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谋篇布局
《淮南子》一书,林林总总,二十馀万言,它的编纂与写作,它的全书中心与每篇要旨的提炼,它的全篇结构安排,它的文章气势和整体风格,都有一个完整的严密规划,使全书浑然一体,可谓天衣无缝,实现了汉代政论文体与赋体的有机结合。淮南王才华横溢,文思敏捷,其人其书,秦汉诸子无出其右者。
《淮南子》思想倾向,古代有“道家”和“杂家”之别。
对全书的指导思想,高诱在《淮南鸿烈解·序》中说:
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然其大较,归之于“道”。
这里明白地指出《淮南子》其书的主旨,是以“道家”思想总领全书。《淮南子》中的首篇为《原道训》,次篇为《俶真训》,开宗明义,首举《老子》的自然天道观之旗帜。尤其是《道应训》一篇,明引《老子》52处,几乎全部是用来诠释《老子》之精义的。其他篇章尚有4处引用《老子》,而暗引还有不少。
而《淮南子》被班固收在《汉书·艺文志》中,却和《吕氏春秋》一起归入“杂家”之列。《汉书·艺文志》中这样来总结“杂家”:
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
《史记·太史公自序》“论六家要指”之“道家”云: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推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非常有趣的是,司马谈的“道家”、“采儒墨”、“撮名法”,与班固“杂家”“兼儒墨,合名法”,竟是完全相同。从司马谈的分类来看,“道家”的包容性,已经将“杂家”融入其中,没有必要再列一个“杂家”。它应该就是道家的一个支派。
可以知道,《淮南子》的思想体系,是以黄老道家思想为主,兼收并蓄,取长补短,摄取各家精华,而用之于治国的理论和实践。应该说,这是由于治国的实际需要而形成的。很显然,治理一个泱泱大国,光靠一种思想、一个学派,是远远不够的。这样看来,班固所说的“杂家”,是有鲜明的思想主旨的,并不是如后来的一些人所说的那样“拼凑而成的”,这也是对“杂家”的误解。
《淮南子》著作权当属于刘安,这是从古至今无可非议的。《要略》中自称“刘氏之书”,便是最好的说明。但是这样一部划时代的巨作,涉及的领域如此宽广,肯定有一批门客参与创作。高诱《淮南鸿烈解·序》中说:
于是遂与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而著此书。
可以知道,刘安门下有一个由各方面高手组成的写作和科研班子,而淮南王刘安则是总设计师和总编辑,许多重要的章节和篇目,可能出自刘安手裁。
《淮南子》一书结构严谨,井然有序,体现了作者的匠心独运。全书共20篇,最后1篇名为《要略》,是作者的自序和提要。
在《要略》中,淮南王刘安对这部书的编纂目的、研究方法和它的特色,作了透彻的说明:
著书立说的目的,是用来整治道德,规划人世之事。向上考察天道的变化规律,向下研究大地的万事万物,在中间能够把许多道理贯通起来。即使这部书不能把深奥玄妙的道理提炼出来,但涉猎广泛,也完全能够观察事物的终始了。
而在《要略》的最后一段中,对全书的主旨和创作方法,进一步作了深入的阐述:
至于像刘氏的著作,观察天地的形象,通达古今的事理;权衡事理而建立法制,度量形体而施与合宜的措施;探索人们的道德规范,使之符合三王的风气,以便扩大道旨。在幽深微妙之中,探索精妙美好的东西;抛弃了它的混浊,斟取它的精髓,而用来统一天下,治理万物,适应变化,通达不同的方面。不是依循一个车轨形成的路子,恪守一个角落的偏见,拘泥于有联系的事物,却不随世道的变迁而转移。因此放置到寻常之处而不会阻塞,布散到天下而不会有空隙。
由此可知,淮南王刘安的指导思想,就是要建立一整套适应大一统的新兴国家的需要,贯通天、地、人,统一人们的道德规范,而实现治国安邦的独特的理论体系。它不是重蹈前人的老路,也不是墨守某个学派的一隅之见,而是要弃其糟粕,取其精华,成就一家之言。看来,淮南王的这个雄伟的目标,经过二千余年的历史检验,确实达到了。《淮南子》以超人的睿智,高远的气魄,瑰丽的文采,广博的知识,而永远立于中华诸子之林,成为闪光的优秀文化遗产之一。
《要略》中对20篇的内容进行了提要式的概括:
《原道训》的内容,规划了天地四方,探索了万物形成的规律,拟像元气的形状,探测大道的深远,而翱翔在无所不包的领域之内。果真能够达到它的旨意,对广博纷繁的事物,便可以得到透彻的了解了。如果亲身体验到这个自然的法则,可以和它伴随终身,可以用来应对万方、揽合百变。对待万方百变,就像弄丸掌中,自己也完全可以得到其中的乐趣。
“道”是道家思想的核心。《原道训》中的“道”,包含两个意思:其一,指的是自然和社会规律。其二,指的是宇宙的本原。本篇就是探索这个核心问题的。全书以“道”开篇,高屋建瓴,统率全书。
《俶真训》的内容,探求自然界起始终结的变化规律,包容了“有”“无”相生的精髓,辨别万物变化的规律,等齐合同生和死的形体关系,使人明白超然物外和返回真性的道理。
《俶真训》要试图解决的是天地万物的起源问题。
《天文训》的内容,是用来协调阴阳二气的关系,理顺日月运行的规律;掌握、禁止的季节变化;顺应天时规律的对应变化,确定五星之神活动的规则。使人能够知道尊奉天道、顺应变化,而不会扰乱它的正常规律。
本篇探索了宇宙演化和形成的问题,对四时、日月风雨、雷电霜雪、五星、二十八宿、八风、二十四节气、岁星和干支纪年,以及五音、十二律、旋宫、五行学说、正朝夕、大地长度等进行了研究,是淮南王刘安及门客对天文学研究的最为精彩的篇章。
《地形训》论地理,以九州为中心,分别扩展到八殥、八纮、八极,进而扩大到“大九州”。它是以战国时代邹衍“大九州”思想,作为理论的依据。书中认为地球东西短、南北长,东西为纬,南北为经。
在自然地理中,记载了我国境内的九山、九塞、九薮及四十余条水道。
在经济地理中,有矿产、农作物、稀有物产等,同时对土、气、矿物转化进行了探讨。
在人文地理中,讨论了不同地形、气候、土壤、水文条件,对人类的特性、疾病等产生重要的影响。并且对四方的人种、种族,进行了对比研究,同时还记载了分布于海外的36国。
在神话地理中,对古代西方神话的核心——昆仑山系的雪峰、高度、湖泊、矿产、物产、水流、人物等,做了有趣的描绘,充满了迷人而绚丽的色彩。
《时则训》论四时,它是指导古代人民适应自然变化,掌握和利用自然规律,来为人类服务的基本规则,也是古代人民长期顺应自然天道,而进行的科学总结。它成为古代天子、国君有效治理天下,按照规律管理国家的主要依据。
《览冥训》,讨论自然界与人类之间内在的规律性。“物类之相应”,也就是“天人感应”,部分揭示了万物之间互相联系,互相影响,而又互相作用的关系。
《精神训》,讨论人的生命中精神和形体的关系。精神、形体、血气三者,是密不可分的。因此,作者特别强调了养生。本卷继承了老庄豁达和豪放的生死观,倡导“轻天下,细万物,齐生死”,不为外物所牵累。
《本经训》讨论的是,治理国家要解决根本常法的问题。只有掌握根本大道,才能使天下得到治理。文章中指出造成天下混乱,民怨沸腾,国破家亡的原因,是在于腐朽统治者追求的“五遁”,也就是无穷无尽的嗜欲。这充分说明淮南王刘安作为政治家的远见卓识。
《主术训》,就是国君统治天下之道。治国要实行“无为而治”,就是要按照自然和社会规律来进行治理。治国之本在于安民。“民者,国之本也。”治国要依靠大众,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乘众人之智,则无不任也;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治国要任人唯贤:“所任者得其人,则天下治,百姓附”;“所任者非其人,则国家危,百姓乱”。治国要用法治。“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准绳。”法律面前贵贱平等:“法定以后,中程者赏,缺绳者诛;尊贵者不轻其罚,而卑贱者不重其刑。”国君治国要正确运用“权势”的力量,“循名责实”,就能达到“天下尽力”的要求。
《缪称训》的旨意,是称引物证,借助同类事物,来摈除谬误的异说。文中首先论述了道德仁义的关系,指出“仁义”是“道德”衰落的产物。认为世界可知,天、地、人都有规律可循。文中特别强调把握事物之间的祸福、轻重、德怨等的相互转化关系。圣人治政,要“无所不用”。君子治国,要“举贤”,所举用的不一定是“与己同者”。也就是要抛弃偏见、私好,广选人才。
《齐俗训》中指出,万物各有长短,要承认事物的多样性。对待民族、民俗问题,要承认差别,以不齐为齐,包而容之。要承认真理的相对性、客观性和具体性,反对以“我”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
《道应训》指出,“道”是万物的本原,又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生、发展的总规律。这个规律,普遍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本卷就是研究这个规律在各个方面的具体运用。文中通过50馀则生动而富有哲理性的小故事,对《老子》《庄子》《慎子》中的观点,进行了具体的阐述。把抽象而又深邃的哲理,赋予了形象而又生动的内容。
《氾论训》,阐述了作者的发展的历史观,说明物质文明和科学技术的发展,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产生的。对于法规、礼乐制度,淮南王认为“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末世之道,善则著之”。法与时变,礼与俗化。“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认为“常故不可循”,反对崇古循旧。淮南王的的历史观也是进步的。
《诠言训》,就是阐明精微之言的意思。天地万物都生于混沌不分,充满质朴元气的“太一”,并形成五光十色的物质世界。“道”生成天地万物之后,就不再独立存在,消融于万物之中。把“道”用在政治上,就是“无为而治”,这是治国、安民、成就霸业的根本。什么叫“无为”?从人性方面来说,就是:
智者不以位为尊,勇者不以位为暴,仁者不以位为惠,可谓无为矣。
达到道家“无为”的要求,就能走上无敌之路。
刘安特别强调怡养天性的重要:
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
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而邪气不生。
《兵略训》论军事辩证法。作者认为,战争胜败的根本在于政治,也就是说政治重于军事。政治的成败,取决于民心的向背。用兵要掌握上、中、下三策,要懂得“三势”“二权”。指挥作战的将领要掌握“三隧、四义、五行、十守”,根据客观条件指挥战争。《兵略训》是继春秋、战国《孙子兵法》《孙膑兵法》之后,集中论述我国古代军事思想和战争规律的重要文献。
《说山训》《说林训》的编撰目的,是用来解说自然、人世中诸多事理,其箴言妙语,如山,如林,故为篇名。
《人间训》,本篇中以无比丰富的内容,论述了如何处理人世间的各种相互关系,其中有关祸福、得失、益损、利害、功罪、取予、远近、誉毁、徐疾、赏罚、成败等内容,准确生动,而又富于哲理性,可以说充满了辩证法。
《脩务训》勉励人们努力从事事业,为济救万民而立功。文中对有关人类社会中的“无为”“有为”的概念,进行了重新解释,本篇鲜明地提出:“无为”就是要按照自然和社会规律办事;“有为”就是“违背自然”。
另外,作者以极其丰富的内容,论述了学习的重要性。提出了“学亦人之砥、锡”以及“学不可以已”的重要观点。
再次,指出要成就功名事业,必须要发奋“自强”。指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之有也。”要达到学习、自强的要求,不要随波逐流,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坚持不懈,方能成就大业。
《泰族训》是全书的总结,集中地论述了自然规律和人事关系,并把它们归结到“道”这个总规律之中。自然规律是客观存在的,不可抗拒的,它“化生万物”。人类社会的乐礼、伦理、法律制度等,都是以自然规律为指导的。圣人治政要懂得张与弛、物极必反的辩证关系。要采取“兼用、财制”即兼收并蓄,择善而从的办法,才能避免失败。国家大治,“得贤”“得人心”是最根本的要求。圣主要能“举贤而立功”“得天下之心”。得贤与失贤,得人心与失人心,其结果截然相反。
由此可知,《淮南子》这部“奇书”,确实是“牢笼天地,博极古今”的划时代的作品,把宇宙、天地、四时、社会、人生、形神、政治、军事、经济、民俗、察辩……全部都包容了进去,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变。它成了一部名副其实的汉初的百科全书,在先秦两汉的学术史中,除了《吕氏春秋》之外,则没有任何著作,能够与之匹敌。
毋庸讳言,淮南王刘安自己对这部书也是相当满意的。在《要略》篇中,他论述先秦各个学派的发展概况和学术成果,其中有“太公之谋”、“儒者之学”、“节财薄葬简服”的墨子之学、“管子之书”、“晏子之谏”、“纵横脩短”、“刑名之书”及“商鞅之法”,而且分别给以适当的批评,具有极高的史料和学术价值。而对自己的这部著作,却“置之寻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也就是说,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理真言。
《淮南子》的问世,引起了古代学者、思想家、政治家、科学家的叹服。东汉著名学者高诱在《淮南鸿烈解·序》中说:
夫学者不论《淮南》,则不知大道之深也。先贤通儒述作之士,莫不援采以验经传。
高诱的观点,清楚地表达了两点意思:其一,“精”。天地万物自然生存发展所包含的精深的“大道”,只有研究《淮南子》才能明白,才能懂得其中最为精妙、深刻的道理。进一步说,它所达到的深远的境界,不是儒家的《论语》、《孟子》,道家的《老子》、《庄子》,法家的《韩非子》、《商君书》,杂家的《吕氏春秋》等,所能企及的。其二,“博”。其书资料无比丰富,保留了很多的轶闻奇事,就是那些通晓古今、学问渊博的儒者,以及专门从事著述的学者,都从中选择材料,来同传世的经书以及解说的文字,互相进行对比分析。
由此可知,《淮南子》这种综合性的集大成的工作,对于保存先秦文化,开启两汉以后的新文化,起到了巨大的承前启后的作用。它的无比丰富而又较为真实的史料,是先秦任何著作所无法比拟的。对其体系之博大,内容之精深,语言之精辟,南宋史学家高似孙在《子略·淮南子》中评价说:
《淮南》之奇,出于《离骚》;《淮南》之放,得于《庄》《列》;《淮南》之议论,错于不韦之流;其精好者,又如《玉杯》《繁露》之书。
就是说,《淮南子》吸取了战国屈原的《离骚》、春秋战国道家名著《列子》和《庄子》、秦代吕不韦的《吕氏春秋》、汉代大儒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等诸家的精华,而熔铸在《淮南子》之中,可知其感染力量和深远的影响,是何等的巨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