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代前期《春秋》学逐渐消除《春秋胡氏传》的影响
北宋自孙复以后,人人以臆见说《春秋》,出现“恶旧说之害己也,则举三传义例而废之;又恶《左氏》所载证据分明,不能纵横颠倒,惟所欲言也,则并举《左传》事迹而废之”。王安石废《春秋》学,不立学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南宋胡安国奉宋高宗之命作《春秋传》的原因,我们除了常见的已有总结之外,元代虞集更有新的揭示:
胡文定公之学实本于程氏。然其生也,当宋人南渡之时,奸佞用事,大义不立;苟存偏安,智勇扼腕;内修之未备,外攘之无策;君臣父子之间,君子思有以正其本焉。胡氏作《传》之意,大扺本法于此。
胡安国《春秋传》虽“未必尽得经意,而议论正大,发挥深切,往往有关于世教,遂亦不可废焉”。由于该书对社会教化有重要作用,所以在元代为学者所尚,极为盛行,以致元代统治者在科举考试中将胡安国《春秋传》与三传并列,甚至明代永乐时期编修《春秋集传大全》、全宗《春秋胡氏传》。虽然《春秋胡氏传》在政治上取得极高的地位,但在学术界已有学者提出异议。如南宋朱熹门人张栻“读《春秋胡氏传》,觉其间多有合商量处”,《四库全书总目》作者指出胡安国《春秋传》值得商议之处在于“务于借事抒议,而多失笔削之旨者”。但这仅限于理论层面对胡安国《春秋传》的批评,针对胡氏著作具体内容进行论辩,始于明代。嘉靖时学者陆粲著《春秋胡氏传辨疑》二卷,“大旨谓胡氏说经或失于过求,词不厌烦,而圣人之意愈晦,故著此以辩论之。有明二百数十年昌言以纠正《胡传》者,自此书始”。嘉万时期学者袁仁著《春秋胡传考误》一卷,该书与陆粲《春秋胡氏传辨疑》“同一意义,间有吹求太甚之处”。万历杨于庭著《春秋质疑》,此书指出“胡安国《春秋传》意主纳牗褒凿,抑损不无附会,于《春秋》大义合者十七,不合者十三。又于《左氏》《公》《穀》或采或驳,亦不能悉当,因条举而论辩之”。可见,陆粲《春秋胡氏传辨疑》在批评胡安国《春秋传》方面具有开创之功,所以《四库全书总目》评价说:“自元延祐二年立《胡传》于学官,明永乐纂修《大全》沿而不改,世儒遂相沿墨守莫敢异同,惟(陆)粲及袁仁始显攻其失,其后若(清人)俞汝言、焦袁熹、张自超等踵以论辩,方推阐无余。”
清人接武于明人,继续对《春秋胡氏传》进行清算。清初,虽然科举考试中仍将《春秋胡氏传》列入考试的内容,康熙年间官方编写的《春秋传说汇纂》将胡《传》缀于三《传》之末,但其中有乖《春秋》经义者,一一驳正,多所刊除。雍正时期的《日讲春秋解义》编者鉴于胡安国解说《春秋》“以己意窥测,穿凿为多”的情况,通过恢复《春秋》三传的学术正统地位来消除《春秋胡氏传》的历史影响,“使学者心目不为(胡)安国所淹,一词莫赞矣”。因此,到乾隆年间官方编写《御纂春秋直解》“揭胡安国《传》之附会臆断,以明诰天下”。
不仅官方积极消除《春秋胡氏传》对《春秋》学的垄断,而且民间学者也参与其间,“自时厥后,能不为胡《传》所锢者”,如徐庭垣之《春秋管窥》、焦袁熹之《春秋阙如编》,“响然并作,不可殚数”。清初王夫之批评胡安国“以意说经”,他确立《左传》史事在解说《春秋》中不可取代的作用:
胡氏于“纳纠”从《公》、《穀》不称“子”,于“取纠杀之”又从《左氏》称“子”。胡氏杂用《三传》,惟其意以为去取,则是屈古文以徇己意,往往有此淆乱之病。圣人立法,必无一人而顷刻变易之文,既称纠为“子”,则“纳”与“杀”皆称“子”矣,必如《左氏》而后《经》有定论。
顺康时期学者李颙认为《春秋胡氏传》有其优点:“明畅剀切,议论英发,诚经学之粹者也,过于诸家远矣。”也注意到其缺点:“然中间亦多有为而发,读者不可不知也。”康熙时学者陈迁鹤也批评胡安国《春秋传》“深文臆说,未必尽合圣人之意”,于是上考《三传》,下逮啖、赵、陆、张诸家《春秋》学,“穷讨端绪而条辨之”,作《春秋纪疑》三卷。在对《春秋胡氏传》持批评态度的学者当中,最激烈的是毛奇龄,他指出:胡安国《春秋传》“则解经之中,畔经尤甚,然反兢兢乎辨之,以为《胡氏传》出,而孔子道熄,甚至有明三百年设科立学,但知有胡氏一《传》,而不知孔子之有经,则辨胡氏,抑所以救孔子也。嗟乎!言至此,亦可畏矣!”
通过官方和民间学者双方的推动,到雍乾时期科举考试“其后《春秋》不用胡《传》,以《左传》本事为文,参用《公羊》、《穀梁》”。清前期,《春秋》学的“去胡安国化”终于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