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词汇负面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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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汉语词汇负面义的类型与生成条件及构成方式

第一节 汉语词汇负面义的性质类型

从所包含的负面义的性质来看,汉语词汇负面义可以分为概念性的负面义、规约性的负面义和潜质性的负面义。

一 概念性的负面义

概念性的负面义确定的一个基础是概念持有者,它指的是作为一个特定的汉语社会环境中常规状态下的人类个体,该个体本能上所不希望发生或出现的一些情况或状态、不愿遇到的一些事物又或是尽量避免直接提到的禁忌以及对这些情况、状态与事物的指称、描述与评价等即为概念性的负面义,其内容包括诸如死亡、灾难与伤害,人类本能具有的一些消极性情绪状态,或是对本能上所抵触厌恶的人、事、物的基本表述,同时还包括被汉语社会的常规法律与道德规范所禁止并要求避免的言论行为等。从社会整体角度看,这些负面义对所有社会成员都具有一致性影响,它们又可分为四类。

(一)基本的负面性概念

首先包括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基本的负面状况或消极情绪等的表述方式,如此类词语中有多个义项的基本上所有义项也都带有同类型的负面义,故不分别列出。


坏、恶、劣、差、错、弱、苦、臭、烂、废、难、笨、傻、呆、蠢、愚、拙、饿、渴、惧、怕、惊、忧、恐、慌、怪、恨、恼、憎、悲、愁、哀、衰、气、烦、累、倦、怨、腻、羞、愧、内疚、讨厌、厌恶、愤怒、委屈


其次如精神身体因疾病、功能障碍、受外来侵犯导致受伤害或死亡时对这些疾病、侵害及其所造成的后果与状态等的指称与描述,它们有:


病、瘟、疫、疠、痨、瘴、痛、痒、疼、疯、癫、痴、狂、瘸、跛、聋、盲、瞎、哑、结巴、瘫痪、疤、伤、残、死、亡、尸体、遗骸


再次如对会给人带来肉体或精神伤害的自然或社会灾害及其所造成的负面性状态的指称。它们既可能是真实的客观存在,如各种自然灾害及古代各种肉体性的刑罚,也可能是人们的主观臆造的鬼神世界。前者有:


旱、涝、患、灾难、祸、殃、厄、祸祟、灾异、地震、雪崩、海啸、泥石流、崩塌、塌方、战乱、牢、狱、杀、戮、害、屠、斩、宰


后者如:


鬼怪、妖、魔、祲、魍魉、魈、魑魅、魃、劫[2]词语右方的“[]”内的数字表示《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中该词下所列的同形词条序数。


另如一些直接提到会被认为不雅或不礼貌的内容,包括与人或动物类的排泄行为、性行为相关的器官、产物及其方式、特征等的非专业性的表述,它们往往被用作詈语,常带有强烈的负面性对抗态度,如:


屎、尿、屁、 、粪便、便溺、尻、屙、屁股、肏、屄、屌、 、鸟、、嬲


基本的负面性概念主要建立在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的基础上,故人类在常识判断下的某些心理或举动也包含概念性的负面义,如“嫌”“丢”“弃”“逃”“避”“缺”“漏”等。按照人们的一般思维,“嫌”“丢”“弃”“逃”“避”都与某种不想要的事物或不希望面对、承担的事情相关,而“缺”“漏”则是某种需要持有的事物或该保持的状况没能实现。

(二)定义式的负面性概念

在特定的社会生活环境下,为了更好地协调社会个体之间的关系,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社会统治者及相关集团会同时自觉与不自觉地对社会个体或集团的言行举止进行强制性或非强制性的规范,在这一规范与约束的过程中,言语社团便逐渐形成了对于人的属性特征与言行、社会集团的性质及其行为、特定社会现象的定义,尽管这种定义并不一定非常严格,定义外延也并不周密,但该定义的核心内容是大体一致的,其中已蕴涵了负面性的评价内容及态度。

直接式:对相关对象某一属性的界定与判断,如包含强烈的负面性态度的属性表述,除了对描述对象没什么限制的“坏、恶、差、劣”外,还有主要用于评价人的社会属性的“奸、邪、妄、歹、淫、佞、悖、贫[1]1、穷1”等词语右上角的上标数字表示《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中该词条下所列举的义项序数。,它们的负面义显著而稳定,有很强的构词能力。

其他如:


虚荣、虚伪、腐败、堕落、骄傲、懒惰、乖戾、吝啬、小气、卑鄙、卑微、暴躁、猖獗、狡猾、消沉、落后、风骚、狠毒、轻浮、刻薄、浅薄、颓废


定义式的负面性概念还包括对某一种社会性现象、社会行为或行为者的指称与描述,如:


事故、误解、谎言、偏见、臆测、盗贼、压迫、诈骗、剥削、掠夺、侵略、冤枉、诬赖、报应、诽谤、嘲弄、讽刺、蔑视、压抑、罢免、惩治、劝、自首、失败、投降、叛徒、卖国贼、敌人、政变、陷害、挥霍、贿赂、煽动、勒索


间接式:主要是由人类共同的心理倾向与本能行为所决定的,其产生(特别是基本概念性负面义)有较强的认知心理理据基础,有一定的类型化意义,在词义内容中有明确的体现,稳定性也较强。受社会文化与生活经验的潜移默化影响,还可能以与历史文化生活相关的比喻、借代等方式表现出来。

主要依据生活经验限定的如:


宵小、小白脸、小辫子、裙带关系、老古董、掩人耳目、菜色、赤字、旗号、故纸堆、昙花一现、鸟尽弓藏、有色眼镜、日暮途穷、日薄西山、马路消息


以“宵小”为例,《现代汉语词典》释义为:“盗贼昼伏夜出,叫做宵小,现泛指坏人。”此语即来源于人们对自己的生活作息方式与多数盗贼作案时间的认识。

主要依据社会文化心理限定的如:


帮闲、官迷、财迷、走狗、白虎星、作俑、胡说、牺牲品、变卦、忌讳、娘娘腔

(三)蕴涵式的负面性概念

此类负面性概念表现为词义内部蕴涵相关的负面义素特征,其与定义式负面性概念的差别主要体现在它的语义实现时对词义中的某一相关语义特征有严格的条件限定,即词义中的某部分义素特征具有负面性,在使用过程特别是搭配过程中会被激活。其限定的负面义,可以沉淀在相关对象的属性特征中,也可能存在于前提、目的、方式中,又或是表现在结果里等。

以形容词“嚣张”为例,其义为“(恶势力、邪气)上涨、放肆”,对所陈述的主体即适用范围对象的负面属性已有限制。

其他如:


同谋、收敛、收心、挑衅、自新、企图、小恩小惠、消灭、深重、剪除、歼灭、散布2、伙同、开脱、施舍、教唆、唆使、勾搭、勾结、怂恿


须指出的是,社会文化心理与生活经验之间不可能泾渭分明,生活经验本身也受制于一定的社会文化背景,多数情况下二者合力构成了相关词汇负面义生成的理据基础,如:


高高在上、冠冕堂皇、离经叛道、灯红酒绿、花天酒地、花言巧语、花花世界

(四)命题陈述式的负面性概念

人们对社会生活的判断常常以社会经验的方式借助类似谚语的形式传承下来,其中有不少压缩为命题陈述式的词汇来表达,这些词汇一般有完整的事件陈述与评价,或是直接表达或是用比喻的手法叙述出来,蕴涵了人们对此类情形的负面性评价态度,都包含概念性的负面义,如:

直陈式:


自作自受、少不更事、自欺欺人、乐极生悲、目光短浅、人云亦云、朝不保夕、认贼作父、恩将仇报、坐以待毙、罪有应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喻指借代式:


自食其果、坐吃山空、游手好闲、逢场作戏、目中无人、有眼无珠


此类词汇中有大量的典故词,受汉语社会历史文化影响最明显,是命题陈述式负面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如:


助纣为虐、坐井观天、朝三暮四、黔驴技穷、歧路亡羊、沐猴而冠、目不识丁、买椟还珠、鲁鱼亥豕、空穴来风、负荆请罪、尔虞我诈、道听途说、有眼不识泰山

二 规约性的负面义

与受共性心理与本能行为约束明显的概念负面义不同,规约性的负面义主要是言语社团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它受人们的语用习惯的影响,我们无法从词义内容本身看出其负面性,决定它的往往是某一词汇的习惯表达方式,此类负面义可分为态度倾向式与组合倾向式。

(一)态度倾向式的负面义

从词义内容看,这些词语的指称对象并没有负面性的属性义特征,但人们在使用过程中表达了对被指称对象的厌恶、鄙视等负面性态度。此种负面性态度的限定可以在指称过程中直接或间接地呈现出来,可以是指称性的称谓,或是修饰用的量词、限定性的复指成分和负面性情绪或语气倾向。指称性的称谓,如:


老婆子1:年老的妇女(多含厌恶意)。


该义位的释义要素中的成分都没有负面性内容,但它的常规语用要求却有负面性限定,只用于指称言说者赋予了负面态度的指称对象,有明显的负面义。其他如:


政客、老太婆、老女人、大兵1、戏子、老头子1、党羽、死党、党徒、党魁、交际花、教书匠、羽翼、头目、头子、厮[1]2、二道贩子、贩子、娘儿们3


修饰用的量词或限定性的复指成分,如:


徒[2]3、徒[2]4、(一小)撮、把子[1]2a、一股6c、一气、之流等。


常规语用中对它们指称或修饰的对象有负面属性的限定。

表示负面性情绪或语气倾向的,如:


1:表示惊讶或不满意。

哎呀2:表示埋怨、不耐烦、惋惜、为难等。

倒[2]4:表示催促或追问,有不耐烦的语气。

倒是7:同上。

呸:表示唾弃或斥责。

亏得2:表讥讽。

哼儿哈儿:拟声,形容鼻子和嘴发出的声音,多表示敷衍或不满。

什么4:表示惊讶或不满。

什么5:表示责难。

什么6:表示不同意对方的话。

嗐:表示伤感、惋惜、悔恨等。


此类常规语用状态下皆只用于表述负面情绪态度。

(二)组合倾向式的负面义

这些词汇在使用时习惯性地与负面性内容共现,它们通过常规语用共现的组合成分所具有的负面性内容表现出负面义,其共现成分可分为形式化的倾向负面义与语义限定式的倾向负面义。

形式化的倾向负面义多数有固定搭配,一般是前或后有否定性修饰语,多用于否定式、否定句或是处于反问句或祈使句中(括号中的是常用的共现否定形式),如:


(不)像话、像话(吗?)、(没个)好气儿、好景(不长)、(不可)开交、(无福)消受1、消受2(不起)、(不)认账、(不)买账、(不)对头2、(不/请)自重[1]1、(不)雅观、(不)待见、(决不)容情、(不)作美2、(不)顶数2、(不)入流2、万万2(没有/不可)、得了、老大5(不)、(不知)天高地厚2、断2(无/不可)、(没有……的余地)调和4、(不能)自已、死活1(不)、(无心)恋战、(不分/问)青红皂白、犯得着(吗?)、(不)对头2、(不)对头3、(不)对味2、(不)对付2


语义限定式的倾向负面义指的是某些词语在实际语境要求与一定语义范畴中包含负面义的成分共现,如:


热衷1、有点儿、透顶、得慌、百出、惟恐、不堪、眼看2、无所不至2、地步1、田地2、天地3、包藏、昭著、昭彰、市井、活活1、活生生2、可怜3、难免、导致、以致、动辄、动不动、免得、保不住、免不了、万一3、老是、到头来、情愿2、宁可、宁愿、平添2、甘居、心甘情愿、长此以往、青天白日、光天化日


其中有的已形成与负面性词汇或负面性指代内容的固定组合方式,如:


包藏(祸心)、(恶名)昭著、市井(小人/之徒)、(到……的)地步1、(到……的)田地2


量词也有组合倾向式负面义,刘慧(2009: 58~64)将其称为消极性辅助评价量词,并讨论了“伙”“气”“帮”的组合倾向负面义的表现情况。何杰(2008: 172、175)指出做量词用的“顿6”“通11”都表示动作持续的时间量,即表时段量意义,但对搭配的动词的语义有选择,具有贬义语义色彩。

从语义限定性负面义的共现成分的负面属性来看,负面性的共现成分可以是具体的某一语义范畴内的成分,即其共现成分多是以负面性义位或短语的形式显现,所带有的负面性较易判断;也可以是一个命题陈述,其负面性依赖于言说主体的主观判断而存在,或要一定的语境背景作为条件,是一种参照性的负面义。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实都可以把它们当作一个负面性的语块整体来看待。对于组合倾向式的负面义的详细情况,我们将在第三章汉语词汇负面义的辖域与指向问题中展开讨论。

组合倾向式中的负面义并非以词义内容为实现基础,它主要依赖于语用表达的习惯方得以实现,因此体现的是某一义位在组合搭配过程中和负面性成分共现的倾向性趋势,它的实现与否只是一种概率性的倾向,并不保证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故现实语境中有例外现象。

此种由搭配词激发出的与搭配词一致的氛围语料库不少研究学者(Louw, 1993; Sinclair, 1996、2004; Partington, 2004等)称其为语义韵律,它是一种典型的语义溢出现象,并且在较长时间内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与具体、多相甚至因人因时因地而异、难以穷尽性描写的陪义不同(于屏方,2007: 140)。组合倾向式负面义中不同成员的共现负面义显现的概率大小彼此不同,具体到同一词语的组合倾向式负面义在不同时期的表现也可能有较大差异,且态度倾向与组合倾向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是完全分离的,如“跳梁(一作‘踉’)”形容蹦蹦跳跳,但它寓有负面性的态度,只被用于言说者对其持批评或厌恶等态度的人身上,而其在共现组合上也有明显的负面性倾向,多与“小丑”组合成固定性搭配。

我们要强调的是,概念性的负面义与规约性的负面义不是完全无涉的,语言现象的产生是众多因素相互作用的合力,上述的分类只是以某一点为重点,强调其特征,在实际的使用与演化过程中,往往有相互影响的交叉现象出现。如规约性的负面义可能从概率性的倾向性变成绝对的固定共现搭配,若长期稳定下来后就会凝固成相关负面性义素特征的限定,反映到词义中去,形成定义性的负面义。

三 潜质性的负面义

邹韶华(2001: 113、121)在汉语消极词汇研究中曾提出了消极词汇中包括“具有对立计量意义”的“小义”,他所列举的常用5000词中的“小义”类词汇有:


小、少(形容词)、低、轻、慢、近、短、减少、薄、淡、浅、松、缺少、少(动词)、弱、矮、缩小、窄


邹韶华的提法很有建设性,不过笔者以为这种对立计量意义的小义本身不是负面性的。作为一种计量两端的对立,小的一极是否具有负面性在不同的条件下情况差别很大,对于它的负面义的判断一定依赖于特定的语义范畴与场景条件,只能在具备相对具体的适用范围与对象并激活相关的认知心理机制后才能进行,故与其将它看作稳定的消极意义词汇,不如将它视为带有较强的负面认知心理倾向极易激活的潜在的词汇负面义,这种认知心理基础只是一种大致的趋向,它与负面义之间有一种可能性很高而非必然的联系。由于邹韶华的研究是在词条而非义位基础上展开的,我们可在义位基础上对这些词语进行再分析,如:


低:

义位1:从下向上距离小;离地面近(跟“高”相对)。

义位2:在一般标准或平均程度之下。

义位3:等级在下的。

义位4:(头)向下垂。


尽管它们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人类认知心理发展中向下的方向易产生负面评价的隐喻规律,可由于没有具体的使用域与对象限制,按照我们对词汇负面义的定义标准,很难认定这四个义位带有负面义。然而不能否定的是,在人类认知心理的隐喻规律的作用下,“低”的四个义位(特别是义位2与3),加上些许限定条件就很容易产生较显明的负面义,也即结合其他语素对具体使用域与对象进行限制,就能将负面义激活并显现出来:


低能、低俗、低谷、低迷1、低落2、低端、低级2、低劣、低沉3、低潮2、低贱1、低声下气、低三下四、低头2、低微2、低微3、低下1、低下2


通过上例我们可以看出,此类负面义有三个最重要的特征,一是潜在的;二是它的负面义非常容易被激活;三是它的负面义的激活一般在和其他语素构成词以后固定下来,作为语素时它的负面义更加显明。

也就是说,潜质负面义单个激发时并不显著,但作为构词语素后生成的同类型词语的负面义会比较强,如“冷”,作为单音节词“冷3”指“不热情;不温和”,负面义不是很明显,但此义生成的相似内容的词语的负面义就要显著得多:


冷漠、冷落2、冷若冰霜、冷酷、冷冰冰1、冷淡2、冷淡3、冷脸子、冷眼2、冷遇、冷眼旁观


根据这些特征,对邹韶华的小义词名单做适当的调整后得出的具有潜质负面义的词语为:


小、低、轻、慢、短、薄、淡、浅、沉、松、矮、窄、冷、暗、阴、离、末、幽、冰、生


在与某些语素相结合后,它们可以限定适用范畴与对象,产生与其所具有的人类普适性认知心理中负面的一端相符的条件,从而激活整个词语的负面义。由于它们是一种潜在的负面义,故多数情况下其作为一个词条所具有的义位(除同音因素的义位)都会具有此类负面义所具有的特征,不过,无须加上适用范围与对象限定也能清晰地表现出负面义的义位所具有的负面义是不能称之为潜质式负面义的。如“暗”:


义位1:光线不足;黑暗。

义位2:隐藏不露的;秘密的。

义位3:糊涂不明白。

义位4:颜色重,不鲜明。


它的第三个义位中的负面义已被激活,不是潜在的负面义,只有义位1、2、4所具有的意义才是潜在性的潜质负面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