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桓宽
桓宽,西汉汝南(今河南上蔡西)人,字次公。宣帝时任为郎,官庐江太守丞。他将汉昭帝时盐铁会议上桑弘羊和贤良、文学就盐铁官营等问题的辩论集成一书,名为《盐铁论》。此书不仅阐述了盐铁官营,而且也阐述了一系列有关国计民生大事的问题。
本议
惟始元六年,有诏书使丞相、御史与所会贤良、文学语。问民间所疾苦。
文学对曰:“窃闻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今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趋末者众。夫文繁则质衰,末盛则本亏。末修则民淫,本修则民悫。民悫则财用足,民侈则饥寒生。愿罢盐铁、酒榷、均输,所以进本退末,广利农业,便也。”
大夫曰:“匈奴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备之则劳中国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先帝哀边人之久患,苦为虏所系获也,故修障塞,饬烽燧,屯戍以备之。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今议者欲罢之,内空府库之藏,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罢之,不便也。”
文学曰:“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故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阵。修之于庙堂,而折冲还师。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恶用费哉?”
大夫曰:“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厉中国,杀伐郡县朔方都尉,甚悖逆不轨,宜诛讨之日久矣。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赡,不忍暴士大夫于原野,纵难被坚执锐,有北面复匈奴之志,又欲罢盐铁、均输,忧边用,损武略,无忧边之心,于其义未便也。”
文学曰:“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废道德而任兵革,兴师而伐之,屯戍而备之,暴兵露师以支久长,转输粮食无已,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内。立盐铁,始张利官以给之,非长策也。故以罢之为便也。”
大夫曰:“古之立国家者,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市朝以一其求,致士民,聚万货,农商工师,各得所欲,交易而退。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故工不出,则农用乖;商不也,则宝货绝。农用乏,则谷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故盐铁、均输,所以通委财而调缓急。罢之,不便也。”
文学曰:“夫导民以德,则民归厚;示民以利,则民俗薄。俗薄则背义而趋利,趋利则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老子曰:‘贫国若有余。’非多财也,嗜欲众而民躁也。是以王者崇本退末,以礼义防民,欲实菽粟货财。市,商不通无用之物,工不作无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郁滞,工所以备器械,非治国之本务也。”
大夫曰:“管子云:‘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器械不备也。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商工不备也。’陇、蜀之丹漆旄羽,荆、扬之皮革柟梓竹箭,燕、齐之鱼盐旃裘,兖、豫之漆丝絺紵,养生送终之具也,待商而通,待商而通,待工而成。故圣人作为舟楫之用,以通川谷,服牛驾马,以达陵陆;致远穷深,所以交庶物而便百姓。是以先帝建铁官以赡农用,开均输以足民财;盐铁、均输,万民所戴仰而取给者,罢之,不便也。”
文学曰:“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工商盛而本业荒也。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不务民用而淫巧众也。故川源不能实漏卮,山海不能赡溪壑。是以盘庚萃居,舜藏黄金,高帝禁商贾不得仕宦,所以遏贪鄙之俗而醇至诚之风也。排困市井、防塞利门,而民犹为非也,况上之为利乎?传曰:‘诸侯好利则大夫鄙,大夫鄙则士贪,士贪则庶人盗。’是开利孔为民罪梯也。”
大夫曰:“往者郡国诸侯各以其方物贡输,往来烦杂,物多苦恶,或不偿其费。故郡国置输官以相给运,而便远方之贡,故曰均输。开委府于京师,以笼货物。贱即买,贵则卖。是以县官不失实,商贾无所贸利,故曰平准。平准则民不失职,匀输则民齐劳逸。故平准、均输所以平万物而便百姓,非开利孔为民罪梯者也。”
文学曰:“古者之赋税于民也,因其所工,不求所拙。农人纳其获,女工效其功。今释其所有,责其所无。百姓贱卖货物以便上求。间者,郡国或令民作布絮,吏恣留难,与之为市。吏之所入,非独齐、阿之缣,蜀、汉之布也,亦民间之所为耳。行奸卖平,农民重苦,妇工再税,未见输之均也。县官猥发,阖门擅市,则万物并收。万物并收,则物腾跃。腾跃,则商贾侔利。自市,则吏容奸,豪吏富商积货储物以待其急。轻贾奸吏收贱以取贵,未见准之平也。盖古之均输,所以齐劳逸而便贡输,非以为利而贾万物也。”
忧边
大夫曰:“文学言:‘天下不平,庶国不宁,明王之忧也。’故王者之于天下,犹一室之中也,有一人不得其所,则谓之不乐。故民流溺而弗救,非惠君也。国家有难而不忧,非忠臣也。夫守节死难者,人臣之职也,衣食饥寒者,慈父之道也。今子弟远劳于外,人主为之夙夜不宁,群臣尽力毕议,册滋国用。故少府丞令请建酒榷,以赡边,给战士,拯救民于难也。为人父兄者岂可以已乎?内省衣食以恤在外者,犹未足,今又欲罢诸用。减奉边之费,未可为慈父贤见也。”
文学曰:“周之季末,天子微弱,诸侯力政,故国君不安,谋臣奔驰。何者?敌国众而社稷危也。今九州同域,天下一统,陛下优游岩廊,览群臣极言,至内论雅、颂,外鸣和銮,纯德粲然,并于唐、虞,功烈流于子孙。夫蛮、貊之人,不食之地,何足以烦虑而有战国之忧哉?若陛下不弃,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内向,款塞自至。然后以为胡制于外臣,即匈奴没齿,不食其所用矣。”
大夫曰:“圣主思念中国之未宁,北边之未安,故使廷尉评等问人间所疾苦,拯恤贫贱,周赡不足。君臣所宣明王之德,安宇内者,未得其纪,故问诸生。诸生议不干天则入渊,乃欲以闾里之治而况国家之大事,亦不几矣!发于吠亩,出于穷巷,不知冰水之寒,若醉而新寐,殊不足与言也。”
文学曰:“夫欲安民富国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无本以统之,虽竭精神,尽思虑,无益于治。欲安之适足以危之,欲救之适足以败之。夫治乱之端在于本末而已,不至劳其心而道可得也。孔子曰:‘不通于论者难于言治,道不同者不相与谋。’今公卿意有所倚,故文学之言不可用也。”
大夫曰:“吾闻为人臣者尽忠以顺职,为人子者致孝以承业。君有非则臣覆盖之。父有非则子匿逃之。故君薨,臣不变君之政,父没,则子不改父之道也。春秋讥毁泉台,为其隳先祖之所为而扬君父之恶也。今盐、铁、均输,所从来久矣,而欲罢之,得无害先帝之功而妨圣主之德乎?有司倚于忠孝之路,是道殊而不同于文学之谋也。”
文学曰:“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世而制。孔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故圣人上贤不离古,顺俗而不偏宜。鲁定公序昭穆,顺祖祢,昭公废卿士以省事世用,不可谓变祖之所为而改父之道也。二世充大阿房以崇绪,赵高增累秦法以广威,而未可谓忠臣孝子也。”
刺议
丞相史曰:“山林不让椒桂,以成其崇,君子不辞负薪之言,以广其名。故多见者博,多闻者知,距谏者塞,专己者孤。故谋及下者无失策,举及众者无顿功。诗云:‘询于刍荛。’故布衣皆得风议,何况公卿之史乎?春秋士不载文,而书咺者,以为宰士也。孔子曰:‘虽不吾以,吾其与闻诸。’仆虽不敏,亦尝倾耳下风,摄齐句指,受业径于君子之涂矣。使文学言之而是,仆之言有何害?使文学言之而非,虽微丞相史,孰不非也?”
文学曰:“以正辅人谓之忠,以邪导人谓之佞。夫怫过纳善者,君之忠臣,大夫之直士也。孔子曰:‘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今子处宰士之列,无忠正之心,枉不能正,邪不能匡,顺流以容身,从风以说上。上所言则苟听,上所行则曲从,若影之随形,响之于声,终无所是非。衣儒衣,冠儒冠,而不能行其道,非其儒也。譬若土龙,文章首目具而非龙也。葶历似菜而味殊,玉石相似而异类。子非孔氏执经守道之儒,乃公卿面从之儒,非吾徒也。冉有为季氏宰而附益之,孔子曰:‘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故辅桀者不为智,为桀敛者不为仁。”
丞相史默然不对。
利议
大夫曰:“作世明主,忧劳万人,思念北边之未安,故使使者举贤良文学高第,详延有道之士,将欲观殊议异策,虚心倾耳以听,庶几云得。诸生无能出奇计,远图匈奴安边境之策,抱枯竹,守空言,不知趋舍之宜,时世之变,议论无所依,如膝痒而搔背,辩讼公门之下,讻讻不可胜听,如品即口以成事。此岂明主所欲闻哉?”
文学曰:“诸生对册,殊路同归,指在于崇礼义,退财利,复往古之道,匡当世之失,莫不云太平;虽未尽可亶用,宜略有可行者焉。执事暗于明礼,而喻于利末,沮事隋议,计虑筹策,以故至今未决。非儒无成事,公卿欲成利也。”
大夫曰:“色厉而内荏,乱真者也。文表而枲里,乱实者也。文学裒衣博带,窃周公之服;鞠躬踧踖,窃仲尼之容;议论称诵,窃商、赐之辞;刺讥言治,过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万乘。及授之政,昏乱不治。故以言举人,若以毛相马。此其所以多不称举。诏策曰:‘朕嘉宇内之士,故详延四方豪俊文学博习之士,趋迁官禄。’言者不必有德,何者?言之易而行之难。有舍其车而识其牛,贵其不言而多成事也。吴铎以其舌自破,主父偃以其舌自杀。鹖鴠夜鸣,无益于明,主父鸣鸱,无益于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学桎梏于旧术,牵于间言者也。”
文学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汤、武也。能言,不能行者,有司也。文学窃周公之服,有司窃周公之位。文学桎梏于旧术,有司桎梏于财利。主父偃以舌自杀,有司以利自困。夫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万人,非舜为相不能用。故季桓子听政,柳下惠忽然不见,孔子为司寇,然后悖炽。骥,举之在伯乐,其功在造父。造父摄辔,马无驽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时,士无贤不肖,皆可与言治。故御之良者善调马,相之贤者善使士。今举异才而使臧驺御之,是犹枙骥盐车而责之使疾。此贤良文学多不称举也。”
大夫曰:“嘻,诸生阘茸无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逾之盗,自古而患之。是孔丘斥逐于鲁君,曾不用于世也。何者,以其首摄多端,迂时而不要也。故秦王燔去其术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颜眉,预前论议是非国家之事也?”国疾文学曰:“国有贤士而不用,非士之过,有国者之耻。孔子大圣也,诸侯莫能用;当小位于鲁,三月,不令而行,不禁而止,沛若时雨之灌万物,莫不兴起也。况乎位天下之本朝,而施圣主之德音教泽乎?今公卿处尊位,执天下之要,十有余年,功德不施于天下,而勤劳于百姓,百姓贫陋困穷,而私家累万金。此君子所耻,而伐檀所刺也。昔者商鞅相秦,后礼让,先贪鄙,尚首功,务进取,无德厚于民,而严刑罚于国,俗日坏而民滋怨,故惠王烹菹其身以谢天下。当此之时,亦不能论事矣。今执政患儒贫贱而多言,儒亦忧执事富贵而多患也。”
大夫视文学,悒悒而不言也。
丞相史曰:“夫辩国家之政事,论执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大夫难罢盐铁者,非有私也,忧国家之用,边境之费也。诸生訚訚争盐铁,亦非为己也,欲反之于古而辅成仁义也。二者各有所宗,时世异务,又安可坚任古术而非今之理也?且去小雅非人,必有以易之。诸生若有能安集国中,怀来远方,使边境无寇虏之灾,租税尽为诸生除之!何况盐铁均输乎?所以贵术儒者,贵其处谦推让,以道尽人。今辩讼愕愕然,无赤、赐之辞,而见鄙倍之色,非所闻也。大夫言过,而诸生亦如之,诸生不直谢大夫耳。”
贤良、文学皆离席曰:“鄙人固陋,希涉大庭,狂言多不称,以逆执事。夫药酒苦于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故愕愕者福也,讠戋讠戋者贼也。林中多疾风,富贵多谀言。万里之朝,日闻唯唯,而后闻诸生之愕愕,此乃公卿之良药针石。”
大夫色少宽,面文学而苏贤良曰:“穷巷多曲辩,而寡见者难喻。文学守死溟涬之语,而终不移。夫往古之事,昔有之语,已可睹矣。今以近世观之,自以目有所见,耳有所闻,世殊而事异。文、景之际,建元之始,民朴而归本,吏廉而自重,殷殷屯屯,人衍而家富。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也,何世之弥薄而俗之滋衰也!吏即少廉,民即寡耻,刑非诛恶,而奸犹不止。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文学皆出山东,希涉大论。子大夫论京师之日久,顾分明政治失之事故所以然者也。”
贤良曰:“夫山东天下之腹心,贤士之战场也。高皇帝龙飞凤举于宋、楚之间,山东子弟萧、曹、樊、郦、滕、灌之属为辅,虽即异世,亦既闳夭、太颠而已。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然圣德高世,有万人之才,负迭群之任。出入都市,一旦不知返,数然后终于厮役而已。仆虽不生长京师,才驽下愚,不足以当大议。窃所以闻闾里长老之言,往者常民衣服温暖而不靡,器质朴牢而致用。衣足以蔽体,器足以便事,马足以易步,车足以自载,酒足以合欢而不湛,乐足以理心而不淫,入无宴乐之闻,出无佚游之观。行即负羸,止作锄耘。用约而财饶,本修而民富。送死哀而不华,养生适而不奢。大臣正而无欲,执政宽而不苛。故黎民宁其性,百吏保其官。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安。其后邪臣各以伎艺,亏乱至治。外障山海,内兴诸利。杨可告缗,江充禁服,张大夫革令,杜周治狱,罚赎科适,微细并行,不可胜载。夏兰之属妄搏,王温舒之徒妄杀。残吏萌起,扰乱良民。当此之时,百姓不保其首领,豪富莫必其族姓。圣主觉焉,乃刑戮充等,诛灭残贼,以杀死罪之怨,塞天下之责。然居民肆然复安。然其祸累世不复,疮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残贼之政,而强宰尚有强夺之心。大臣擅权而断击,豪猾多党而侵陵。富贵奢侈,贫贱篡杀。女工难成而易弊,车器难就而易败。车不累期,器不终岁。一车千石,一衣十钟。常民文杯画案,机席缉,婢妾衣纨履丝,匹庶粺饭肉食。里有俗,党有场。康庄驰逐,穷巷蹋鞠。秉耒抱插躬耕身织者寡,聚要敛容傅白黛青者众。无而为有,贫而强夸。文表无里,纨跨枲装。生不养,死厚送。葬死殚家,遣女满车。富者欲过,贫者欲及。富者空减,贫者称贷。是以民年急而岁促,贫即寡耻,乏即少廉。此所以刑非诛恶而奸犹不止也。故国有严急之征,即生散不足之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