久别的战友,一把攥住王自委的手。

王自委给冼文弓披上大衣。

“小郭你好!久光、明天你们好!”冼文弓不愿让这激动的时刻消逝得太早,把他们几个都拉坐下了:“难得在这儿聚会!拢堆火多坐一会,谁要没在黑夜的大山里坐过,简直是终生遗憾。要是有灯,在这儿玩把扑克更妙了!”没人跟他说扑克。“那么烤熊肉,我这儿有酒!”

篝火暖得一圈人心里痒痒的,熊肉在火上滋滋流油。

群山大野的夜啊,无私、豪爽、壮丽。

熊肉熟了。喷香的野味随着酒充进肚里。对于野游的人,这是多美的夜餐啊,可是这几人吃得并不都香,有苦、有辣、有涩。

冼文弓举酒说:“让我连累你们了,连长、明天、小郭、久光,谢谢!我毛病太多,主观、急躁、猜疑,不容人。刚才我还以为小郭不能来,也没想到连长能亲自来接我!”

郭云河心中太多的苦辣,再也憋不住了:“连长、指导员,憋在心里太痛苦,让我在这儿坦白吧,要不天一亮又没勇气了!”

火苗被风吹弯,变成个问号,一圈人的眼睛里都映着这问号。

“我……我把自己折磨得好苦,我……骗了全连!”这个松花江畔农民的儿子噢,因为对不正之风不满而又出以私心,便不择手段冒充了高干子弟。他想以此图“进步”,现在终于发觉此路不通。痛苦和不安折磨着他,总觉得指导员的眼睛已经看穿了他。

长时间沉默。低缓的风涛在远处起伏。

冼文弓没想到自己的心理学失灵到这种程度,倒是郭云河抓住了人们普遍对高干子女特殊看待的心理而行了骗啊!人心真复杂。看来光靠心理学发现不了所有心灵的漏洞,郭云河是被正确的思想政治工作堵回来的!他感慨万端。

“好样的,小郭,你很勇敢,你自由了!”冼文弓拍拍郭云河的腿,“谁都会犯错误,就看谁勇于改正。青年时期是各种欲念疯狂萌动的阶段,稍不坚强就有犯错误的危险。我们还算青年,都需要依靠团结和友谊的力量培养高尚的情操,才能渡过危险期,达到三十而立。喝了酒,说点醉话吧,我也犯过错误,我曾因为被精简,闹过了好长时间情绪,我还跟一个自私鬼热恋过,并且接了吻……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丢了勇气,丢了信念!”

沉默。

王自委心中装了好久的涩汁终于被酒挤出来了:“我昧过良心。刘明天那一年刑应该我去服,可是我,三十岁的人还做亏心事!今年三十一了,往后再做这样的事对不住儿女啦!”

沉默。

明月在,篝火在,酒在,谁能沉默得住哇?

刘明天说:“我曾暗自发过誓,要是战场上,敌人正用刺刀扎连长,我也不救。这……太坏了,连长!”

张久光觉得气氛有点沉闷,所以语调比别人昂奋:“我的罪过是太尖酸,认为谁不好,就恨不能一下子用难听的话把人呛死。我才二十一岁,我不想教徒似地忏悔,我愿像指导员说的那样,依靠团结和友谊的力量培养高尚的情操,渡过‘危险期’”。

“让我借刘明天的名字祝酒——为了连的明天,连长、指导员的明天,郭云河、我自己和刘明天本人的明天。干杯!”

半小瓶酒轮一圈,光了。

十六

冼文弓做了一夜雪地露营的梦,早早醒来一看,果然满山满谷都是壮丽的白雪。小兴安岭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早,比往年大,在十月中旬的夜里就突然来了,因而索伦河谷的初冬比往的奇寒。他揉揉被熊抓伤的腿,捶捶着凉而作痛的腰——他将在漫长冬天里艰苦地同腰疼作战——不禁想起那位小姐的暖水袋和电褥子,还有那吻。

不到起床时间,他摸起枕下的《战士心理学》草稿翻起来,“战士的气质”、“战士的性格”、“战士的情操”……翻纸的响声很大,他怕惊动副指导员,便悄悄穿衣、戴了皮帽到屋外去运动取暖。饲养室的烟囱在冒烟,他忽然想到刘明天的小火炕。冬季取暖煤还没开始烧,全连只有刘明天那屋是暖的,他每天要烧三遍火煮猪食。

刘明天比冼文弓起得还早,起来就把狍子领到他屋里。狍子冻得打抖,他又把它(扌左周右)到小火炕上卧着,用手抚摸它的角,它的头,它油光发亮的皮毛……狍子感激地直舔他的手。他把皮大衣给狍子盖上,又给它打开一瓶水果罐头,还冲了一瓢白糖水。等狍子吃饱喝足暖和了身子,他亲亲它的脑门、眼睛和耳朵,才把它领出屋。

冼文弓来到饲养室时,刘明天不在。被子叠好了,那盆绿秧黄豆放在炕头上,已经开花了,一朵、两朵……十五朵,白白的,如一片片雪。

暖烘烘的火炕真诱人!冼文弓躺在炕上烙起了腰和腿。暖气透过棉袄棉裤,钻进腰脊骨、腿伤口,他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漫山遍野的雪里长满了绿茵茵的黄豆,洁白的豆花像雪片。可爱的狍子在豆花丛中飞跑,李罗兰领着一群孩子在豆花丛中唱诗:

秋天过去了,

像卷起一幅幅图画。

冬天来临了,

像铺开一张张白纸。

春天紧跟着又来画画,

画绿了草,画绿了树,

画绿了田野和高山……

漫山天遍野的黄豆,和如云如雪的豆花。绿色的、威武的、成群的火箭炮列阵在豆秧的海洋。炮兵“元帅”张久光一挥手:“放——!”首发炮弹被一束火焰闪电般推出炮管,振聋发聩的一声呼啸,接着炸响了。瞬息,长长一列二十四管火箭炮齐声发射。雪变成热的,溶化为春水。郭云河在春水滋润的土地上种豆子。王自委的妻子随军了,她背来一麻袋豆种。刘明天呢?他怎么在割豆子……

砰——!一声真实的脆响,是枪声,从索伦河边传来。

冼文弓翻身下炕:“出事了!”他瘸着跑到屋外。

王自委也起来了,正抱着扫帚扫雪:“枪声?!”

俩人一前一后跑出营房,跑向索伦河边。

刘明天持枪、低头、迎风呆呆地站着,双脚插在半尺多厚的雪里。黄褐色油光发亮的狍子倒在枪口下,鹿一样美丽的双角和身躯嵌在雪里。血把雪润出了一朵红花。

“干什么,刘明天?!”王自委像在梦中。

“怎么了,明天?!”冼文弓一条伤腿还没站定。

刘明天抬起头,两行泪水流进嘴角,他艰难地笑笑:“我……要扒一张狍皮,给你……”

冼文弓心头一震,啊,狍皮,茫茫小兴安岭最宝贵的隔寒褥子哟!腰疼时怎么就没想到战士情而只想到那位小姐的暖水袋、电褥子和吻呢?他感动而愧疚地弯下腰,默默搬起身后那块马碑,放到狍子身边。两大滴泪落到碑上,溅湿了两个字的隶体的碑文——英灵。

群山大野一片壮丽的洁白。

索伦河在雪下面呜咽。

1983年3月25日午夜,初稿于北京南口

1983年4月15日午夜,改毕于北京南口

注释

[1]古诗原文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系唐代王翰的《凉州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