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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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只知道构成联系的那个人不见了,腐败的种子进入了他的灵魂。

——约瑟夫·康拉德[1]

一本以特工生活为基础的小说,必然包含有相当大的幻想成分,因为写实的描述肯定会违反官方保密法令的某些条款。“瑞摩斯大叔行动”纯粹是作者想象的产物(我期望它仍将如此),所有的人物,无论是英国人还是非洲人、俄国人或波兰人,也都是如此。不过,我们不妨引用安徒生这位同样创造幻想的睿智作家的话:“我们所想象的故事是出自现实。”

第一节

自从三十多年前,年轻的卡瑟尔到这里工作后,便一直在圣詹姆斯街后面的一家酒吧用午餐,那地方离办公室不算远。若问起缘由,他会归结为那里高品质的香肠。或许他也青睐那里的一种别有苦味的沃特尼啤酒,不过更要紧的是香肠的质量。他时时准备着解释自己的行为,哪怕是最没有疑问的,另外,他还总是很守时。

所以当钟报响一点时,他就准备出门了。与他合用一间办公室的助手阿瑟·戴维斯十二点准时去吃午饭,一小时后返回,但这经常只是理论上如此。戴维斯和他自己随时得有一人留着,以应对紧急电报的解码工作,这是很明确的,可他们也很清楚,在他们所属部门的这个分部里,从不会有什么真正紧急的情报。英国与由他俩负责的东非和南非各地的时差应对起来通常都绰绰有余——即便是在约翰内斯堡也只相差了一小时多一点——没有人会操心消息的迟滞。戴维斯常说,世界的命运永远不会由他们这块大陆来决定,无论中国或俄国在亚的斯亚贝巴和科纳克里[2]之间开设了多少大使馆,也无论有多少古巴人登陆非洲。卡瑟尔给戴维斯写了张便笺:“如扎伊尔[3]回复172号,送副本至财政部和外交部。”他看了看表。戴维斯迟了十分钟。

卡瑟尔开始整理公文包——他放了张字条,记的是要在杰敏街乳酪店为妻子买的东西,以及为早上和他闹了些不愉快的儿子准备的礼物(两包“麦提莎”巧克力);还放了一本书,《克拉丽莎》[4],他每次到第一卷的第七十九章就再也读不下去。他听见电梯关门及戴维斯在走廊里的脚步声,随即便离开了屋子。他的香肠午餐少了十一分钟。和戴维斯不同,他总是准点返回。这是上了年纪后具有的一种美德。

阿瑟·戴维斯的怪异行为在这间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十分惹眼。他正从白色长廊的另一端走过来,穿着如同刚在乡村的马背上度了周末,抑或刚从公共赛马场回来。他套一件单绿色斜纹软呢运动夹克,胸口衣袋里还露着一条带斑点的红手帕,颇似一位宾馆行李员的行头。不过他还是像一位被分错了角色的演员:当他尽力想和这套行头般配时,却常常笨拙地找不到戏路。如果说他打量伦敦的样子就仿佛他是从乡下来的,那么他到乡间造访卡瑟尔时又明白无误地是一副城里游客的模样。

“一如既往地准点。”戴维斯挂着惯有的讪笑说。

“我的表总走得稍快了些,”卡瑟尔像是在为并未说出口的微词致歉,“一种焦虑综合征吧,我想。”

“又往外偷运绝密情报?”戴维斯问道,同时开玩笑地摆了个架势,要抢卡瑟尔的公文包。他的呼吸夹杂了甜腻的气味:他对波尔图葡萄酒很是贪恋。

“哦,我都留给你去兜售了。你那些见不得阳光的联系人会给你个更好的价钱。”

“你真好心,我敢肯定。”

“而且你单身,比已婚男士更需要钱。我的生活开支已减半了。”

“啊,可那是些倒胃口的剩菜,”戴维斯说,“吃剩的牛腿肉重做成土豆泥肉饼,还有串了味儿的肉丸子。值吗?结了婚的男人连一杯上好的波尔图都喝不起。”他进了他们合用的办公室给辛西娅打电话。两年来戴维斯一直在追求辛西娅,可是这位少将的女儿却想攀上更高的枝头。尽管如此,戴维斯仍抱着希望;他解释说在部门内部谈恋爱风险总要小些——不会被视为有安全隐患,但卡瑟尔明白戴维斯实际上有多眷恋辛西娅。他既强烈渴望出双入对的夫妻生活,又不想失去单身男子有的那种防范性的幽默感。卡瑟尔到他的公寓去过一次,那是他和环境部的两个人合住的套房,在一家古玩店楼上,离克拉里奇酒店不远——地处中心,气派非常。

“你应该多来走动走动。”戴维斯当时坐在客厅里劝着卡瑟尔。房间拥挤不堪,沙发上摊满了各色杂志——《新政治家》《阁楼》,还有《自然》,其他房客开过晚会后留下的狼藉杯盘堆在角落里,等着日杂女工来收拾。

“你很清楚他们给我们的工资,”卡瑟尔说,“而且我有家室。”

“严重的决策错误。”

“可我不是,”卡瑟尔说,“我喜欢我妻子。”

“当然还有那小杂种,”戴维斯继续道,“既养孩子又喝波尔图,我可掏不起这个钱。”

“可巧我也很喜欢这小杂种。”

卡瑟尔正准备走下四级石阶到皮卡迪利大街时被门房叫住了。“汤姆林森准将想见您,先生。”

“汤姆林森准将?”

“是的。在A.3号房间。”

卡瑟尔只见过汤姆林森准将一回,很多年前了,久远得他都懒得去计算,也就是他得到任命的日子——他在《公务机密法约》上签字的那天,那时这位准将还是个很小的下级军官,如果还算军官的话。所有他能记得的就是那撇黑黑的小胡子,如同不明飞行物似的盘旋在一张吸墨水纸上,吸水纸完全空白,也许是出于安全的因素。唯一的瑕疵是他签过《法约》后留下的钢笔印迹,而且几乎可以肯定,这张吸水纸随即就被粉碎并焚烧。近百年前的“德雷福斯事件”[5]暴露出了废纸篓的危险。

“沿走廊左边走,先生。”门房在他就要走错方向时提醒他。

“进来,进来,卡瑟尔。”汤姆林森准将叫道。他的胡子现在跟吸水纸一样白了,而岁月还在他双排纽扣马甲下堆起了小小的将军肚——只有他的军衔仍像过去那样说不清道不明。无人知晓他以前归属哪个军团,如果确有此军团的话,因为在这幢楼里,所有的军队头衔都有些可疑。官阶可能也只是全副伪装的一部分。他说:“我想你不认识丹特里上校。”

“不,我不认识……你好。”

尽管丹特里穿着整洁的深色西装,有着棱角分明的瘦削脸庞,但比起戴维斯他更加真实地具有一种户外活动的气质。若是说戴维斯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可以在跑马场如鱼得水,那么丹特里则显然能在昂贵的狩猎围场或打松鸡的林沼间游刃有余。卡瑟尔喜欢给同事勾勒速画像:有时甚至真的画在纸上。

“我想我在科珀斯结识过你的表兄。”丹特里说。他的语气愉快,但显得有些烦躁,也许他还得到国王十字车站赶发往北部的火车。

汤姆林森准将解释道:“丹特里上校是我们的新长官。”卡瑟尔注意到丹特里随之皱了皱眉,“他从梅瑞狄斯那儿接管了安全工作。不过我想你可能从没见过梅瑞狄斯。”

“我估计你说的是我的表兄罗杰,”卡瑟尔对丹特里说,“有不少年没见了。他在‘人文学科’[6]中得过一等。我想他现在在财政部。”

“刚才我在向丹特里上校介绍这儿的建制。”汤姆林森准将还在絮叨,紧扣自己的话题不放。

“我学的是法律。得了个差劲的二等,”丹特里说,“我想你读的是历史?”

“是的。得了个非常差劲的三等。”

“在牛津基督教堂学院?”

“是的。”

“我已经跟丹特里上校解释了,”汤姆林森说,“就6A部而言,只有你和戴维斯负责处理机密电报。”

“如果那算是我们这个部的‘机密’的话。当然,沃森也要过问的。”

“戴维斯——雷丁大学的,没错吧?”丹特里的问话里好像有一丝轻蔑的意味。

“看得出你做了不少功课。”

“实际上我刚和戴维斯本人聊过。”

“所以他的午饭多花了十分钟。”

丹特里笑起来如同伤口重又痛苦地绽裂开,那两片鲜红的嘴唇在嘴角张开时显得挺费劲。他说:“我和戴维斯谈到了你,所以现在我要和你谈谈戴维斯。公开核查。你得原谅我这把新扫帚。我得学着摸索这条绳子,”他补充的这些比方并没有把事情说清楚[7],“得例行公事——尽管我们对你俩肯定是信任的。顺便问一句,他有没有警示过你?”

“没有。可是你为什么要相信我?我们也许串通好的。”

那伤口又豁裂开少许,接着又紧紧闭上。“我推想他在政治上略微偏左。是这样吗?”

“他是工党成员。我估计他亲口告诉你了。”

“这当然不算什么问题,”丹特里说,“那你呢……?”

“我不属于任何党派。我估计戴维斯也跟你说了。”

“但你有时也参加投票,我想?”

“战后我一次也没投过。如今这些事儿总好像——怎么说呢,有那么点儿小地方主义。”

“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丹特里不以为然地说。卡瑟尔看出来这回说了实话是个判断上的失误,不过除非在真正紧要的场合,他总宁愿说实话。事实经得起盘查。丹特里看了看表:“我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我还要去国王十字车站赶火车。”

“周末去打猎?”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卡瑟尔说,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回答感到后悔。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总归要安全些。有时候——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时候变得越来越多——他梦想着能够完全表里如一,就像另一个人梦想着在罗德板球场[8]打出一个戏剧性的一百跑一般。

“我猜你是注意到了我放在门口的枪匣子?”

“是的,”卡瑟尔说,他这才看见枪匣,“那正是线索。”他很乐意看见丹特里释然的神情。

丹特里解释道:“这里边没有个人因素,你明白的。纯粹是例行检查。条条框框那么多,有时候就不那么得到重视。这也是人之常情。比如,关于不能将工作文件带出办公室的规定……”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卡瑟尔的公文包。若是高级官员或绅士会立刻打开包接受检查,同时再来个轻松的玩笑。不过卡瑟尔不是高官,他也从未将自己分在绅士之列。他想看看这把新来的扫帚能扫到什么样的程度。他说:“我不是回家。我只是出去吃午饭。”

“你不会介意吧,是吗……?”丹特里伸手去拿公文包。“我向戴维斯提出了相同的要求。”他说。

“我看见戴维斯时,他没有带包。”卡瑟尔说。

丹特里为自己的错误脸红起来。卡瑟尔敢肯定,要是他打猎时射到了赶猎物的人也会流露出类似的羞愧表情。“哦,那准是另一个家伙,”丹特里说,“我忘了他的名字。”

“沃森?”陆军准将提示道。

“没错,沃森。”

“这么说我们的头儿你也查过了?”

“都是演练的一部分啊。”丹特里说。

卡瑟尔打开公文包。他拿出一份《伯克翰斯德[9]报》。

“这是什么?”丹特里问。

“我常买的当地报纸。打算吃午饭时看的。”

“哦,是这样,当然。我都忘了。你住得挺远。难道没觉得有些不方便?”

“坐火车不到一小时。我需要一幢房子,一座花园。我有个孩子,你能理解的——还有一只狗。这两样在公寓房里是不能同时拥有的。没法生活得很舒适。”

“我注意到你在读《克拉丽莎》。喜欢吗?”

“喜欢,到目前为止还行。不过还有四卷呢。”

“这是什么?”

“备忘清单。”

“备忘?”

“我的购物单。”卡瑟尔做了说明。他写在自己打印的地址“国王路129号”下面。“两包‘麦提莎’。半磅格雷伯爵茶。干酪——温斯利代,还是双层格洛斯特?亚德利刮胡水。”

“‘麦提莎’是个什么东西?”

“一种巧克力。你得去尝尝。很好吃。在我看来比奇巧强。”

丹特里说:“你觉得我送这个给要去拜访的女主人合适吗?我挺想给她带些有点特别的东西。”他看了看表,“也许我可以打发门房去买——时间正好够。你在哪里买?”

“他可以到斯特兰德大街去找一家ABC。”

“ABC?”丹特里问。

“充气面包公司[10]。”

“充气面包……是个什……?哦,得了,没工夫去琢磨了。你肯定这些糊弄人的东西能行?”

“当然,别有风味。”

“福特纳姆离这儿只有几步路。”

“你在那儿买不到。这种巧克力很便宜的。”

“我不想显得很小气。”

“那就多买点。吩咐他买三磅。”

“名字叫什么来着?要不你出去的时候和门房说一下?”

“那对我的检查结束了?我没问题?”

“哦,没有。没有。我和你说了这纯粹是走形式,卡瑟尔。”

“打猎愉快。”

“多谢。”

卡瑟尔把条子拿给门房。“他说了三镑?”

“是的。”

“三镑‘麦提莎’!”

“是的。”

“我可以找辆搬家的车吗?”

门房叫来正在看色情杂志的伙计。他说:“去给丹特里上校买三镑‘麦提莎’。”

“那差不多有一百二十包哩。”伙计稍加计算后说。

“不,不,”卡瑟尔说,“没这么严重。我认为他指的是重量单位[11]。”

他离开了还在扳着手指的门房。他比平时晚了十五分钟到酒吧,往常坐的角落已给人占了。他吃得很快,并算了一下知道晚回了三分钟。然后他去圣詹姆斯长廊商场的洗化店买了亚德利刮胡水,在杰克逊食品店买了伯爵茶,为节省时间,他也在那儿拿了双层格洛斯特干酪,虽然他通常都到杰敏街的乳酪店去买。可他本打算在ABC买的“麦提莎”,在他到那儿时已售罄了——店员告诉他今天的需求出乎他们的意料,他只好买了奇巧。当他再见到戴维斯时只迟了三分钟。

“你真是对检查的事守口如瓶啊。”他说。

“我发誓要保守秘密的。他们抓到你什么没有?”

“还算好。”

“他们可逮着我了。问我在雨衣口袋里装了什么。我把59800发来的报告带出来了,本想吃饭时再看看的。”

“他说了什么?”

“噢,他警告了我,还是放了我一马。他说规则制定出来就是要遵守的。想想那个叫布莱克[12]的(他叛逃究竟图个什么?),四十年不用交所得税,不用伤脑筋,不用担责任,而我们现在还得为他擦屁股。”

“丹特里上校不算太难缠,”卡瑟尔说,“他认识我在科珀斯的一个表兄。这层关系能派上些用场。”

第二节

卡瑟尔通常能搭上六点三十五分从尤斯顿发出的火车。他乘这趟车可以准时在七点十二分到达伯克翰斯德。他的自行车就放在车站——他跟检票员认识很多年了,总是把自行车交给他照管。接着他骑车回家,这段路倒是更长些,也是为了锻炼身体——过运河桥、都铎学校,转入高街,途经那座灰色燧石砌成、供放十字军士兵头盔的地区教堂,然后再上奇尔特恩斯丘陵的斜坡,骑向他在国王路上那幢半独立的小房子。如果没有事先打电话告诉家里要迟回,他总在七点半到家。正好有时间向儿子道声晚安,并在八点开饭前小酌一两杯威士忌。

对于从事特别职业的人而言,一切日常琐事都弥足珍贵——也许这便是他从南非回国后选择重返故里的一个缘由:回到垂柳下的运河畔,重游母校,徜徉在一座曾经辉煌的城堡遗迹边,这古堡抵御过法国王子路易斯的围攻,据说乔叟还在这儿做过文书——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某个匠人的祖传家业。如今只见得几个覆满青草的土墩和数段面朝运河及铁路线的石墙。再往外走便是一条长长的出城的路,走过路边的山楂藩篱和西班牙栗树,最终便可呼吸到乡村公地的自由气息。多年前,本地居民还努力争取过在公地放牧的权利,而如今在二十世纪,除一两只兔子或山羊,还有其他什么动物能在蕨草、金雀花和欧洲蕨中寻觅到食物,已很令人怀疑了。

在卡瑟尔的孩提时代,公地上仍残留着一战时由法学院学生组成的军官训练队在黏的红土里挖出的战壕。那些都是年轻的律师,他们在战死于比利时或法国之前本是作为社会正统群体的一分子从事着自己的职业。若对此缺乏适当的了解,走在这里是挺不安全的,因为这些古老的沟壑深达数英尺,以原先“老不齿部队”在伊珀尔[13]挖的为样板,初来乍到者得冒着猝然跌进沟摔断腿的风险。在这儿长大并熟悉地形的孩子则能自由自在地四处漫步,直到有关的记忆在他们的脑海里渐渐淡去。卡瑟尔出于某种原因一直记得很清楚,在不用去办公室的日子里,他有时便牵着萨姆的手,带他看公地上那些被人忘却的藏身之地以及种种危险所在。小时候,他在这里以一当十玩过多少次打游击啊。现在,打游击的时光又回来了,朝思暮想的生活成了现实。居住在熟识已久的地方,他感到了安全,正如年迈的老囚重返他所熟识的监牢一般。

卡瑟尔将自行车推上国王路。他回英国后通过一家建屋互助会买的房子。他本可以支付现金,从而少花些钱,但他不希望显得和左邻右舍的教书先生们有何不同——凭他们挣的薪水要积攒存款几无可能。出于同一原因,他保留了前门上那块绘有《微笑的骑士》[14]的华而不实的彩色玻璃。他不喜欢这种有色玻璃。他将其与牙科门诊联系起来——在外地小城市里,有色玻璃使外面的人没法看见椅子上牙科病人的痛苦神色——可还是由于邻居的门上都有,他也就情愿顺其自然了。国王路一带的教书先生是北牛津地区审美原则的拥护者,所以在这里他们中有很多都跟他们的助教一起喝茶,而要换了在班布里路[15],他的自行车也不会水土不服,搁放在门厅或楼梯下面都很寻常。

他用耶鲁[16]钥匙打开了门。他曾想过买嵌入式插锁或是在圣詹姆斯街挑一把别致的丘博保险锁,但还是让自己打消了念头——他的邻居对耶鲁已很满意了,况且在近三年中唯一的偷盗案件也远在鲍克斯摩尔[17],这也使他的想法失去了理由。门厅里没人;起居室似乎也是空的,他在敞开的门口就能看到;厨房里也静悄悄的。他立刻注意到餐具柜里苏打水旁并无威士忌酒瓶在那里恭迎主人。多年的习惯被打破了,卡瑟尔感到一阵虫噬般的焦灼。他叫了声“萨拉”,可没有回应。他立于门厅内的伞架旁,飞快地扫视着熟悉的陈设。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威士忌酒瓶——他屏住了呼吸。自从搬到这里,他总是很肯定地觉得有朝一日会有厄运尾随而来,他还明白真有祸事发生时自己决不能惊慌:他必须立即全身而退,不可留恋他们在一起生活的任何一块残片。“朱迪亚的子民须往山中避难……”[18]出于某种原因,他想到了在财政部的表兄,好像后者便是可以保全他的护身符,辟邪之物。就在此时,他听见了楼上的说话声以及萨拉下楼的脚步声,便放心地舒了口气。

“亲爱的,我没听见你。我在和巴克医生说话。”

巴克医生跟随在她后面——一个中年人,左脸颊有一块火红的草莓色印记,穿浅灰色衣服,胸前口袋里插着两支水笔,也许其中一支是查看咽喉的袖珍电筒。

“出了什么问题吗?”

“萨姆得了麻疹,亲爱的。”

“他会痊愈的,”巴克医生说,“让他静养就行了。光线别太强烈。”

“来杯威士忌吧,大夫?”

“不了,谢谢。我还要去看两个病人,实际上我的晚饭已经迟了。”

“他会是在哪儿感染的?”

“哦,现在流行病很多。你们不必担心。只是轻度感染。”

医生离去后卡瑟尔吻了妻子。他的手抚过她坚韧的黑发,碰了碰那高高的颧骨。他触摸着她黑色的脸庞轮廓,就像从白人宾馆台阶上的那些平淡无奇且凌乱堆放的雕刻品中挑出了一件上佳作品。他让自己放宽心,他生命中最珍爱的依然安全。一天下来,他总感到仿佛自己已抛下无助的她而一去多年。可是这里没有人介意她的非洲血统。这里没有能够威胁他们共同生活的法律。他们可以安心地过日子——或许将来也一直能这么安心。

“怎么了?”她说。

“我刚才很担心。进来时一切都好像乱了套。你不在起居室,连威士忌都找不着……”

“你真是个习惯性的动物。”

她倒威士忌时他打开了公文包。“真的一点儿没关系吗?”卡瑟尔问,“我从来没喜欢过医生说话的样子,特别是当他们表现得要让你放心的时候。”

“没关系的。”

“我能去看看他吗?”

“他睡着呢。最好别弄醒他。我给他喂了片阿司匹林。”

他把《克拉丽莎》第一卷放回到书架。

“看完了?”

“没有,我现在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看完。人生太短。”

“可我以前还认为你一直喜欢读大部头呢。”

“也许我得试试《战争与和平》,再不读就没机会了。”

“我们没有。”

“我明天就去买。”

她已细心地按照英国酒馆的标准调了四份威士忌,现在她端给他,将杯子塞在他手里,似乎那是一封旁人谁也不准看的密信。实际上,他的酒量唯有他俩清楚:与同事乃至和酒吧里的陌生人在一起时他通常不过喝些啤酒。在他的职业中,稍沾点儿酒精都会招来猜疑的目光。只有戴维斯满不在乎地以他那种优雅的狂放连饮数杯而毫不顾忌会被谁瞧见,可是话说回来,他胆敢如此也出于一种十足的光明磊落。卡瑟尔早在南非坐以待毙的时候,就永远失去了这种胆量和磊落。

“你不会介意的,对吧,”萨拉问,“如果只有一顿冷饭?傍晚我一直忙着照顾萨姆。”

“当然不会。”

他用臂膀搂住她。他们的爱之深,正像那四份威士忌一般隐秘。说与外人听只会招致危险。爱情也如同铤而走险。文学总是这样宣称。崔斯坦、安娜·卡列尼娜,甚至是勒夫莱斯[19]的情欲——他曾瞄了几眼《克拉丽莎》的末卷。即便对戴维斯,他说得最多的也不过是“我喜欢我的妻子”。

“真不知道没了你我怎么办。”卡瑟尔说。

“和你现在差不多。八点钟晚饭前喝两杯双份的威士忌。”

“当我到家没有看见你以及威士忌时,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怕只剩我一个。可怜的戴维斯,”他补充道,“回家时什么人都没有。”

“也许他觉得这更有乐趣呢。”

“这就是我的乐趣,”他说,“一种安全感。”

“外面的生活就这么危险吗?”她从他的杯子里啜了一口,用唇碰他的嘴,以J.& B.[20]使之润湿。他总是买J.& B.,因为喜欢它较淡的色泽——一大杯威士忌加苏打看上去并不比其他品牌的低度酒更强劲。

电话铃声从沙发旁的桌上响起来。他拿起话筒说了声“喂”,可无人应答。“喂。”他默数到四,然后在听到断线时便放下话筒。

“没有人?”

“我估计是拨错号了。”

“这个月已发生三次了。总在你忙着公务迟迟不归时。你觉得会不会是盗贼踩点,试探我们在不在家?”

“这里没什么好偷的。”

“不是读到过那些可怕的故事吗,亲爱的——脸上蒙了长筒袜的家伙。我讨厌太阳下山你又还没回来的那会儿。”

“所以我给你买了布勒。布勒在哪儿呢?”

“它在花园里啃草呢。有什么让它肠胃不舒服了。不管怎样,你明白它是怎么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它喜欢讨好他们。”

“碰到戴长筒袜面具的它还是会反抗的。”

“它会以为是人家戴上跟它逗乐的呢。你记得圣诞节的时候……那些纸帽子……”

“在买它以前,我本来一直以为拳师狗是很凶猛的。”

“是很凶,在看到猫时。”

门吱呀一声开了,卡瑟尔迅速转过身:布勒用方正乌黑的鼻子将门顶得完全敞开,接着纵身像一袋土豆似的朝卡瑟尔躲闪的方向扑来。卡瑟尔挡住它。“下来,布勒,下来。”一长条唾液从卡瑟尔的裤子上挂下来。他说:“如果这也算讨好,任何一个盗贼都会逃出去一英里。”布勒像要发作似的叫起来,扭动着臀部,好像身上爬了虫一般,同时又回头向门口走去。

“不要吵,布勒。”

“它只想出去遛遛。”

“在这个时候?我以为你说它病了。”

“看来它草吃得够多了。”

“别吵了,布勒,该死的。不去散步。”

布勒只好重重地伏倒,趴到地板上去寻找些慰藉。

“今早抄煤气表的人被它吓坏了,但布勒只是想表示友好。”

“可煤气公司的人认识它。”

“这一位是新来的。”

“新来的。怎么会这样?”

“哦,往常来的得了流感。”

“你要求看他的证件了吗?”

“当然。亲爱的,你现在是不是怕起盗贼来了?别这样,布勒。别这样。”布勒正带着市政议员喝汤的劲头舔着自己的私处。

卡瑟尔跨过布勒走进门厅。他仔细检查了气表,但并未发现异常,便又走回来。

“你真有什么担心?”

“倒也不是。办公室里发生了点事情。一个新上任的安全官员想滥用职权。这让我很不痛快——我在这里三十多年了,现在理应得到信任才是。下回我们出去吃午饭,口袋都要被翻出来看了。他真的检查了我的公文包。”

“宽容点吧,亲爱的。这不是他们的错。是这个职业的错。”

“现在要换工作太迟了。”

“做什么都不嫌迟的。”她说,而他也希望自己能相信她说的。她从他身旁走过到厨房取冷冻肉时又吻了吻他。

当他们坐下时,他又倒了杯威士忌。她说:“说正经的,你的确喝太多了。”

“就在家喝点儿嘛。只有你能看见。”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工作。我是为你的健康着想。我才不管那该死的工作呢。”

“是吗?”

“外交部的一个处。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你们还得做贼心虚似的到哪儿都守口如瓶。要是你告诉了我——我,你的妻子——今天你干了哪些事儿,他们就会把你炒了。我真但愿他们把你炒了。今天你干了哪些事儿?”

“我和戴维斯聊天来着;我在几张卡片上写了备忘;我发了个电报——噢,我还被召去见新来的安全官员。他在科珀斯时认识了我的表兄。”

“哪个表兄?”

“罗杰。”

“财政部里的那个势利鬼?”

“没错。”

去卧室时他说:“我能去看看萨姆吗?”

“没问题。不过他现在该睡熟了。”

布勒跟进来,在床单上留下一小团像糖果似的唾沫。

“哦,布勒。”

它摇摇尾巴剩余的部分,好像得到了夸奖。作为一只拳师狗它不算聪明。当初买它花了不少钱,也许它的血统太过纯正了。

男孩仰卧在他柚木床的对角线上,头枕着的并非枕头,而是一盒玩具铅兵。一只黝黑的脚完全伸在了毯子的外边,而一个坦克军团的指挥官正夹在他的脚趾间。卡瑟尔看着萨拉为他重新整理好床被,把那个指挥官拿出来,又从一条大腿下掏出了个伞兵。她以行家里手的那种随意搬动他的身体,孩子仍睡得很沉。

“他看上去又热又渴。”卡瑟尔说。

“你要是有103度[21]的烧也会这样。”他比他母亲更像非洲人,卡瑟尔回想起了一幅关于饥荒的照片。一具小小的尸体横陈于沙漠,一只秃鹫在旁边注视着。

“的确体温很高。”

“这对小孩子不算什么。”

她的胸有成竹总是让他惊讶:她可以不看菜谱自创一道新菜,从不会忙乱地砸碗摔碟。现在她也丝毫不显踌躇,大咧咧地将孩子扳过来侧着睡,同时掖好毯子,而孩子连眼皮也不曾动一下。

“他睡得挺不错的。”

“除了做噩梦。”

“有没有做其他的?”

“一直就是那个。我们都坐火车走了,把他一人丢下了。有人——他不知是谁——抓住了他的胳膊。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正是做噩梦的年纪。我在哪儿读到过,当上学的威胁来临时就会做噩梦的。我但愿他当初不用去上预备学校。也许他会有麻烦的。有时我简直希望你们这儿也施行种族隔离。”

“他是个跑步健将。在英国只要你擅长一种体育项目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那天夜晚在床上,当她迷糊一阵又醒来时说道——仿佛是在睡梦中想到的——“真奇怪,不是吗?你那么喜欢萨姆。”

“当然。为什么不喜欢?我以为你睡着了。”

“不存在什么‘当然’。一个小杂种。”

“戴维斯总这么称他。”

“戴维斯?他不知道吧?”她不无担忧地问,“他肯定不知道吧?”

“不,别担心。对所有小孩他都这么称呼。”

“我很高兴他父亲已在地下六尺了。”她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怜的家伙。他本可以最终娶到你的。”

“不。我一直都爱着你。甚至在我怀上萨姆时我也爱着你。他更像是你的孩子而不是他的。在和他做爱时我试图想着你。他是那种不温不火的类型。在大学里人们喊他‘汤姆叔叔[22]’。萨姆不会这样不温不火,是吧?要么热情,要么冷淡,但不会不温不火。”

“我们干吗要说这些陈年往事呢?”

“因为萨姆生病了。也因为你忧心忡忡。当我感到不安全时,我就回忆当时我明白不得不告诉你他的存在时的感受。越过边境后在马普托[23]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坡拉娜宾馆。我当时想:‘他会把衣服再穿起来,一走了之。’可你没有。你留下了。而且尽管肚子里有萨姆,我们还做爱了。”

这么多年之后,他们安静地躺在一起,只是肩挨着肩。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晚年的快乐——有时他能在一个陌生人的脸上看到这种快乐——所带来的感受,不过等她步入晚年时,他早已长眠地下了。晚年是他们永远不能够一同分享的。

“我们没要孩子,你有没有感到难过?”她问。

“萨姆已经足够我们履行父母职责了。”

“我是认真的。你没想过要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此时他明白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之一。

“不。”他说。

“为什么不呢?”

“你太爱刨根问底了,萨拉。我爱萨姆因为他是你的骨肉。因为他不是我的。因为我看着他的时候无须看见我自己。我只看得到你的影子。我不想一直这么解释下去,就此打住吧。”

第三节

1

“一项很好的晨间运动。”丹特里上校一边不冷不热地对哈格里维斯夫人说话,一边在进屋前把靴子上的泥跺掉,“鸟儿相当多。”与他同来的人也随后纷纷钻出自己的车,脸上挂着强装出来的快活,如同一支足球队试图表现得自得其乐,实则不堪忍受寒冷和泥泞。

“已备好酒水,”哈格里维斯夫人说,“请自便。十分钟后午餐。”

另一辆车正爬上山坡穿过庄园驶来,停在很远的地方。潮湿而凛冽的空气中传来响亮的笑声,接着有人嚷道:“巴菲终于来了。当然,正赶上午饭。”

“还有您出了名的肉排腰子布丁?”丹特里问,“久仰其名啊。”

“你是说我做的馅饼吧。你早上真玩得很痛快吗,上校?”她说话略带美国口音——这口音如同醇厚的昂贵香水,就来这么略微一点是最适宜的。

“野鸡不多,”丹特里说,“不过除此之外挺好。”

“哈里,”她越过他的肩头叫道,“迪基。”接着是,“杜杜在哪儿?不见了吗?”没有人叫过丹特里的名,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怀着一种孤独感看着姿态优雅、身材修长的女主人有些吃力地迈下石台阶去招呼哈里,并吻了吻他的两颊。丹特里独自走进餐厅,各色酒水正恭候在餐具柜上。

一个穿斜纹软呢衣服、面色红润且似曾相识的矮胖男人正在调制干马提尼[24]。他的银边眼镜闪烁着阳光。“也给我调一杯吧,”丹特里说,“如果你准备调得很干的话。”

“十兑一,”小个子男人说,“拔开苦艾瓶塞喷一下就够了是吗?我在自家一直是放在气雾喷口瓶里的。你是丹特里,对吧。你已把我忘了。我是珀西瓦尔,给你量过血压的。”

“哦,对了。珀西瓦尔医生。现在我们差不多可以说在同一部门了,是吗?”

“没错。专员想让我们不声不响地聚一聚——没必要在这里用什么荒唐的频扰器。我从来就没学会用我的那个,你会吗?不过我的麻烦是我不会打猎。只钓钓鱼。你第一次来这儿?”

“是的。你什么时候到的?”

“稍微早点。中午前后吧。我可是个玩捷豹[25]的疯子。一开起来时速就不下一百英里。”

丹特里看了一眼餐桌。每个位子前面都摆了一瓶啤酒。他不爱喝啤酒,但出于某种原因,啤酒似乎很适合在打猎归来时饮用。也许它与孩子气的氛围有关,就像在伯爵俱乐部里喝姜汁啤酒一样。丹特里没有孩子气。打猎对于他而言是一种严格的竞技性锻炼——他曾经得过国王杯赛的亚军。桌子中央放了些盛糖果的银制小碗,他看见碗里正是他送的“麦提莎”。前一天晚上,当他给哈格里维斯夫人拿来几乎一板条箱的巧克力时,他感到有点儿尴尬。显然她不知送来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觉得自己被那个叫卡瑟尔的故意捉弄了一回。他很高兴看到这些巧克力放在银碗里比装在塑料袋里显得有品位多了。

“你喜欢啤酒吗?”他问珀西瓦尔。

“我喜欢一切酒精饮料,”珀西瓦尔说,“除了费尔内—布兰卡[26]。”接着一干孩子气的人喧闹着冲进来——巴菲、杜杜、哈里、迪基以及其他所有人;觥筹交错之间充满着兴高采烈的气氛。丹特里很高兴有珀西瓦尔在这里,因为似乎大家也只知道珀西瓦尔的姓氏。

可不走运的是,他们在桌上被分开了。珀西瓦尔很快喝完了第一瓶啤酒,并打开了第二瓶。丹特里觉得被出卖了,因为珀西瓦尔看来很快就和邻座搭上了,轻松得就像单位里的熟人一般。他讲起了钓鱼的故事,使得那个叫迪基的人笑个不停。丹特里坐在那个他估计叫巴菲的人以及一位瘦削且年纪稍长、一副律师模样的男子之间。他曾做过自我介绍,他的家姓也很耳熟。他不是司法部长就是副司法部长,可丹特里记不清了。这些不确定的信息使得交谈无法进行。

巴菲突然发话道:“我的天,那些不会是‘麦提莎’吧!”

“你知道‘麦提莎’?”丹特里问。

“那还是在什么猴年马月吃的哪。小时候总在看电影的时候去买。好吃得很。这一带肯定没电影院吧?”

“实际上是我从伦敦买来的。”

“你常去电影院?我有十年没去了。这么说他们还在卖‘麦提莎’?”

“商店里也买得到。”

“这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一家ABC。”

“ABC?”

丹特里带着犹疑重复了卡瑟尔的解释:“充气面包公司。”

“真是不同凡响!什么是充气面包?”

“我不知道。”丹特里说。

“这些东西如今的确能做得出来。要是那些面包是用计算机烤出来的,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你觉得呢?”他探身拿了块“麦提莎”,像摆弄雪茄似的在耳边摩来擦去。

哈格里维斯夫人从餐桌那头叫道:“巴菲!等吃了肉排腰子馅饼再说。”

“抱歉,我亲爱的。抵挡不住诱惑啊。长大后还没尝过呢。”他对丹特里说,“计算机是了不起的东西。有一回我花了五镑让它给我找老婆。”

“你还没结婚?”丹特里看着巴菲的金戒指问道。

“没有。一直戴着这个当挡箭牌。我不是正经的人,你明白。喜欢尝试那些新玩意儿。填一张跟你胳膊一样长的表。资格证明、兴趣爱好、职业,有什么都得填。”他又拿了块“麦提莎”。“喜欢甜食,”他说,“过去天天都吃。”

“那有没有申请者来找你?”

“计算机大老远地送了个姑娘来。还姑娘哪!至少有三十五岁了。我还得给她招待午茶。我妈妈去世后我就没喝过茶。我说:‘我亲爱的,我们就喝点儿威士忌行吗?我认识这儿的服务生。他会偷偷塞给我们一瓶的!’她说她不喝酒。不喝酒!”

“计算机搞错了?”

“她有伦敦大学经济学学位。戴着大号眼镜。平胸。她说她厨艺很好。我说我总在怀特俱乐部[27]吃。”

“后来你又见过她吗?”

“应该算没有,只是有一回当我从俱乐部台阶走下来时,她从一辆公共汽车里向我招手。让我好尴尬!因为我是和迪基在一起的。圣詹姆斯街有了公交路线后这样的事就避免不了。谁也不安全。”

肉排腰子馅饼之后是甜点以及一大块斯蒂尔顿奶酪,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把波尔图红酒传给众人倒了。餐桌上泛起一丝不安的气息,仿佛这假日过得太长了点。大家开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瞟去:日光再过几小时便要暗淡下去。他们负疚似的匆匆喝着波尔图——他们并非真来此休闲——除了心安理得的珀西瓦尔。他正在侃另一则垂钓趣闻,旁边有四个空啤酒瓶。

副检察长——抑或检察总长?——用厚重的声音说:“我们该动身了。太阳正下山呢。”他肯定不是来享受的,只为完成任务,丹特里对他的焦急很有同感。哈格里维斯真的应该表示点什么,可他差不多要睡着了。在殖民地事务局干了多年之后——他年轻时曾在当时叫“黄金海岸”[28]的地方做过地区专员——他找到了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睡午觉的诀窍,即便身边全是吵吵嚷嚷的、比巴菲还啰唆的酋长,他也照睡不误。

“约翰,”哈格里维斯夫人从餐桌那头发话了,“醒醒。”他睁开安详的蓝眼睛说:“打了个瞌睡。”据说他年轻时在阿散蒂[29]的某地没留神吃了人肉,不过他的消化功能并未因此而受损。当时他是这么跟总督讲述此事的:“我真的没法抱怨,先生。他们邀我去吃点家常菜,是大给面子啊。”

“嗯,丹特里,”他说,“我们现在可以谈谈早晨的屠杀了。”

他从桌旁伸展开身子,打了个哈欠。“你的肉排腰子馅饼真是太棒了,亲爱的。”

丹特里羡慕地望着他。首先他羡慕他的职位。他是军界以外被任命为专员的极少数人之一。处里的人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就挑中了他——对其背后深藏不露的势力大家众说纷纭——他仅有的情报工作经验来自战时的非洲。丹特里还羡慕他的妻子。她那么富有,那么会打扮,那么毫无瑕疵地具有美国风范。看来跟美国人的婚姻不能被归为涉外婚姻:与外国人成婚得获得特别准许,且通常都遭到拒绝,但跟美国人永结连理也许能够巩固一种特殊关系。尽管如此,他还是怀疑哈格里维斯夫人是否受到过MI5[30]的积极审查,以及得到FBI的通过。

“今晚,”哈格里维斯说,“我们要好好聊聊,丹特里,怎样?你和我,还有珀西瓦尔。等这伙人走了。”

2

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跛着脚四处递雪茄,倒威士忌,还拨了拨火。“我自己不怎么爱摆弄猎枪,”他说,“在非洲时从没玩过枪,除了照相机,不过我内人倒很是喜欢所有那些英国的旧风气。她说如果你有土地,就应该有鸟儿。恐怕这儿没多少野鸡,丹特里。”

“总的来说,玩儿得挺愉快。”丹特里说。

“但愿你哪天能去钓钓鳟鱼。”珀西瓦尔医生说。

“哦,对了,垂钓是你爱玩儿的,是吧?嗯,可以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要来钓一条。”

他用拨火钳夹碎一段木头。“真没治了,”他说,“可我就爱看这火花飞舞的样子。六部出现了情报泄露。”

珀西瓦尔说:“在国内还是外边?”

“不能肯定,但我有个不祥的感觉,是在国内这儿。分管非洲的6A部。”

“我刚查了一遍六部,”丹特里说,“只是例行检查。也为了熟悉一下人。”

“是的,他们跟我说了。所以我才请你来。当然也很高兴你能来打猎。有收获吗?”

“安全保密工作有些松懈。但其他部也好不到哪儿去。比如,我大致检查了工作人员在午饭时间都把什么装在公文包里带出去了。没什么严重的情况,但还是有几个公文包令我有些意外……当然只是敲敲警钟而已。不过警钟或许会吓着神经紧张的人。我们没法真让他们把衣服脱了。

“他们在钻石矿里就这样干的,不过我也赞同在这伦敦西区,脱衣检查还是显得有些出格。”

“真有人破了规矩吗?”珀西瓦尔问。“不算严重。6A的戴维斯包里装了一份报告,称自己是想在吃饭时再看看。我当然对他进行了警告,责令其将报告留在汤姆林森准将那里。我把工作报告也都翻了一遍。自从布莱克案案发后,审查工作还是行之有效的,但还是有个别人在那个倒霉的年头里被列为怀疑对象。有几个甚至可以追溯到伯吉斯和麦克莱恩[31]的时代。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再重新彻查一遍,可年代隔得久了,不容易。”

“有可能,当然,仅仅是有可能。”专员说,“也许他们是在海外泄密而让迹象显露在国内。他们想从内部瓦解我们,动摇我们的军心,利用美国人来伤害我们。若是公之于众的话,这比泄密本身更有杀伤力。”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珀西瓦尔说,“要在议会接受询问。所有的冷饭又要给炒一遍——瓦瑟尔、波特兰事件[32]、费尔比。可是一旦公开化,我们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我估计上面会任命一个皇家委员会来收拾局面,”哈格里维斯说,“不过我们还是暂且假设他们要的是情报而不是丑闻。六部似乎是最没有情报价值的单位。非洲毫无核秘密可言:游击队、部族战争、唯利是图的官员、小独裁者、农业歉收、基建丑闻、黄金矿床,没有什么非常隐秘的东西。所以我才怀疑他们的动机或许不过是制造丑闻,以证明他们又一次渗透进了英国秘密情报部门。”

“泄露严重吗,专员?”珀西瓦尔问。

“可以说掉下了一滴水而已,主要是经济方面的,但引人注意的是除经济之外还与中国人有关。俄国人在非洲还是新手,他们想利用我们的情报机构来窥探中国人,有这种可能吧?”

“他们从我们这儿可学不到什么。”珀西瓦尔说。

“可你知道每家的情报枢纽都一个样。一件谁都无法容忍的事情就是自己手里只捏了张空白的牌。”

“我们何不干脆把送给美国人的东西用复写纸再给他们搞一份,附上我们的致意?想必会呈现‘国际缓和’,不是吗?省却了大家那么多麻烦。”珀西瓦尔从衣袋里掏出个小针管对着眼镜喷了喷,然后用一块干净的白手帕擦起来。

“请自己倒威士忌吧,”专员说,“这场要命的打猎让我动弹不得了。有什么想法吗,丹特里?”

“六部里多数人都是布莱克事件之后来的。如果他们的来历也有问题的话,那么就没人靠得住了。”

“不管怎样,泄露来源似乎就在六部——而且很可能在6A。要么在国内,要么在海外。”

“六部的头儿沃森相对而言是新来的,”丹特里说,“通过了彻底的审核。接下来是卡瑟尔——他在我们这儿有不少年头了,七年前我们把他从比勒陀利亚调回来,因为6A需要他,也有个人原因——那个他想娶的姑娘遭遇了些麻烦。当然,他是从审查松懈的时期过来的,但我得说他应该没问题。性格有点沉闷,但肯定还是很优秀的,档案齐全——通常那些才华横溢又野心十足的人才是危险的。卡瑟尔的婚姻很安全,是续弦,他的前妻过世了。有一个孩子,一座贷款买的房子。人寿保险——一直按时缴费。生活很朴素。他连车都不买。我相信他是每天骑车去车站的。在基督教堂学院的成绩是三等。谨小慎微。财政部的罗杰·卡瑟尔是他表兄。”

“这么说你认为他是清白的?”

“他有古怪的地方,但都不是什么危险的因素。比如是他提议我买那些‘麦提莎’送给哈格里维斯夫人的。”

“‘麦提莎’?”

“说来话长。现在就不拿这种事烦扰你们了。接下来是戴维斯。对于戴维斯,我就不知道该不该乐观了,尽管以前的审查记录没问题。”

“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好吗,珀西瓦尔,你真是个好伙计。每年我都说这是最后一次打猎了。”

“不过尊夫人做的肉排腰子馅饼真是美味啊。我可不愿错过。”珀西瓦尔说。

“我想咱们可以另找个借口吃。”

“你不妨在那条溪里放些鳟鱼。”

丹特里又体验到一阵羡慕,他再次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在情报安全事务圈子以外,他与同事在生活上毫无共通之处。即便是打猎,他也觉得是职业需要。珀西瓦尔据说喜欢藏画,而专员呢?他富有的美国妻子为他开启了整个社交生活。肉排腰子馅饼是丹特里在工作时间之外可以与他们分享的唯一东西——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和我谈谈戴维斯。”专员说。

“他是雷丁大学的。学数学和物理。在奥尔德马斯顿[33]服过役。从未支持过示威人群,不管怎样没有公开支持过。属于工党,当然。”

“和咱们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五没什么两样。”专员说。

“是的,是的,那是自然,可说到底……他是个单身汉。一个人住。花钱挺随便。爱喝波尔图。赌马。当然,那是解释一个人花钱大手大脚的经典解释,他买得起……”

“他买得起什么,除了波尔图?”

“哦,他有一辆捷豹。”

“我也有,”珀西瓦尔说,“我琢磨着我们不该问你泄露是怎么发现的了?”

“如果我没法告诉你们,就不会把你们领这儿来了。沃森知道,但此外六部没人知道。情报来源很不一般——一个还在职的苏联叛变者。”

“泄露会来自六部海外办事处吗?”丹特里问。

“有可能,但我表示怀疑。的确他们拿到的其中一份情报好像是直接从马普托来的。照第69300号抄的。简直就是原稿的影印件,如果不是有几处删改,我们真要以为泄露就是从那儿来的了。改动的地方确有误差,只有在这里把文档拿出来对照报告才能发现。”

“会不会是秘书干的?”珀西瓦尔假设道。

“丹特里是从她们那里查起的,是吧?她们的审查比其他人都要严格。这就剩下沃森、卡瑟尔和戴维斯了。”

“让我担心的一个情况是,”丹特里说,“将一份报告带出办公室的正是戴维斯。报告是从比勒陀利亚来的。没有明显的重要机密,但提到了中国。他说他想在吃午饭时再看一遍。晚些时候他和卡瑟尔得去找沃森谈这份报告。我和沃森核实过了。”

“你建议我们该做什么?”专员问道。

“我们可以在五处和特别行动小组的协助下进行最高级别的安全检查。监视六处的所有人。信件、电话,在房间安装窃听器、跟踪等等。”

“如果事情就这么简单,丹特里,我也不会惊动你大驾了。这里的狩猎场地只是二流的,而且我明白野鸡肯定让你失望了。”

哈格里维斯用两只手抬起自己那条坏腿,使之离火堆更近些。“假设我们真的证明罪犯是戴维斯——或者是卡瑟尔或沃森。那该怎么办?”

“那肯定就要上法庭了。”丹特里说。

“报纸的头版头条。另一场秘密审判。外界没人会知道泄露其实是多么微不足道。不管是谁干的,都不会像布莱克那样给定四十年的罪。也许他得服十年刑,要是监狱安全可靠的话。”

“那肯定不用我们操心了。”

“是的,丹特里,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上法庭这个想法。我们以后还指望怎么跟美国人合作?还有就是我们的线人。我说过,他还在职。只要他还能派上用场,我们就不能不管他。”

“在某种意义上,”珀西瓦尔说,“更好的做法是像个乐于顺从的丈夫那样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不管是谁,把他调到某个无利害关系的部门,然后忘掉这些事。”

“纵容犯罪吗?”丹特里抗议道。

“哦,犯罪,”珀西瓦尔像对待同谋者一样对专员微笑着,“我们一直在某些地方犯着罪,不是吗?这是我们的工作。”

“麻烦在于,”专员说,“现在的情形的确有点儿像一桩摇摇欲坠的婚姻。在婚姻中,如果情人开始厌烦起那个乐于顺从的丈夫,他总能有办法煽动流言蜚语。他占据了制高点。他可以自行选择时机。我可不希望有任何流言蜚语被煽动出来。”

丹特里讨厌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闲扯就像一本书里他还没掌握的密码。他有权读被标为“机密”的电报和报告,可这样的闲扯是如此讳莫如深,他想去弄懂却没有线索。他说:“如果事发,我个人倾向于辞职而不是掩盖。”他把盛威士忌的杯子重重地放下,以致把水晶玻璃都碰碎了。又是哈格里维斯夫人,他想,一定是她坚持要用水晶器皿。他说:“我很抱歉。”

“当然你是对的,丹特里,”哈格里维斯说,“别在意杯子。千万不要认为我请你远道而来是要说服你弃事态于不顾,如果我们有足够证据的话……不过庭审并非一定为上策。俄国人通常不在法庭上处置自己的人。对潘科夫斯基[34]的审判使我们所有的人都信心倍增,他们甚至对他的重要性夸大其词,就像CIA那样。我现在还纳闷他们为什么要开庭审理。但愿我是个棋手。你下棋吗,丹特里?”

“不,我玩的是桥牌。”

“俄国人不打桥牌,就我所知。”

“这很重要吗?”

“我们都在玩游戏,丹特里,游戏,我们都在玩。重要的是别把游戏太当真,不然就可能输掉。我们得时时变通,不过要保证在玩同一个游戏,这自然也很重要。”

“很抱歉,爵士,”丹特里说,“可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喝了太多的威士忌,也意识到专员和珀西瓦尔正刻意地回避彼此的目光——他们不想羞辱他。他们长着石头脑袋,他想,石头做的。

“我们再喝一杯威士忌吧,”专员说,“或许不喝也行。真是阴雨绵绵的一天。珀西瓦尔……?”

丹特里说:“我想再来一杯。”

珀西瓦尔倒了酒。丹特里说:“我很抱歉这样难缠,可我很想上床前把事情弄得有些眉目,否则我睡不着。”

“其实很简单,”专员说,“如果你愿意,就进行最高级别的安全检查好了。不用费多少工夫就会把这鸟儿惊起来。他很快就会明白出了什么事——就是说,如果他有问题的话。你可以想点什么测试手段——‘钞票记号手段’[35]是屡试不爽的。等我们十分肯定他是我们要查找的人,那么我觉得只要将其清除即可。没有审判,不用公开。如果我们能捷足先登,得到关于他联系人的情报,那最好不过,但我们不能冒险,使得他公开叛逃,再到莫斯科去开记者招待会。逮捕也显然不合适。假设他在六部,那他所提供的情报的危害根本不可能像法庭庭审这种丑闻大。”

“清除?您是说……”

“我知道清除对于我们而言还比较新鲜。在KGB或CIA那儿使用得多些。所以我才要珀西瓦尔在此和你会面。我们也许会需要他那边搞科研的小伙子们的帮忙。绝不会有什么大场面。只有医生的一纸证明。如果能避免也不需验尸。弄一起自杀太容易了,但自杀总意味着验尸,这样又可能引起议会的疑问。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外交部的一个处’是什么意思。‘会牵涉到安全问题吗?’你知道这样的问题准有下院议员要问的。而且谁也不相信官方的回答。美国人肯定不信。”

“是的,”珀西瓦尔说,“我非常能够理解。他将安静、平和地死去,没有痛苦,可怜的家伙。痛苦有时会挂在脸上,可能还要考虑到其亲戚的情绪。自然死亡……”

“我明白用那些新型抗生素都有点难,”专员说,“现在假定就是戴维斯,他刚过四十,正值壮年。”

“我同意。也许可能安排成心脏病突发。除非……有谁知道他喝酒多吗?”

“你说过波尔图什么的,没错吧,丹特里?”

“我没有说他有罪。”丹特里说。

“我们谁也没说他有罪,”专员说,“只是拿戴维斯做个可能的示例……以便我们探讨问题。”

“我想看看他的病史,”珀西瓦尔说,“还得找个借口认识他一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算我的病人,不是吗?就是说如果……”

“你和丹特里可以一块儿看怎么安排一下。不用太着急。我们得很肯定他是我们要找的人。而眼下——漫长的一天呀——野兔太多,野鸡太少——好好睡觉吧。早饭会用托盘送来。鸡蛋培根?香肠?茶还是咖啡?”

珀西瓦尔说:“来个全套,咖啡、培根、鸡蛋和香肠,如果行的话。”

“九点?”

“九点。”

“你呢,丹特里?”

“就只要咖啡和吐司。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八点。我从来睡不成懒觉,再说还有许多工作等着呢。”

“你得多休息休息。”专员说。

3

丹特里上校有剃须强迫症。晚饭前他已刮过一遍,现在他的“雷明顿”[36]又贴上了下巴。接着他又把一点碎屑掸到脸盆里,用手指触摸脸颊,感觉到再次动手是说得过去的。之后他打开了电动牙刷。低沉的嗡鸣足以淹没敲门声,因而当他在镜子里看见门被打开,珀西瓦尔医生有些踌躇地走进来时不免觉得惊讶。

“对不起打扰你了,丹特里。”

“请进,没事。忘记带什么了?能借给你什么?”

“不,不。我只是想上床前再说几句话。真是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你的那个。也很时髦。我估摸着确实比一般牙刷好用?”

“水能冲洗牙缝,”丹特里说,“是我的牙医推荐的。”

“我总带着一根牙签。”珀西瓦尔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红色的卡地亚盒子。“很漂亮是吧?十八克拉。本来是我父亲用的。”

“我想这更卫生。”丹特里说。

“哦,我可不能肯定。这很容易清洗。我以前做过普科健康顾问,你知道,在哈利街[37]以及其他很多地方。之后我才跑到这个地界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我——也许是为了签署死亡证明吧。”他在房间里快步地打着转儿,饶有兴趣地看着每件物品。“我希望你别信那些关于氟化物的扯淡。”他在一张装在梳妆台上的折叠盒里的照片前站住了,“是你太太?”

“不。我女儿。”

“漂亮姑娘。”

“我太太和我分居了。”

“我自己从没结过婚,”珀西瓦尔说,“说实话吧,我对女人从没多大兴趣。别误会啊——对男人也没有。现在要是有一条鳟鱼溪……知道奥博河吗?”

“不知道。”

“一条很小的溪,却有大鱼。”

“我说不上来对钓鱼有多大兴趣。”丹特里边说边开始收拾他的电动牙具。

“瞧我扯到哪儿去了,是吧?”帕西瓦尔说,“我总是没法直入主题。这又像钓鱼了。有时候你得白费力气抛上百次线,才能把蝇饵放对位置。”

“我不是鱼,”丹特里说,“而且现在已过午夜了。”

“我亲爱的伙伴,我真的很抱歉。我保证再打扰你不超过一分钟。我只是不想让你心烦意乱地上床。”

“我心烦意乱吗?”

“我觉得你对专员的办事态度有些震惊——我是说对事情的总体处理。”

“是的,也许是这样。”

“你跟我们在一起时间还不长,是吗,否则你就会知道我们全都生活在箱子里——你知道——箱子。”

“我还是不明白。”

“是的,你以前说过的,不是吗?干我们这行当,不是非要弄明白不可的。我知道他们把你安排在了这间‘本·尼科尔森[38]’室。”

“我不……”

“我住在‘米罗’室。很出色的版画,是吧?实际上是我出的点子——这些装饰。哈格里维斯夫人想要有运动主题的画。去打野鸡什么的。”

“我不懂现代绘画。”丹特里说。

“瞧瞧这幅尼科尔森的吧。多么巧妙的平衡。那么多有差异的色块。而且又能相安无事。没有冲突。这人有双慧眼呢。只变动其中一块颜色——哪怕就改一改色块的大小,效果就全没了。”珀西瓦尔指向一块黄色,“那就是你的六部。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管的块儿了。你不用操心蓝色和红色。你只负责查出此人并告诉我。你不必为在蓝色块或红色块里发生的事承担责任,甚至在黄色块里出的事你也不用负责任。你只管报告。不用良心上说不过去。别有负疚感。”

“一个行动与其后果没有关系。这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后果是在别处决定的,丹特里。你可别把今晚的谈话太当真。专员喜欢把想出的点子往空中一掷,看看它们怎么落下。他喜欢耸人听闻。你知道那个吃人肉的故事。据我所知,罪犯——如果有这么个罪犯的话——将以相当保守的方式递解给警方。该没什么让你睡不好觉的了。就好好地琢磨这幅画吧,特别是黄色块。如果你眼里只有它,今晚就能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