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们的调查的很大一部分,聚焦于这个问题:都市青年努力奋斗、买房成家以后,在居家空间里展开的生活,实际大致是怎样的?
出乎一般的想象,获得居家空间和在其中展开家庭活动(即家人共同参与的活动),二者之间并无正向的关联。比如,有了配置齐全的厨房,并不意味着就要在其中施展厨艺、与家人一起围坐共餐,与尚未购房者相比,拥有产权住宅的受访者,利用自家厨房为家人“做一顿好吃的”饭菜的比例,竟然比租房者更低,周末外出就餐的比例也更高。
同样,有了宽敞的陈列全套沙发的客厅,也不意味着就会高朋满座,相反,大部分受访群体中都有这样的情况:收入越高(这意味着越大的买房概率)在家里招待亲朋、展开社会交往的频率反而越低,即便其中个人年收入30万元以上、必定拥有宽敞住房的群体;还有超过1/3的人“几乎不在家招待”亲朋。与此相类的是,尽管买房自住意味着嵌入确定的社区网络、建立稳定的邻里关系,购房者搬进新房以后,在拜访邻居、展开社区交往方面,普遍并不积极,甚至比只是租住公寓、流动性大的群体更不积极。
1990年代初以来,主流论述基本上是用“私人”这一属性来概括人生价值的:“私人空间”“私人领域”“私人生活”……都市青年之所以普遍将“买房”和“居家”视为承载人生价值的主要事物/事务,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普遍接受了这个概括。可是如上所述,都市青年获得“私人空间”以后展开的“私人生活”,似乎并不包含通常意义上的家庭活动和私人交往的增加,甚至意味着这些活动和交往的减少。这就引人发问了:都市青年在居家空间里实际展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综合我们这个调查的多项数据,可以这么概括:这是一种日益偏向于“内缩”的生活。对家门以外的世界关上门窗、减少因为承担责任而来的要求和逼迫、有意无意地回避与家人的深度沟通,日益习惯于“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起来,在这样的状态里,“私人”主要意味着“个人”,而这“个人”并非相对于“集体”和“社会”这样的“非个人”,只是相对于自己的其他的面向。比如,它在职场和公共领域中相当紧张,不得不承受四面的注视和要求,在家里就力图相反,要摆脱周围射来的视线,彻底放松:我们的问卷问及“家”中什么物品最重要,最多人勾选的是,“舒服的沙发,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这样一个向自己的某一单面内缩的“个人”,似乎愈益被派为居家生活的主角,它自然也反过来,将这生活一步步按自己的需要重新编排:从住所的房间的数目,到可以上网的设备,从跟父母和亲戚家的距离,到对婚姻关系的盘算……商业系统也全力配合这个编排:隔几个月就推出一款新手机或者新程序,引你更持久地沉入掌上世界;密集地推送吐槽、搞笑和“荤”段子,哪怕你在挤地铁,也要霸占你的注意力;咖啡馆更是遍地开花,只消出门走几步,你就可以缩进角落里的沙发座,独自看书、发呆,当然更多还是刷屏幕……“居家”的一部分空间溢出了居所,“路人”式的氛围则悄无声息地漫进了客厅:正是在这里,都市青年与其“居家生活”之间的相互生产,或者更准确地说,这相互生产的主流模式,显现出了它的本性。
为什么“城市式居家生活”着力孕育的,是这样一个单面内缩的“个人”?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得再扩大范围,把第二节提及的另外两个社会子系统,一并考虑进来。都市青年的职场生涯和公共(政治)经验,其实是一直在场,和“居家”感受混在一起,与都市青年持续互动的。因此,当追问“为什么都市青年的主流的居家生活会是这个样子”的时候,我们同时也是在问:都市青年与其居家生活之间的互动,跟他们与职场和政治生活之间的另外两种互动,是什么关系?是发展了一种不依顺资本逻辑和国家机器,但同样能有效组织人的情感和行为的生活机制,因此对前两者构成挑战?还是相反,这关系其实与另外两个大体相配,因此主要是与它们互补共生,联手培育人对现实的适应能力和顺应之心?我相信,能够较好地厘清后面这个问题,也就有了应答前一个问题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