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与照料”的农业伦理观
农业作为第一产业,可供给人类生存必需品、支撑社会经济运转,其作用不可替代。现代农业的出现也带来了许多伦理问题,这呼唤着农业伦理学的入场。农业是人干预自然以获取农产品的过程,农业伦理学所论者不外乎农民及其他涉农人员、农业资源与环境、农产品这三个维度的伦理问题,不妨称其为“人本身”、“自然界”和“农产品”的三维伦理学。
农业伦理学的三个维度并非相互独立,而是两两关联,表现为:“人本身”要干预“自然界”,“自然界”要提供“农产品”,“农产品”要供养“人本身”。如果农业伦理学要选择一个伦理学原则,那么它应该有能力兼顾和统摄这三个维度,使其同时获得伦理观照。
“守候与照料”的理念可堪此任。其完整表述是:区别于现代以来的“限定与强求”态度,“人本身”在农作活动中宜以“守候与照料”的态度面向“自然界”,对待“农产品”。“守候与照料”作为一种伦理命令,不仅直接申明了农作活动的应然状态,还同时连接了“人本身”、“自然界”与“农产品”三个维度。具体而言,如果把“守候与照料”视作一种态度,那么“人本身”是这一态度的发出者,“自然界”和“农产品”是这一态度的接受者。这种“连接”绝不限于表面形式上的连接,而是从内在本质上将农业伦理学的三个维度紧密地关联在一起。三个维度中,“人本身”是最本质的一维,毕竟“物”层面的问题终归是“人”的问题,那么“守候与照料”如何对“人本身”发出伦理关注呢?
海德格尔提醒我们,如果以“守候与照料”的态度面向自然,人会因此切近和领会“存在”。他说:“一种做法是一味地利用大地,另一种做法则是领受大地的恩赐,并且去熟悉这种领受的法则,为的是保护存在之神秘,照管可能之物的不可侵犯性。”他认为“守候与照料”式的“农夫劳作的自然过程”呈现出来的是“生活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是“源始单纯的生存”,而只有当我们严肃对待这种生存方式时,“源始单纯的生存才能重新向我们言说它自己”。根据张祥龙,“存在”与“天道”相类似,都是非现成的纯粹构成境遇,都是对终极实在和最高真理的称呼,所以可以摆脱狭义的西方语境,将领会存在拓展为领会终极实在的“入境”。人在“守候与照料”中能与存在发生何种关联呢?
一则,保护并敬畏着存在。这是从“守候与照料”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本身对“存在”的守持的角度而言。从本真的意义上来说,人的“本质的最高尊严”是“人守护着无蔽状态”。但当人类走进技术时代,技术离间了人与“存在”之间的亲密关系。技术作为“集置咄咄逼人地把人拉扯到被认为是唯一的解蔽方式的订造之中,并且因而是把人推入牺牲其自由本质的危险之中”。现代技术的“限定与强求”特征极大意义上促进了“存在之被离弃状态”的发生,而“守候与照料”体现了人与自然之间完全不同的关系特征,可以发挥“保护存在之神秘”的使命,护持着“存在”的在场。
二则,感受并体悟着存在。这是从“守候与照料”下的自然审美与存在体认的关系的角度而言。“守候与照料”是在很大程度上对自然的任其自然,当人寓于其中时,它便向人显现出自然美。这种美感的获得发源于“存在”,而且自然审美可以体认“存在”。在中国传统的语境下,自然是道之象,天地万物是道的载体和显现,故曰“山水以形媚道”(南朝·宗炳《画山水序》),而游于山水间可以经“象”体“道”,是为“澄怀味象”(同上)之旨归。华兹华斯“一世光阴自始至终贯穿着对自然的虔敬”,盖缘于“上帝寓居于周遭的天光云影,寓居于处处树林的青枝绿叶”。梭罗在其荒野生活中也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最真实收获”。
三则,亲近并交道于存在。这是从“守候与照料”作为农作活动与存在的直接交道关系的角度而言。“守候与照料”意味着,人真诚地守候着大地而恳切地请求它的帮助,朴素地照料着大地而虔诚地领受它的恩赐。然而,大地是存在的显像,人祈导的帮助、领受的恩赐,实际上都源自存在。人因此实现了与存在的亲近与交道,人在领受恩赐的同时也能够真切地倾听到存在的呼唤。陶渊明的农作是“守候与照料”式的,其“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晋·陶渊明《饮酒·其五》)之“真意”,正是对“存在”有所领会,而与其相反的“限定与强求”态度只会将存在迫离。
四则,听命并摆布于存在。这是从“守候与照料”作为生活方式与存在的内在亲近关系的角度而言。老子“道法自然”之“自然”的本义是自然而然,自然而然是对道的状态描述,人如果过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则是近“道”的。自然而然的农作方式以人对自然的“守候与照料”为特征,人如果完全寓于“守候与照料”式的农作生活中,他将完全听命于存在,被存在所“摆布”。很多诗句直接道出了这种“听命和摆布”的情状:“荡漾与神游,莫知是与非。”(唐·储光羲《樵父词》)。“谁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横眠秋听深。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唐·卢肇《牧童》)。“凭这些辛劳,保住他正当的利益;原野和山岭,已经牢牢执掌了他的心灵。”
如果说“保护并敬畏着存在”是护持存在同时也是守护大地与人本身意义上的“物我互保”,“感受并体悟着存在”是人对自然审美意义上的“物我相分”,那么“亲近并交道于存在”则是人与自然在一定程度上的“物我交融”,“听命并摆布于存在”更是人与自然彻底意义上的“物我两忘”。四个层面逐层递进,共同构成了“守候与照料”的存在论意义。
正是这种存在论意义可以促进人的伦理完善。人通过切近和领会存在,可以“迈向本真存在、自我完善”。海德格尔虽没有直接提出伦理学,但其“基础存在论,同时也是伦理学……涉及了完善论意义上的伦理学”,不妨称其为“完善伦理学”。“此在的本真也不是脱离此在,而只是领会了存在,也就是说,人虽然沉沦于世,但是却能够以某种方式领会人之本性和人生的终极意义。”“人之本性”和“终极意义”就是“本真存在”“自由存在”,而“‘人的完善’是指此在‘为其最本己的可能性而自由存在,在此自由存在中,成为其所能是的东西’”。所以,此在与其他存在者不同,它可以通过领会更为根本性的存在,“朝向最终的完善而不懈努力”。
“守候与照料”通过恭迎存在入场而对“人本身”发出“完善”关怀,那么它又如何伦理地投向“自然界”和“农产品”呢?
一方面,对“自然界”。
“守候与照料”“自然界”,“守候”其意重在“守”,既强调人天相守、天人合一,人应该真正意义上与自然融为一体,又特指“干预”过程中不可破坏其生态平衡;“照料”首先以“随顺”为前提,强调尊重自然本性、遵守自然规律,在此基础上,人力又应对自然加以辅佐,助其保持生态平衡。与其相反的态度是“限定与强求”,其“限定”意味着人将自然视为客体、当成外物,并施以宰割,“强求”则意味着迫使自然丢失其本性而服从人的意愿。
比如,在水资源紧缺的西北地区垦草种粮,此举既打破了千百年来的人草畜共生系统,又超出了当地生态系统的服务能力。水资源不够就抽地下水,浅层地下水抽光了就用石油钻井设备来抽深层地下水,这是一种典型的“限定与强求”态度,而如退耕还草,适当种草养畜,则符合“守候与照料”的原则。再如,林地草地鼠害泛滥可能毁坏植被生长,进而导致当地生态恶化,如将其天敌引回或围封禁牧(因为某些鼠类喜食退化草地群落优势种的根茎),佐助生态恢复,就是对“自然界”的合理“照料”了。
我国古代之永续型农业,是“守候与照料”观念的重要历史依据。老子曰:“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也”(《道德经》第64章),韩非具象化到农业曰:“故冬耕之稼,后稷不能羡也;丰年大禾,臧获不能恶也。以一人力,则后稷不足;随自然,则臧获有余。”(《韩非子·喻老》)《齐民要术》将之发挥成“顺天时,量地利”,其作为传统农学的核心理念衍生出了具有东方特色的农学理论、耕作技术体系及小农经济的生产生活方式,致使传统农业常盛未衰、自然生态常保平衡。
放眼来看,资源短缺、环境污染、生态破坏是目前全球性的三大危机,它们源于人对自然的无节制索取,其根源是人对自然的“限定与强求”观念,而倡导“守候与照料”观念可在一定程度上匡纠时弊,并有助于生态文明建设。此为“守候与照料”“自然界”的现实意义。
需要明确的是,“守候与照料”观念与“守护”观念有差别。John Passmore于20世纪70年代重新提出并阐释了源于基督教的“守护”观念:人不应一味剥削自然,而是有责任关怀自然,但却可以利用自然。重点是,他的“守护”观念并未承认环境的主体价值,这容易让人获得一种高于万物的优越感,甚至导致人是地球主宰者的心理的膨胀。“守候与照料”在词义解析上与“守护”大有相近之处,在一些情况下也强调人的“守护者”或“护持者”形象,那么如何避免“主宰者心理”在其中的滋生蔓延呢?环境伦理学对自然以及生物、动物、生态系统之具有内在价值做出了充分肯定,主张“敬畏自然”,其倡导人不应试图征服自然、主宰自然,人应甘作自然之子、与自然合一。农业伦理学应在充分承诺环境伦理学理论成果的基础上,引“敬畏自然”为二阶原则。如此,农业伦理学可以尽情吸纳环境伦理学的理论资源,并与其表现为交叉关系,交叉点为对农业资源与环境内在价值的承认。
另一方面,对“农产品”。
“守候与照料”“农产品”,“守候”其意重在“候”,所候者是自然的赠与,人在其中充分听任自然的节律,这主要体现尊重时间规律和甘居被动地位;“照料”意味着发其内心、尽其所能地“照顾”和“料理”。“照料”对植物表现为“料理”,比如“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一个农民在田间地头耐心地锄掉杂草,并把自家牛粪填补苗旁,就是典型的“料理”;“照料”对动物表现为“照顾”,即考虑动物感受、关心动物疾苦,这意味着对动物伦理学的吸纳,它将努力在动物福利论与动物权利论之间寻求平衡。在与其相反的“限定与强求”态度中,“限定”与“照料”相对,展现出傲慢的姿态,体现为纯粹的索取,其耕作时没有情感付出,其收获时没有内心感恩;“强求”与“守候”相对,非但不尊重“农产品”自身的时间节律与生理节律,还强迫“农产品”符合人的意愿节律。
以鸡的养殖为例。目前我国特定品种的肉鸡从孵出到端上餐桌平均只需42天(随地域气候差异会略有缩短或延长),它们整个过程都被限制在狭小的生活空间里而无法自由活动,被饲喂以不同成分、满足不同目标设定的饲料,并被注射多种药物以提高抗病力。这当中,鸡被“限定”为纯粹的鸡肉提供者,进而被施以各种手段“强求”其生产鸡肉。相对比地,农民在自家庭院中散养几只“溜达鸡”,雄的打鸣,雌的生蛋,这种历史上常见而现今逐渐式微的养殖方式,更契合“守候与照料”理念。此外,现代农业对农产品过度施加的农药、化肥、激素、抗生素等,都是“限定与强求”观念的具象表现。
以“守候与照料”态度对待“农产品”,除应充分尊重动物伦理学的主张、吸纳动物伦理学的结论外,还应积极地与食品伦理学寻求合作。农业伦理学与食品伦理学也是交叉关系,农业伦理学对“农产品”的关注主要集中于初级农产品,而食品伦理学还关注农产品的加工、包装、流通及销售过程。目前食品伦理学中的代表性理论有食品的商谈伦理学和责任伦理学,它们分别主张建立诉求表达的有效对话方式和构建食品安全的整体性责任主体框架,这正为“守候与照料”理念提供了传播方式和制度保障,所以三者构成互补关系。
对“自然界”与“农产品”两个维度的关系,有两点须明确。第一,同作为“守候与照料”的对象,“自然界”与“农产品”二者只能获得大体区分,前者略宏观抽象而后者略微观具体,但其间没有截然界限,因为“农产品”是“自然界”之所从出,二者往往融合一处,以“农化自然”的形式现身,终使“自然界”“农产品”两个维度难以割分。比如闻名世界的作为“守候与照料”理念表现极佳的青田稻田养鱼,对稻鱼共生的场景进行分析,人们“守候与照料”的对象既可说是“自然界”,又可说是“农产品”。第二,“农产品”是“自然界”的赠与,但要加入“人本身”一维并使三者皆可持续,则必须对“人本身”获取“农产品”的“度”做明确规定,那就是:“农产品”必须作为“自然界”之盈余而存在,不妨称其为“仅取盈余”原则,并作为“守候与照料”原则的另一个补充。以实例说明,种树取果符合此原则,用绝户网捕捞水产违反此原则。
综上所述,“守候与照料”理念在“敬畏自然”和“仅取盈余”两个二阶原则的补充下,通过吸纳、融合美德伦理学(完善伦理学)、环境伦理学、动物伦理学和食品伦理学的理论资源,可以有效地对“人本身”、“自然界”与“农产品”三维度发出伦理观照,“守候与照料”因此堪作农业伦理学的基本原则。
(原文刊载于《伦理学研究》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