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殖民地牙买加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之前或之中的某个时间点,蒂奇前往美洲以寻求更好的出路。他搭上某艘不知名的船,前往宽阔的牙买加罗亚尔港。
当时,牙买加成为英格兰殖民地已有半个世纪,但还是会让人发现,那是个非常不英格兰的地方。那个地方太阳毒辣,笼罩海面上的不是寒冷的迷雾,而是闷热至极的空气,让穿羊毛的英格兰居民窒息。蒂奇找不到任何类似埃文峡谷的温和起伏的丘陵,火山山脊穿透丛林地表,喷出漫天蒸汽与硫黄。从欧洲来的路上,海洋失去颜色,清澈到可以看见砂质珊瑚底,以及多彩多姿的水底生物,能见度甚至超过水下一百英尺。那里有会飞的鱼、会说话的鸟,以及为数众多的巨大龟类不断大批地从海里爬出来,产下一堆堆大如成年雉鸡的卵。秋天时,暴风雨袭击小岛,城镇可能因此遭铲平,沙滩上布满碎裂的船只。有时候,小岛会被地震震醒,那里的城镇、大农场、人类就像大量臭虫一样被抖落。除此之外,牙买加及其他岛屿还以像是疟疾、黄热病、痢疾、瘟疫等各种看不见的传染病,来欢迎新居民。
蒂奇的船为了进入这座殖民地的主要港口,绕行长长的多沙岬角,以保护这个锚地的南方入口。这个岬角的顶点是罗亚尔港,曾是英格兰在美洲最大型、最富裕的殖民地,商人借由兴盛的蔗糖与奴隶贸易,创造出“极致光辉”(height of splendor)。但蒂奇抵达时,罗亚尔港有许多地区是浸在水里的,这是一六九二年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造成的,城镇部分区域遭到吞噬,其余地区则几乎夷平,七千名居民至少死了两千。一七〇三年,一场大火把剩下的东西烧到几乎什么都不剩,只剩下石头碉堡保护着港口入口,以及一栋被困住的房子;由于沙质岬角在地震中塌陷了一部分,那片土地现在变成一座小岛。曾以繁华与堕落闻名于世的罗亚尔港,到了蒂奇的年代,已经不比贫民窟好到哪里去了,在造访者眼中,“低矮、窄小、不整齐”的房屋街道比伦敦最贫穷的地区还糟糕。牙买加当局还雪上加霜,强制当地奴隶把尿桶拿到罗亚尔港位于迎风区的秽物集中堆放处,造成恐怖恶臭,下午海风开始吹拂的时候,居民都苦不堪言。
带着臭气的风环绕着罗亚尔港,进港船只穿梭在牙买加的这座繁忙港口,与岸旁的单桅贸易船、远洋奴隶船,以及海军护卫舰错身而过。一七〇三年大火的幸存者在北海岸蓝山(Blue Mountains)脚下形成新聚落金斯敦(Kingston),大部分船只都在那一带下锚。往东走,一条蜿蜒泥泞的道路经过奴隶的简陋小屋与蔗糖田地,朝着五里外的圣雅各德拉维加(St. Jago de la Vega)或西班牙镇(Spanish Town)聚落方向而去。最近,安妮女王刚指定那个地方成为殖民地新首都。
皇家海军战舰
牙买加的名声不太理想。伦敦作家沃德曾在一六九七年造访该地,没说什么好话。他宣称:“这里是游民的垃圾堆、破产者的庇护所,以及我们在监狱用的厕所。”牙买加“病态如医院、危险如瘟疫、炎热如地狱、邪恶如恶魔”。这个地方是“世界的粪堆”,这个“不知羞耻的废物堆……是(上帝)建立这个世界的美好秩序时,忘了的地方”。他义愤填膺地评论这个地方的人们:“除了钱,心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会不择手段去赚钱,因为致富是他们眼中唯一的幸福。”
位于金斯敦与罗亚尔港码头后方的那个岛,被划分为大型养牛场与蔗糖大农田,这些资产的主人大多不住在这里,靠着在这里获得的利润,他们在英格兰家乡过着相对安全舒适的生活。数十年来,英格兰政府把这座岛的大农场,当成倾倒不受欢迎人物的垃圾场,包括清教徒及其他宗教异议人士、苏格兰与爱尔兰独立运动的拥护者、反叛王权失败的起义人士、没有土地的农民、乞丐,以及大量的平民罪犯,统统成为蔗糖与棉花农场主的奴仆。大量契约佣工死去,他们在农场主的田地上工作,承受永远罩顶的毒辣阳光,最后染上热带疾病而死。其余没死的人就逃跑,加入一六六〇年代与一六七〇年代以罗亚尔港为基地,攻击西班牙船运的私掠船。
蒂奇在一七〇〇年代早期抵达时,大农场主已完全放弃契约佣工,改用被带到岛上的大量非洲奴隶。这个时候的牙买加,已不只是允许奴隶制的社会,而是完整的奴隶社会。每年数十艘船从西非抵达这里,吐出数千名奴隶。尽管非洲人的死亡率大幅超过出生率,岛上的奴隶人口也已经是一六八九年时的两倍,高达五万五千人,到了一七〇〇年代初期,已经以八比一的比例,大幅超过英格兰人口。金斯敦与罗亚尔港之外的地方,牙买加住着小群的白人农场主、管理者,以及仆人。他们随时活在恐惧中,害怕在农场、牧场、糖厂工作的非洲人会在海上暴动。为了维持秩序,英格兰通过了严厉的奴隶法案,让奴隶主几乎可以用任何方式惩戒被抓住的黑人,但无故杀害要罚二十五英镑。奴隶可能受到的惩罚包括阉割、砍去四肢,或是活活烧死,而且不需要经过法院审理。此外,只需要任何三名地主与两名法庭法官(justice of the peace),就能通过几乎所有他们喜欢的判决。一位居民如被发现藏匿可能犯过罪的逃跑奴隶,将面临一百英镑的罚款,大多数人四年都赚不到那么多钱。即使如此,每年还是有数十名黑人逃跑。他们在山里建立起简陋聚落,在那里种植作物、扶养家人、信仰自己的宗教,以及训练神出鬼没、劫掠大农场的丛林战士。他们释放奴隶,杀掉英格兰人。这些逃亡者的首都是南尼镇(Nanny Town),据说他们的领袖是一名强大的年长女巫南尼奶奶(Granny Nanny),这名女巫用魔法咒语保护自己的战士。
战争在一七〇二年爆发时,牙买加的农场主不仅要担心奴隶造反,还要担心敌人入侵。牙买加是一座身处西班牙人控制的海域的岛屿,位置在西属古巴(Spanish Cuba)附近,离其他所有的英格兰属地都有好几百英里远。一七〇三年,法国和西班牙势力占领并摧毁了离牙买加最近的英格兰邻居拿骚,推翻当地政府,迫使居民迁到林子里。牙买加没有理由不担心自己将是下一个。
从西班牙的角度来看,英格兰从一开始就不该在新世界殖民。一四九二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是替西班牙“发现”美洲的,尽管他从未踏上北美或南美大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第二年,教宗亚历山大六世(Pope Alexander VI)代替上帝行使旨意,把整个西半球给了西班牙,虽然这片土地的几乎所有地方都未经探索。从纽芬兰一直到南美尖端,教宗全给了西班牙,唯一的例外是把东边,也就是今天的巴西,给了葡萄牙国王。不幸的是,亚历山大教宗赐给西班牙国王的领土远远超过后者能掌控的范围,这一共一千六百万平方英里的土地是西班牙本土的八十倍大,而且这两块大陆早已居住着数百万人民,有些已经组成强大的帝国了。西班牙在十六、十七世纪征服与殖民中南美洲时,已经耗尽国内资源,西班牙国王不得不把美洲东北部寒冷、没有金子的森林,让给新英格兰、新荷兰(New Holland)和新法兰西(New France)的殖民者,但弗吉尼亚以南的一切,西班牙人认为,那是他们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包括西属佛罗里达(Spanish Florida)、巴哈马,以及广大的西印度群岛。
到了一六〇〇年代初期,显然就连这片地都太大,西班牙无力殖民与防御,其他欧洲强权开始蚕食鲸吞加勒比海区域。西班牙总人口才七百万,只能殖民加勒比海最精华的区域,也就是南美大陆这块所谓的西班牙大陆(Spanish Main)沿岸,以及古巴、波多黎各、牙买加与伊斯帕尼奥拉岛。他们尽了最大努力巡逻零碎区域,即从佛罗里达外的巴哈马浅滩区(Bahama Banks)一直延伸到南美海岸的特立尼达岛(Trinidad)之间的那数千座小型的、较少有价值的岛屿。不过,他们的敌人依旧设法占据了几座岛,并盖起碉堡,以保护自己的新兴殖民地。法国拿下小小的马提尼克、圣卢西亚(St. Lucia)与瓜德罗普(Guadeloupe);荷兰拿下就在西班牙大陆旁的古拉索(Curaçao)与波奈(Bonaire);英格兰则把心力放在西印度群岛远东端的小岛,在一六二四年殖民了圣克里斯托弗、一六二七年殖民巴巴多斯、一六二八年殖民尼维斯(Navis)、一六三〇年代初殖民安提瓜(Antigua)与蒙特塞拉特(Montserrat),并在一六四〇年代殖民巴哈马部分小岛。一六五五年,一支英格兰远征队攻占牙买加,这块陆地比所有其他小岛加起来都大,约四千四百平方英里,比康涅狄格或北爱尔兰略小一些。英属牙买加(English Jamaica)跨越欧洲及西班牙大陆之间的主要贸易通道“向风海峡”(Windward Passage),因而对西班牙的贸易造成威胁,西班牙人自始至终一直想夺回那块地方。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牙买加的农场主没有理由不担心西班牙人与法国人入侵。英格兰皇家海军大部分的战舰都被绑住,不是保护英吉利海峡,就是护送商船,挪不出资源来保护四散的加勒比海殖民地。战争期间的大多数时间,圣克里斯托弗、尼维斯、安提瓜、蒙特塞拉特等背风群岛殖民地唯一的屏障,就是一艘五级护卫舰,长期以来,完全没有海军保护。巴巴多斯地处危险的法国殖民地马提尼克与瓜德罗普附近,最多只有一艘四级和五级舰保护。巴哈马殖民地完全没有保护,不断被法国与西班牙侵略者焚毁。即使是皇家海军的区域总部牙买加,也通常只有六艘战舰待命,而且那些战舰很少大过四级舰。
此外,驻扎在各殖民地的护卫舰也无法有效相互支持,光是从一地抵达另一地,就可能是办不到的事。当时的横帆(square-rigged)战舰,最多只能驶进纬度六十八度附近的风里,再加上海风与海浪会阻止船只航向目的地,它可能前进不了多少距离,或是完全动弹不得。由于信风从东边吹来,船只就能因为风在背后吹,轻松地从巴巴多斯或背风群岛等地来到牙买加。反过来说,从牙买加要到巴巴多斯则极度困难,这就是为什么往欧洲的船会转而选择乘着墨西哥湾流到大西洋沿岸地带,最后靠着强劲的西风穿越北大西洋(North Atlantic)回去。巴巴多斯如果遭到攻击,牙买加不太可能有任何人能伸出援手。小型、较为灵活的单桅帆船与斯库纳纵帆船较能驶进风里,并在小岛之间来往传递信息,但即使如此,也得耗费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所以基本上每个殖民地的海军分队只能靠自己。
除此之外,战舰的状态几乎连航行都没办法,更别说与敌人交战了。热带气候让船帆与索具腐朽,还会腐蚀船上装置与船锚,而这些东西在西印度群岛都很难更换。如果主桅在暴风雨或战役中损毁,整艘船得一路回到新英格兰才能换上新桅,因为岛上没有合适的木材。更糟的是,海洋本身是船蛆(shipworm)的温床,那是一种狼吞虎咽的食木寄生虫,可能会钻破战舰的橡木船壳,造成船只漏水。对付这种寄生虫的唯一有效方法,是每三个月倾斜船身清理一遍:先清空整艘船,然后在浅水里把船歪到一边,然后再歪到另一边,刮出与清理所有的寄生虫,以及附在船底生长的生物。小型船只可以在地势缓缓倾斜的海滩上做这件事,但像海军护卫舰这类大型船只,就需要更大的底座放置船只,例如特别建造的码头或是一艘旧船的船身,而一般来说,小岛上没有这些东西。因此,牙买加小舰队在一七〇四年试图从罗亚尔港出航击退谣传中的法国攻击时,二十门炮的六级舰“海马”号(HMS Seahorse)就发生漏水问题,而且严重到必须立即返回港口,五级舰“实验”号(Experiment)的状态也不足以出航,另外两艘牙买加支持舰(support ship)经判断,结构太不结实了,无法上战场。一七一一年时,背风群岛总督上报当地唯一一艘驻扎舰“状态恶劣,船帆与索具大多毁损,简单来说,由于缺乏库存,每样东西都失修,要是派这艘船前往背风群岛”保护出海的商船队,“船不可能再次掉头迎风,将不得不驶向牙买加或新英格兰”。
船员的状态往往比船身还糟。原本就饱受差劲饮食、无情纪律、风吹雨打与疾病之苦的人,无力适应加勒比海新环境的闷热潮湿。他们身上穿的羊毛衣、赖以生存的腌制肉类、啃不动的饼干,以及大量的啤酒与朗姆酒,更不可能帮助他们。水手一旦暴露在疟疾、黄热病、天花、麻风病等热带疾病之下,就会像苍蝇一样倒下。一七〇六年,当时的牙买加司令威廉·克尔(Commodore William Kerr)因为疾病失去众多人员,无力离开罗亚尔港的港口,执行计划好的年度西班牙宝船攻击。接下来的几个月,英格兰舰队粮食短缺,无法从牙买加人那里取得足够的补给。牙买加人和其他英格兰殖民者一样,拒绝种植或食用热带农产品,靠着从英格兰或北美进口的面粉与腌肉过活。等到克尔司令的官方补给在一七〇七年七月抵达时,他大部分的手下都死了,他不得不从刚抵达的船上征调大量人力,只为了返航。
这些英格兰战舰即使能行驶,也无法与游荡在从马提尼克到瓜德罗普的加勒比海海面上的大量灵活的法国私掠船竞赛。私掠者使用的敏捷的单桅帆船与双桅帆船,比横帆船更能驶进风里。一七一一年驻扎在巴巴多斯的查尔斯·康斯特布尔舰长(Captain Charles Constable)警告当地总督,说法国私掠船航行状态“极佳”,通常没有任何帆式军舰能抓住它们。“一看到任何帆式军舰……它们只会加速驶进逆风里,继续寻找我们的商船,然后通常确实会拦截下来。”他建议总督,必须帮自己弄一艘能挑战私掠船的“绝佳单桅帆船”。
英格兰人必须以暴制暴,牙买加商人也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