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宗教文化的历史性空间展开形态
就一般意义而言,空间似乎是一种共时性的概念,与历时性没有直接的关联。这种空间认知或体验将之作为抽象的、恒定的存在而加以描述。从感性经验而言——撇开先验哲学不论,人们的认知、情感和实践都是以此为出发点或立足点,诸如伊壁鸠鲁派、犬儒学派等——空间并不随人的主观的感受而变迁。古希腊创立“存在”哲学的巴门尼德便将永恒不变的“存在”作为其哲学的起点,基督教以来的上帝所存有的空间更遑论嬗变了,否则它怎么能够成为变动不居的尘世的救赎之希冀呢?为此,我们应当论述一下历时性和历史性的微妙差异。直接而言,共时性的空间经验和模式,一如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在实际的经验中剔除了空间的存在,也就是说,人的生存可以时间为参照系,而空间不过是这个时间流转的幕布和背景而已,它是绝对的恒存、均匀和同质,以至我们可以将其忽略。在这个幕布和舞台上,我们看到了人的时间性的阶段存在,这就是所有宗教和诗歌中人们所讴歌和悲叹的青春、衰老和死亡。与此同时,空间——作为人生存的舞台——成为无足轻重的讴歌场所和悲叹的寓所。那么,我们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呢,在时间无情的流逝中,是什么构成了我们渴望驻足而纳凉歇旅的长亭?
历时性的描述似乎是对时间的肯定和空间的否定,这在哲学和物理学中是确凿的事实。就从我们日常生活来说,我们总是缅怀过去、畅想未来,而唯有当下,从指间的夹缝中如白驹过隙。但是,历史性——就这个措辞的人之意义而言,具有与历时性完全不同的意义。历时性不过是个无情时间中的事件过程,是事物存在的集合体的排列和秩序而已,很多哲学家将之视为因果联想、记忆链条或者虚幻的意识流,或者说如康德所谓的主观的先验范畴。历史性,当然与此不同,这是由人的存在的特殊性所决定的,从人的生活本身出发,历史永远是当前的空间历史,我们不能在过去和未来思考、生活和存有,而只能在我们所生活的“此刻”而存有。历史性的空间因而具有了无限的性质,它不可逝去、不能追寻,只是在空间本身的实践中展开。因而,可以说,它不是时间性的存在,而是实践的存在、象征的表征和意义的在场。
就空间而言,历史性和历时性发生了显著的分野。历史性由于人的存在而被纳入意义的范畴中来,这说明了两个问题,其一,有存在物可以对其他存在物加以描述,这个描述产生了在场的形而上学——并非德里达的含义,存在物彼此同时相互确认自身;其二,空间的事物有着情感和选择的倾向,而不是单纯时间序列的无声流逝,他深刻表明了差异中的价值趋向的一致性。历时性,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虽然也在发生着被描述的事件,但很大程度上只是无意识和旁观者的自然进程。因此,情感和选择成为不可描述和缺失的,这在生活中我们处于无可名状的状态:我们虽然有时间,但知道终有终点;我们虽然有空间,这是何等虚幻的假借。难道说,我们的生活,可以如储存粮食的谷仓、尘封美酒的瓷瓮,永久贮存我们缥缈的精神和蜕变的肉体吗?空间伊始就是历史性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人的存在和象征,将之纳入历史性的存在框架中来,历史是人的历史,同时成为空间的历史。这实际上说,人的精神因为空间而获得了真实的存有。
不过,也正是因为人,空间的历史性才呈现出明显的差异,但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同一个目标的不同表达。在此,我们看到,古希腊宗教信仰的空间是一种现实性的诉求,实际上是人的自身的表达,它自然地表达了人,也就表达了空间的历时性,空间对于人的存在的均质性。其所信仰的神灵,实际上是人的自我界限的适度延伸,正如古希腊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阿尔基塔提出的疑问:“如果我在宇宙的边界,向外刺我的手杖,那会如何?”反观这个问题,我们能够看到古希腊人并没有越过雷池,而是在宇宙的边界内挥舞自身的手杖。
基督教空间的历史性描述和价值的一致性有着内禀式的发展,我们依然可用神圣性来表达它,这是手杖刺出了宇宙的边界,信仰者对此是无能为力的,虽然路德和加尔文恢复了“因信得救”的古老传统。对于文艺复兴以来的宗教空间,一如宗教的批判和理性主体的推崇,手杖刺出了人自身之宇宙的边界,人们获得了仰望星空的能力和内心的道德律令,却丧失了自身的位置。这就是理性主体,空间必须对此加以批判,西方后现代突起之后的哲学,实际上重现了人的空间边界和如何更好地挥舞自身的手杖。在这个历时性的序列中,我们可以发掘出历史性的空间表征、情感和选择机制。
中国宗教空间的表述和象征具有自身的独特性,虽然没有西方宗教空间观展现出来的阶段性分期或正—反—合的发展进程,但是人们建构超越了身体经验、自然物质和信仰神灵的完整性空间生存模式。因而,除却自然科学方面的空间认知,中国宗教空间的历史性一开始就表明人的自主性、选择性和丰富的情感。虽然中国宗教空间表征不像西方那样波云诡谲,但是一种脱离自身幻象,或者是在扬弃时间性流逝的真实生存状态中把握命运的确定性表述,即从人生活的现实性活动中重塑了具有完形意义的空间向度,一切事物和事件的指向,都并非时间,也非空间,而是人的一种较为独特的本质性存在,这姑且可以称之为人的生命之道的存在境遇。此处的道,并非指信仰某个神灵或宇宙本体,也非指祖先崇拜和圣人崇拜等,它表明的是,我们所建构的时空维度已经将人—神的关系纳入了彼此和谐存在的统一图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