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会战纪要
一 枕戈待旦
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日本军阀自九一八侵占我东北以来,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到民国二十六年七七卢沟桥事变,我们实在已经忍无可忍,真正到了“和平绝望,牺牲最后”的关头了。于是蒋介石毅然决然振臂而起,领导全国军民展开抗日圣战,并为争取主动,造成有利战略形势,于八月十三日先机进军上海,点燃近代史上有名的“淞沪战役”。
上海为我国经济中心,亦为首都门户,在倭敌侵略的蓝图中,固早有强袭上海,扼制长江口,以威胁我南京首都的企图,我统帅部知彼知己,在京沪地区亦早做必要的作战准备。国军精锐的八十七师、八十八师、三十六师、教导总队为蒋介石亲训部队,聘有德国顾问协助训练,驻戍于京沪线各要点,孝陵卫、无锡、苏州、常熟一带;沪杭路上则以嘉兴为中心,亦驻有第五十七师阮肇昌部。
早于华北情势紧张后,统帅部就已经用“军校野营办事处”名义,在苏州狮子林设置指挥部,经常召集各部队长及幕僚,研讨策划对淞沪方面作战准备的一切事宜,各部队官兵斗志昂扬,士气振奋,枕戈待旦,准备随时出动杀敌。
二 地形侦察
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抗日战役”之后,中日淞沪停战协定规定,国军在京沪线的驻戍位置,不能超越昆山(安亭至浒浦口线)以东地区,其后上海警备司令部,虽以维持治安为理由,成立一个保安总团(吉章简将军为总团长),辖有两个团,相当于一个步兵旅的兵力,但其装备训练不足,没有多大作战能力。由于局势日益恶化,驻节苏州而实际负责策划战备的副长官顾祝同将军(长官由蒋介石自兼)为争取先机,命驻守无锡之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将军)以一个团——吴求剑将军率领的五二三团,化装为保安队分批潜往上海,利用地方关系掩护,接替防务,在闸北宝山路、龙华、徐家汇、虹桥、北新泾、真如一带,秘密构筑必要工事。时任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主席团委员兼募捐委员会主任的杜月笙利用其地方关系,配合国军预定的作战计划,在闸北一带要点,租赁民房,在室内秘建钢筋水泥掩体,平时不露痕迹,使用时打开枪口。
同时,野营办事处分批集合各部队营长以上干部,前往上海侦察地形,认识尔后的攻击目标。我是第二批,参加八十七师旅长刘安祺将军率领的那一组,主要侦察范围为闸北地区宝山路、八字桥、江湾路一带,特别对北四川路底、天通庵附近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四周,详密反复侦察,和我同行的有炮兵营营长王洁中校与谢晋元中校等人。我早年曾在江湾路法科大学读书,住在横浜桥附近余庆坊的亭子间里,每天挟了书包往返好几次,真可说是熟门熟路,谢晋元中校则于北伐时期龙潭作战后,担任二十一师连长时,驻防闸北甚久,也是识途老马,其余的同行人员,则都光头西装,行动有点土里土气,多少引起了日军怀疑,在公园靶子场附近,发现了一批流氓型的大汉,在我们后面指手画脚,跟踪而来,幸而我们发觉得早,我带着转几个弯,在北四川路朋友家躲避风头,不然的话可能会发生麻烦,以致构成纠纷。
三 孙将军当机立断
伟大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我们在八月十一日接到命令,向上海出动,由铁道输送真如集结待命,真如离上海北车站约有十余公里,市郊一片旷野,师长孙元良将军随第一列车先行,在真如得到的情况是:原驻上海及由武汉撤沪的日海军陆战队五六千人,并动员居留上海的日侨在乡军人共约万余人,也已经在虹口区集结完毕,仓促开始行动;另有敌舰二十余艘组成的船团,掩护运输舰五艘,正向上海急驶。
孙元良将军是一·二八抗日名将,以庙行一战成名,他熟谙淞沪地区形势。上海南瞰黄浦而下,从闸北东向建筑物亦愈益坚固高耸,在此情况之下,如果遵照上级命令在真如待命,则前方作战要点尽将委于敌手,先机尽失,尔后要采取攻势,则成为攻坚、仰攻,若要采取防御,则真如附近一片平原,无险可扼。于是,孙将军当机立断,决心指挥先头到达的二六二旅,以疾风迅雷之势,向闸北地区推进,占领北火车站——宝山路——八字桥——江湾路之线。这一英明的决断,对其后整个淞沪战局的发展,可说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万一稍有迟疑逡巡,则好机转眼即逝,闸北轴心阵地,将无法形成,而其后淞沪战场的形势,要完全改观了。
四 淞沪战役的引火点——八字桥
八字桥是淞沪战役的引火点,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沪战的战火,从八字桥燃起;最为巧合的,五年后八一三战役的战火,仍然由八字桥燃起。
“八字桥”因两次沪战而闻名于世,事实上所谓“桥”,只是宝山路与日海军司令部间,街巷大水沟上架设的通道而已。这个地点在作战上极为重要,敌得之可楔入我阵地,阻断我南北联系,使我有骨鲠在喉之感;我得之进则可作为攻击之据点,守则构成全阵地体系之核心,是以“八字桥”在闸北地区,成为敌我必争的要点。
我二六二旅在旅长彭巩英将军指挥之下,推进至北火车站附近后,以五二四团在右,五二三团在左,迅速展开占领阵地,利用杜月笙构筑的家屋内工事,打开枪口清扫射界,构成坚固的街市战阵地。这时敌军也正由虹口地区,沿吴淞路北四川路行动中。我五二三团团长吴求剑将军,曾参加一·二八战役,熟知上海地形,率领易瑾少校之第一营向八字桥搜索前进,先头进抵八字桥西方时,敌人的前哨部队也正好到达,双方针锋相对,立即发生冲突,由易瑾营射出了淞沪抗日战役的第一枪,时为八月十三日午后三时稍过。敌我都没有占领八字桥,八字桥通过战役全期,成为中间地带,激烈的战斗在八字桥周边进行。
五 攻击敌海军司令部
敌军以虹口区为根据地,背靠黄浦江,其阵地以汇山码头为起点,沿吴淞路、北四川路,以迄江湾路虹口公园对过的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形同一条长蛇,以海军司令部为首,而以汇山码头为尾;我军在作战部署上,亦以打击其指挥中枢的海军司令部为优先目标。
我二六四旅于十三日下午到达,为争取先机,决心不待敌海上增援部队来到,于翌(十四)日展开攻击。由二六四旅为主攻部队,超越二六二旅,集中力量攻击敌海军司令部。
十四日拂晓开始行动,勇敢的黄梅兴将军率五二七团、五二八团,超二六二旅向江湾路推进;二六二旅则以北车站为中心,在右翼方面向当面之敌牵制拘束,孙元良师长为掌握战场状况,在第一线设定两个指挥联络哨,由副师长冯圣法将军为右联络哨,位置于北站大楼;笔者为左联络哨,位置于水电厂屋顶。水电厂在闸北水电路,距离敌海军司令部只有两公里左右,在昨(十三)日的战斗中,已被机枪弹与迫击炮弹破坏得千疮百孔。从屋顶展望,江湾路一带尽在眼底,可以清楚地看见敌军公园周边、持志大学、六三公园一带活动。我攻击部队由爱国女校方面,自左翼旋回压迫敌军,逐次前进,敌军节节后退,利用特制的钢板防盾沿江湾路顽抗。晌午时分,我英勇的攻击部队前仆后继,已经接近敌海军司令部附近,敌兵遗尸遍地,一部分退入其司令部,其余狼狈沿北四川路南窜,后据外国记者报道,有遁入公共租界避难企图,租界内的英军及万国商团等曾在苏州河岸严密戒备。正在此紧要关头,不幸黄梅兴将军立于阵头指挥,在爱国女校附近被敌迫击炮弹击中,当场壮烈殉国,同时成仁的,尚有旅部参谋主任邓洗中校及通信排官兵三十余人,时为下午三时许。
黄梅兴将军为淞沪战役中我高级将领阵亡的第一人。由于黄将军的阵亡,指挥顿失重心,攻击不得不告中止。第八十八师于沪战开始后,扩编为第七十二军。当晚第二师钟松独立旅到达战场,归入军序列,在观音堂司令部匆匆与钟旅长及邓钟梅副旅长见面后,不稍停留立即增援第一线,接替二六四旅防务。这一天的战斗中,我二六四旅伤亡黄梅兴将军以下千余人,仅五二七团即有连长七人阵亡,战况之惨烈,可以想见!
六 突击“出云”舰
作战开始后,黄浦江内敌舰云集,多达二十余艘,以密集舰炮射击,协同其地面兵力战斗。我彭孟缉上校指挥的炮兵第十团,虽亦在彭浦一带放列,但火力不足与敌舰炮抗衡。
世人咸知谢晋元将军为一员勇将,殊不知谢将军智谋深远,更是一位具有高度修养的参谋人才,沪战初期他原任二六二旅参谋主任,和笔者保持业务上紧密联系。
江南初秋,气候仍然燠热,俗称为秋老虎。八月下旬某晚,我不能入睡,正倚窗遥望战场夜景。敌我曳光弹交互射击,有如流星;正好我空军临空夜袭,敌阵地高射机枪开始射击,火花喷放胜似庆典焰火,十分壮观。
我正在出神,背后有人招呼,是谢晋元中校来访。
——中民兄还没休息!
——有点事来商讨,……浦江内敌舰云集,舰炮射击构成我们莫大困扰,必须有个应付方法。
——中民兄有好主意吗?
——今天和王兆槐兄研究,停靠在汇山码头的“出云”舰为敌方旗舰,为其指挥中心,敌酋长谷川清就驻在上面,擒贼先擒王,打蛇先打首,我们先把“出云”舰摧毁,定能获致重大效果。
我深以为然,于是谈到摧毁“出云”舰的技术问题,谢同志有其具体的构想,并谓如果决定进行,王兆槐同志可以为我们协力。兆槐兄时为淞沪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长,我也深知其果断干练。于是立将谢同志的建议转报军长,认为可行,并即指派谢晋元同志策划进行。
数日后,谢同志在王兆槐兄的协同下,经过周密计划,完成了一切准备,当时黄浦江尚未封锁,民船可以通行,准备了一艘快速的小火轮,携带特种爆炸物,由南市十六铺附近出发,预期驶近“出云”舰三四百公尺处施放。可惜实施时,执行人员有欠沉着,未达预定距离过早发射,以致未能击中目标,仅炸毁汇山码头一部分设备,我三名技术人员则遭敌火射击,不及逃离现场,作了殉国的无名英雄。
当时汇山码头发生大火,报章腾载,大快人心,谢同志的计划虽未能达成,但已震撼敌军,获致精神效果。其后敌酋不敢再在该舰驻节,而黄浦江内敌舰,也远向杨树浦以东江面移动,舰炮射击一时陷于沉寂。今王兆槐兄同在台湾,当犹能忆及一二也。
七 伟大的铁拳计划——刘宏深少校殉国
“铁拳计划”是由德国顾问设计,而由笔者完成参谋作业。抗战前中德邦交友好,第一次大战间德国的最后一任参谋总长色克特(Hans Von Seeckt,1866—1936)上将,受聘于我国军事总顾问,率顾问数十人,来我国协助军事建设,在各教育机关及京畿附近部队,如教导总队、八十七师、八十八师、三十六师等单位,指导教育训练,一切动作完全采取德式。
战争爆发后,因受政治影响(德、意、日结为轴心),色克特被召返国。行前向蒋介石辞行时,表示愿留下少数德国顾问(日久忘其名),作为在我国服务的最后效力。蒋介石接受其好意,派一位德国顾问来到八十八师,淞沪战役发生后,军长命我与该顾问共同策划,准备依德国闪电战的方式,发动一次突击作战。
当时德军正在欧洲战场采行闪电战术,德顾问就当时上海战场形势,认为日军阵地由汇山码头经吴淞路、北四川路,以迄江湾路,蜿蜒有如一条长蛇,宜在其腰部选择一个要点,集中成猛火力发动突击,将其拦腰斩断,首尾不能相顾,尔后直向其心脏部进出,则敌抵抗组织自然归于瓦解。
研究结果,我们选定虬江路为突击点,遵从德顾问意见,选拔精壮勇敢的战士五百人为突击队,携带轻便锐利的近战武器,以优秀营长刘宏深少校为指挥官;同时集中全师炮火,由炮兵营长王洁中校指挥,在附近放列担任掩护,另在突击位置配置多数自动火器,直接支援。预定拂晓开始行动,先以炮火猛烈轰击目标地区,再由自动火器支援发起突击。该计划定名为“铁拳计划”。由于突击地区在二六二旅阵地正面,一切细部参谋作业指定由谢晋元中校负责完成,并由其指导实施。
当夜完成一切部署,翌日按照计划行动。炮兵于拂晓密集射击,虬江路敌阵地附近一片火海,烈焰冲天,所有工事与建筑物尽行摧毁。紧接着刘宏深少校身先士卒,率领突击队适时冲进,毙伤敌兵无算,横尸街巷。不幸刘宏深同志深入敌阵,亦中弹阵亡,虽已予敌重创,终告功败垂成,未能达到预期目的。
刘少校军校五期卒业,湖南醴陵人,品学俱优,青年有为,殉国时年仅二十八岁,新婚甫三月,缅怀英烈,惆怅无已!
八 闸北轴心阵地
淞沪战场我军战斗序列,最初区分于左右两翼,黄浦江以东的浦东地区为右翼军,中隔市区(南市及英法租界);自苏州河以北为左翼军。右翼军司令官张发奎将军,左翼军司令官初为张治中,旋因指挥不当撤换,由朱绍良将军接替。左右两翼军的作战负担并不平衡,实际上左翼方面是主战场,右翼方面只是沿黄浦江岸警戒监视而已。
左翼军的初期区分,以八十七师、八十八师、三十六师为基干分为中、左、右三地区,同时八十七师升格扩编为七十一军,八十八师为七十二军,三十六师为七十三军。以八十八师为主体的七十二军,位置于左翼,紧靠苏州河北岸,至江湾路之间为作战地域。
战役初期,我军居于主动地位,采取攻势行动,对虹口地区之敌,构成包围态势。自从八一三由五二三团易瑾营在八字桥射出第一枪后,十四日攻击敌海军司令部,同在那一天,我空军在杭州上空,击灭来犯的敌木更津航空队。十五、十六日续由我八十七师、三十六师,由江湾路敌阵北翼,向其侧背迂回攻击,敌军退至汇山码头附近,依据坚固建筑物顽抗,纵火阻止我前进,因我军缺乏攻坚武器,未能克奏全功。这是我军攻势的最盛时期。
到八月二十二日,敌酋松井石根率第三、第二十一师团,及第十六、第十三师团各一部,在吴淞附近登陆,向蕴藻浜、吴淞镇、狮子林一带推进;同时我增援部队,也陆续到达战场,战区渐形扩大。于是原来的对敌包围态势,渐渐改变为敌我东西对峙的局面;更由于敌我增援部队的源源到达,战线不断向北翼延伸,直达扬子江岸。
我军改取战略持久的方针后,闸北地区的八十八师,成为全战线旋回的轴心,依托苏州河岸,努力加强工事,构成街市战纵深阵地。并由工兵营营长蔡仁杰少校主持,集合志愿服务的土木技术工人,组成工程队,设计一种分解式的钢筋水泥掩体,先在后方做好,然后利用夜暗车运第一线,在各要点装置接合,使闸北阵地很快构成为钢铁般的金城汤池。蔡仁杰少校不眠不休,厥功最伟。
在八月下旬,敌人曾多次攻击我闸北阵地,均遭我守军击退,迭予重创,敌在广播中公然称八十八师为“闸北可恨之敌”。
自此,敌在闸北正面,直到我军转进为止,不敢再作任何蠢动,转移目标于我左翼方面,对我江湾以北的友军阵地,加强压迫,战线逐次后移至江湾——顾家宅——刘行——罗店之线;至十月下旬,更后移至小顾宅——大场——嘉定——走马塘——新泾桥——康家桥之线。但我闸北阵地,始终保持轴心地位,屹立不动,也没有换过防,从八一三直到十月二十六日向沪西转移,血战两月又半,敌军未能越雷池一步。
十月二十五日,大场第十八师友军阵地被敌击破,我左侧背受到威胁,才奉命转移到沪西阵地。敌军吃足了八十八师的苦头,在我离开闸北后的第二天,还不敢放胆前进,唯恐我尚有伏击部队,纵火焚烧,大火从北火车站一直烧到恒通路恒丰桥一带,蔓延数里,一片火海,真是可恨又可耻。
九 指挥位置的秘匿
沪战开始后,全上海各界市民,充分表现了爱国热忱,无论男女老幼都与前线战士一条心,大家同仇敌忾,打成一片。地方人士组织“抗敌后援会”,青年学生与工人组成“抗日救国青年团”,号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供应车辆、食物、日用品以至各种作业工具,协力后方工作。很多青年志愿从军,直接上第一线参加战斗,军民打成一片,民心士气高涨到了极度,实开我国“总体作战”之先河。
但上海五方杂处,居民良莠不齐,不免有极少数的地痞流氓,受日本人收买利用,混杂在都市的各个角落,做通风报信的工作。战事突发时,闸北地区仍是热闹的市街,这些小汉奸混杂活动,捣乱治安,刺探军情,我们送公事的传令兵,常遭暗算失踪,或被抢走公文,真是防不胜防。
中山大道原为一·二八沪战后依军事的着眼而修筑,由沪西贯穿到北火车站,成为闸北战场的大动脉。作战初期,我们选定中山大道三十一号桥附近的观音堂,作为司令部位置,一时成为记者群众热心地方人士探访慰劳的目标。机警的孙元良将军立即有所预感,当十四日黄昏和钟松旅长见面后,迅即离开侦察新位置,决定第二天移往苏州河边的福新面粉厂。正好在我们离开期内,敌舰炮对准观音堂射击,中殿佛像打得粉碎,我的床铺炸得无影无踪,残壁上插了好几枚不发弹,不禁捏一把汗。
其后,我们司令部像捉迷藏似地移动,敌炮总是如影随形。最后移到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但对外始终仍以观音堂为联络位置。为了战场后方安全,不得不劝导闸北居民迁往安全地带,市民们毫无怨言,扶老携幼越过苏州河,避入公共租界。
四行仓库是金城、盐业、中南、大陆等四个银行的堆栈,位于苏州河北岸北西藏路西侧,门前沿河是光复路,左前方即为新垃圾桥。苏州河是一条上海通往后方的内河动脉,一般物资经由苏州河运往内地,同时内地的土产与农作物,也经由苏州河运到上海。河幅虽在百余公尺,但河床甚浅,水道淤塞,污乱不堪,涨潮时舟楫通行无阻,退潮时只剩狭隘的泥浆水道,船行要用竹篙撑持。直到闸北放弃,我们司令部位置再没有移动,最后作为最后阵地,授命八百壮士夺守,写下历史最光荣的一页。
十 淞沪战场的最后阵地
平心检讨淞沪作战,敌我双方都犯了逐次使用兵力的毛病。我们虽是在自己的国土作战,但内地交通梗阻,后方部队赴战,欲速不达;敌方海上运输便捷,动员准备良好,但抱轻敌观念,最初高唱速战速决,以为三个月就可以制伏中国,等到不得已时派兵增援,再增援,总不肯彻底投入兵力,而期极力节约力量,备为应付其他方面之用。
白卯口登陆的敌第三师团,向我左侧背拊击,于十月二十五日突破我大场阵地后,统帅部决心调整态势。二十六日早晨,顾祝同副长官(蒋介石自兼长官)电话征询孙师长意见,有意把八十八师留置在闸北地区,分散据守村落据点,并相机展开游击。孙师长就战场实际状况,具陈所见,认为徒作无谓牺牲,难收实际效果,但如上级已作决定,自当奋力以赴,恪尽革命军人天职。因在电话中不能详述,派我去面报种切。
当时大场方面友军的情况,尚在继续恶化,失去了联络的溃兵与伤兵,纷纷由小南翔方面退下来,秩序非常混乱,敌机不断在上空盘旋,发现目标立即低飞射击。我沿中山大道乘车前进,遭受多次袭击,走走停停,沿途一片凄凉景况。在沪西中山大道五十一号桥附近下车,循小河边西行,约三里处走过一座小桥,在竹林中茅屋内找到了副长官,副长官正在观看壁上张挂的地图,我敬了个礼。
我:报告副长官,我是八十八师参谋长,孙师长派我来当面请示。
顾将军点点头,招手要我近前,先叫我就图上指告闸北战场目前一般情况,以及各部队配备情形。我顺便报告了来时沿途所见,建议指挥所应该立即移动位置。遂即谈到正题。
顾:大场情况变化后,闸北阵地侧背完全暴露,必须调整态势。但国际联盟十一月初要在日内瓦开会,会中接受我国控诉,将讨论如何制止日军侵略行为,所以,委员长有意要贵师留在闸北作战,把一连一排一班分散,守备市区坚固建筑物及郊区大小村落,寸土必争,要敌人付出血的代价;并相机游击,尽量争取时间,唤起友邦同情。
我:统帅的决定,当然绝对服从,不过就任务执行的效果,有些意见孙师长要我来面报。
顾:你尽管说!
我:闸北除市街外,市郊一片平坦,毫无隐蔽,地形上不具备游击战的条件;至于分守据点,事实上也有困难,因为本师已经先后补充了六次,目前老兵只有十分之二三,这情形正如一杯茶,初沏时味道很浓,经过六次冲开水,冲一次淡一次,越冲越淡。新兵未经过战阵,有些新兵甚至连枪都未放过,目前全靠干部和几成老兵,在阵地上支撑,对新兵且战且训,渐渐在实践中锻炼其战技。在各级干部层层节制的掌握,以及老战士带头之下,尚可保持战斗体系,一旦分散配置,则维系力顿告消失,期望发挥各自为战的效果,恐怕难之又难。
副长官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顾:那么,你们准备怎样来实践委员长的意旨呢?
我:部下的想法,委员长训示的是政略目的,是要强调日本军阀的侵略行为,上海是一个国际都市,中外视听所集,要在国联开会时,把淞沪战场的现实景况,带到会场去。既然如此,似乎不必要硬性的规定兵力,也不必要拘泥何种方式,尽可授权担当部队,斟酌战场实际状况,来做适切的措置。
顾:你具体地说说看,究宜采取何种方式?留置多少兵力?
我:依部下看,留置闸北守备最后阵地的部队,兵力多是牺牲,兵力少也是牺牲;同时,守多数据点是守,择要守一两个据点也是守,意义完全相同。最好授权部队,以达成此项目的为主,自行适当处理。
顾:孙师长电话中,也曾提到这些,但没有说明究竟留置多少兵力和守备何种据点?
我:部下认为选拔一支精锐部队,至多一团左右兵力,来固守一两个据点,也就够了。
顾: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赶快回去告诉孙师长,就照这样办,今晚要部署完毕,一切我会报告委员长。
顾将军为蒋介石的得力助手,从容大度,指挥若定,面带笑容和我握了手,我敬个礼离开指挥所,仍循原路驱车回闸北,但情形更为混乱了。中山路苏州桥附近,已被前方退回来的辎重车辆阻塞,一位八十七师的排长认识我,他左臂负伤,右手抱着一挺轻机枪,走上来向我不断摇手,告诉我前面已经无法通行,××部队顶不住了,敌军正由数辆战车前导,向我追蹑而来。
时机十分紧迫,我急于要返部报告请示结果,不得已只好绕道漕河泾,穿过租界到苏州河畔,雇舢板回到四行仓库,时间已快下午五时三十分了。
孙师长正在室内来回踱步,这是他一贯的习惯,每逢有事时踱步沉思,等到有决定时立即坐下来写手令,或招必要人员有所交代。他不待我开口,先就告诉我,顾将军已有电话指示,以一团兵力留守闸北最后阵地。决定就以四行仓库为固守据点,但经斟酌实际情形,一团兵力未免失之过多,在给养、卫生、休憩诸方面,反而会感觉不便;因此孙将军以达成上级意图为目的,权宜变更为一个加强营,以第五二四团第一营为基干,配属必要特种部队,由中校团附谢晋元,少校团附上官志标,少校营长杨瑞符率领,担当此艰巨任务。
十一 八百壮士临危受命
谢晋元团附以下官兵八百人,临危受命,决心死守此最后阵地,为淞沪战场留一片干净土,他们豪气干云,誓言要流尽最后一滴血,射完最后一粒子弹,与四行仓库共存亡,其后世称“八百壮士”成为历史壮烈事迹,业已由中影公司摄成战争巨片,以资表彰。
按当时军队编制,团不设副团长,有中少校团附各一人,中校团附即相当于副团长。五二四团团长为韩宪元上校,广东文昌人,军校三期卒业,战功卓著,后于南京防卫战时,在雨花台壮烈殉国。原中校团附黄永淮,勇敢善战,于巡视第一线时负伤入院,故以旅部参谋主任谢晋元中校调任;黄永淮后于中原会战守备新郑时,担任副师长,城陷负伤昏迷,在车运途中苏醒,抢夺日押车夫士兵刺刀,刺伤日本多人后被杀,其事湮没不传,在此顺笔一提。
谢晋元团附为广东蕉岭人,黄埔军校四期毕业,时年三十三岁,体格魁伟英俊,为人诚挚刚直,沉默寡言,有守有为;上官志标团附,福建上杭人,在中学时代受革命思潮熏陶,投笔从戎,从基层工作干起,军校军训班毕业,平实朴质,勇敢善战,连长任内多次负伤不退,时年二十九岁;营长杨瑞符少校,黄埔军校六期毕业,天津人,时年三十岁,性格豪放,坦率热情,为师内有名勇将,每战身先士卒,负伤多次。第一连长陶杏春,第二连长邓英,第三连长唐棣,机枪连长雷雄,以及各排长,都是优秀的青年军官。
八百位豪气干云的壮士,于十月二十六日午夜,完成掩护任务后,迅即进入四行仓库,就原有四周防御工事,整理加强,并在四行内部着手部署,构筑强固工事,连夜完成初步作业,尔后逐次加强。有关四行战斗经过,上官志标团附手记之《四行仓库坚守记》,叙述详确,这里不多赘述。
十二 撤离四行经纬
“八百壮士”奋守四行仓库,惊天动地,气壮山河,不但振起全国民心,更因为上海是国际都市,在沪外邦人士均身历目睹,透过外国记者们的报道,一时轰动全世界。
友邦人士对“八百壮士”,一致寄予无限的崇敬与同情,各国使节团曾透过外交关系,正式提出照会,要求我政府基于人道立场,下令孤军撤离;同时很多外籍妇女代表,也向蒋夫人作同样的要求。
其时,八十八师转移到沪西后,在苏州河南岸,据守丰田沙厂——新泾——周家桥之线,继续与敌军隔河对战;我奉派在法租界某地,负责与孤军联络。八百壮士连日苦战,但精神愈奋,斗志弥坚,打到第四天亦即十月三十一日,统帅部认为已达预定目的,应各方之请命令孤军撤离。
四行仓库四周东、北、西三面环敌,唯一可以撤离的路线,只有越苏州河通过租界,到沪西归队;但是在战斗进行中,如何脱离?以及如何通过租界?一连串细节,都需商榷。
当时,市长吴铁城先生因有新职务已去南京,由秘书长俞鸿钧代行,同时俞先生还兼上海外交特派员职务。我先去找俞先生,又去找警备司令部杨虎将军,我与杨为士官先后同学,一向相熟,杨意公共租界外国驻军由英军司令斯马莱特(Gen.Smoolet)统一指挥,四行对河的守卫也由英军担任,此事先须与斯马莱特交换意见,相约在下午二时到杨私邸会谈。
法租界环龙路杨寓,是一座豪华的幽静花园洋房。
参加会谈的,有斯马莱特将军、俞鸿钧先生、冯圣法副师长与我,杨的英文秘书孙履平担任传译,都准时到达,先由杨为各人介绍,斯马莱特是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具有英国人特征,留着小胡子,潇洒中带点幽默,模样儿极似前美军顾问团团长蔡斯将军,他与冯副师长与我握手后,说了句生硬的上海话:“八十八师呱呱叫,顶好!”
话题由杨打开:“最高统帅已有命令,接纳友邦人士善意,命令四行孤军立即撤离,但其如何行动,涉及租界关系,特须得到英军的合作协助,特请各位来商谈一切。”
俞先生插一句:“斯马莱特将军知道此事吗?”
斯马莱特点点头,望着冯副师长与我,微笑说:“我的部队与贵师官兵,数月来隔河相望,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四行守军撤离时,我当全力支持负责掩护,但不知你们要我怎么做?”
我说:“目前日军正在四行周边,向我孤军围攻,撤离的唯一路线,只有越过苏州河经由租界到沪西归队,首先要通过贵军警戒线,行动程序必须密切协定;再则,日军在国庆路方向,设有机枪阵地并有探照灯,封锁着四行后门的北西藏路,行动时须得贵军掩护,方能顺利通过;还有,通过租界时,须有相当交通工具,应请准备提供!”
冯副师长又强调:“孤军撤离绝不是战败退却,或者逃跑遁走,而是应友邦人士的请求奉命撤离,此点须请斯马莱特将军特别了解!”
斯马莱特站起来,走到杨身边拍拍肩膀:“你们放心!杨司令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你们信不过我,应该相信杨司令。”
于是,又商谈了些撤离的程序以及有关细节,诸如彼此的联络方法,对日军机枪阵地及探照灯的制压等问题。杨又叮嘱俞鸿钧,有关外交事项的一切,由他负起完全责任,俞表示可顺利解决。
我回到法租界某地的联络位置后,先挂电话报告孙师长,说明协调会谈的详细经过。到黄昏九时许——约定时间,和仓库内的谢晋元团附通电话,告诉他来了命令,准备今晚撤离,谢同志似乎极感惊异,也非常激动,声言:“全体壮士早已立下遗嘱,相誓与四行最后阵地共存亡,但求死得有意义!但求死得其所!请参谋长报告师长,转请委员长成全我们!”
我与冯副师长轮番开导,谢团附与上官团附及杨营长也交替接话,态度十分坚决,在电话中隐约可以体味到,激动得“声泪俱下”的情状。
最后,我以坚定的语气告诉谢团附:“你们成仁取义的决心,固然十分钦佩,但这是最高统帅的命令,我是命令的传达者,军人应以服从为天职,打日本鬼子的机会非此一时,今后可能还有比奋守四行仓库更重要的使命,待你们去担当!如果你们违抗命令,那你们的勇敢与牺牲,成为匹夫之勇而无意义了!”
谢晋元团附终于顾全大体,接受命令,于是我将和英军协定的事项告诉他,今晚午夜后开始行动,由英军制压鬼子探照灯与机关枪,探照灯击毁后迅速冲过北西藏路,由新垃圾桥进入租界,车运沪西归队。
一切都照预定进行,斯马莱特将军亲自在新垃圾桥旁指挥,午夜当日军探照灯照耀如同白昼时,英军由桥头碉堡中,使用小钢炮连续猛射,一举将其击毁,但其机关枪实施标定射击,孤军冲过北西藏路时,仍有多人受伤,杨瑞符营长左腿也被击中。
十三 八百壮士羁留孤军营
我在三十一日晚间,传达撤离命令后,当夜回到沪西,向孙师长报告处理经过,翌日凌晨率一部分事务人员,到漕河泾法租界边界附近,准备孤军到达后,为他们处理一切问题。
想不到,事情发生了变化,八百壮士通过新垃圾桥后,租界当局要收缴武器,车运胶州路羁留,全体孤军情绪激昂,声言武器为军人第二生命,不能离手,他们宁愿重返四行仓库,继续固守到底,僵持了数小时,情形极为紧张,我在漕河泾久待孤军不至,心知发生了麻烦,驱车赶到新垃圾桥,看见那种情形,劝阻谢晋元同志暂时忍耐,其中必有原因:同时租界在场人员,也力言这是租界的规定,只是替孤军代为保管武器,当点明数量出具收据,绝非缴械可比,情势才告平息,遂即登车送往预定的地点。
我立即去找杨虎司令,杨打电话给斯马莱特责其背信,才知道不是英军作梗,而是日方向工部局提出了严重抗议,威胁租界当局,如果准许孤军通过,则日军也将开进租界,追击孤军,使租界当局不得不苟且应付。
我又赶去找俞鸿钧先生,那时年轻气浮,一见面就气冲冲问他:“昨天协议时,俞先生也在场,说好有关外交事项由你负责,你办的是什么外交?”
俞先生态度谦恭,丝毫没有见怪:“这是临时发生的情况,我已报告政府,即循外交途径交涉,请转告贵师长暂时要忍耐,不可节外生枝!”
为了租界当局轻诺食言,受日方威胁羁留我八百壮士,政府确曾责成上海特派员公署,提出严重抗议,但租界当局慑于日方蛮横,不敢释放孤军归队;但另一方面,日方要求引渡孤军,工部局同样也予拒绝,就这样“八百壮士”羁留在孤军营,经过四年多岁月,他们在谢晋元将军领导下,自强不息,虽然解除了有形武装,但却加强了精神武装;不亢不卑,不屈不挠,虽然离开了现实战场,但却建立了心理战场。孤军营在上海成为孤岛的孤岛,成为敌后的精神堡垒,成为沦陷区同胞心目中希望的灯塔。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可从谢晋元将军的日记中看到。
就在孤军撤离四行仓库的这一天,蒋介石明令八百壮士各晋一级,谢晋元团附真除上校团长,颁授青天白日勋章,上官志标晋升为中校团附,机枪连雷雄连长递升为营长,原营长杨瑞符少校,撤离时负伤住院,已直接归队,另有任用。八百壮士感激之余,益自奋励。
其后,谢晋元团长不幸于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遇害后,中枢悼念忠烈,明令追赠为陆军少将。蒋委员长通电全国官兵效法忠贞,一代完人,永垂青史。
十四 奉命西撤守卫首都
八十八师于十月二十六日转移沪西后,由后方赶到的税警团孙立人部加入序列,在丰田纱厂——北新泾——周家桥之线,沿苏州河南岸占领阵地,继续与敌军奋战,隔河相持。沪西市郊一片旷野,既没有地形可利用,也没有建筑物可依托,唯一的障碍只有苏州河,但河幅仅约百公尺,愈西向愈狭窄,到周家桥附近只有三四十公尺,障碍程度有限,而且工事构筑时间甚短,作战极为艰苦。白昼敌机不断盘旋,地面活动困难,所幸官兵用命隔河战斗,仍能阻敌渡犯。
支持到十一月十二日,已经达成掩护友军转进的任务;同时敌第十军于十一月五日在杭州湾登陆,已推进到松江附近,侧背感受威胁。于是奉命向西转进,旋又奉命急驶南京,参加首都防卫战。
淞沪战役自八月十三日,我八十八师五二三团易瑾营,在八字桥放出第一枪,其后增援部队陆续到达战场,国军精锐尽出,总兵力达八十五个师,战线向北延伸,直抵扬子江岸。八十八师闸北阵地成为全战线轴心,始终屹立不动,未使敌人越雷池一步,血战三阅月,复奉命以八百壮士奋守四行最后阵地,壮烈事迹震惊全世界;转移沪西阵地后,又激战兼旬阻敌前进,掩护我各部友军转进;西进途中,又在青阳港扼守铁公路桥三日,迟滞敌军追蹑。可谓有始有终,尽了捍卫国家的任务,柏亭身与其役,实感无限荣幸!唯事隔四十五载,已记忆不全,仓促书此,聊以志念!
(节选自台湾《传记文学》第四十一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