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芒乔伊:或一个幻想者的人生经历
我出生于富有浪漫传奇的景色之中,那是哈得孙河(注:美国纽约州东部的河流。)最为荒野的地方之一,当时居住在此的人没目前这么多。我父亲出生于一个古老的胡格诺派教徒(注:指16-17世纪的法国新教徒。)的家族,这些家族在颁布废弃白兰地酒的法令时来到此地。他依靠家族中两三代人拥有的祖传遗产,过着舒适独立的田园生活。他是个悠闲快活的人,凡事听其自然,并持有一种让人好笑的达观态度——如此态度使他避免了所有摩擦与不幸,给他增添了智慧。但父亲的这种性格我最不欣赏,因为我是个满怀热情、易于激动的人,常受到新的计划和方案激发;而他则爱用某个糟糕的笑话,让我迸发的热情遭受打击。所以我只要突然变得兴奋时,就会对他的幽默风趣害怕不已。
然而父亲对我的任何奇思怪想都予以纵容,因为我是独子,当然也是家中的重要人物。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由一个未婚的姑妈监管着,在纽约受教育;妹妹待在家里,是我十分喜爱的玩伴,也是我思想的伙伴。我们是两个富于想象的小家伙,对事情非常敏感,易于从周围一切事物中看到惊奇和神秘的东西。我们刚学会阅读,母亲就把当时的全套儿童文学作品作为假日礼物送给我们:那时包括一些封面镀金、饰以“插图”的小书,其中充满了关于仙女、巨人和巫士的故事。我们当时尽情地读到了多少令人愉快的小说啊!妹妹索菲亲切温柔。她会为《林中的孩子》里的悲哀哭泣,或者为《蓝胡子》里邪恶的传奇故事和令人忧郁的房间内可怕的秘密感到震颤。不过我却渴望着有大胆冒险的事情做。我热衷于模仿英勇的王子的行为,是他让白猫从魔法中解脱出来;或者模仿血统同样高贵、勇敢坚强的人的行为,是他让《林中美人》从中魔的沉睡中得以苏醒。
我们住的房子,正是那种有助于这类癖好的地方。那是一座古老悠久的宅邸,一半是别墅一半是农舍。最古老的部分用石头建成,其中有一些枪眼,因它在有印第安人时曾被用作家族的堡垒。这座大宅另有各种附属建筑,有的用砖有的用木建成,视当时的迫切需求而定。因此它充满了隐蔽之处和弯曲地方,以及种种大小不一的房间。它掩隐在柳树、榆树和樱桃树里面,周围是玫瑰和蜀葵,另有忍冬与多花蔷薇爬满每一扇窗子。一窝祖传的鸽子在屋顶上晒着太阳;祖传的燕子在屋檐和烟囱附近筑巢;祖先的蜜蜂在花坛周围发出嗡嗡声音。在一本本故事书的影响下,我们身边的每一样东西现在都呈现出新的特征,有了一种迷人的趣味。野花不再仅仅是田野的装饰或辛劳的蜜蜂常去的地方,它们成了仙女们的潜藏之处。我们会观察蜂雀盘旋在门廊旁的凌霄花周围,观察蝴蝶飞到蓝色的天空中和阳光照耀的树顶,想象着它们是从仙境来的某些小生命。我会回想起所有读到的关于罗宾·古德费洛(注:英格兰民间故事中的顽皮小妖。)的故事,以及他拥有的蜕变能力。啊,我多么羡慕他的那种能力!我多么渴望能把自己的躯体压缩得很小很小,能骑在勇敢的蜻蜓身上,能在高高的有芒(注:谷类植物种子壳上或草木上的针状物。)的草叶上方旋转,能跟随蚂蚁进入它地下的住处,或钻入忍冬根部洞穴不少的深处!
我还只是个小孩时就被送到一所全日制学校,那儿大约有两英里远。校舍在一片树林边上,近旁有一条小溪,小溪上方悬垂着白桦、桤木和矮小的柳树。我们这些学校的人住的地方离这儿有一定距离,用小篮子装着各自的餐食赶来。在上课的间歇时间,我们会围聚在一口泉水旁,置身于一丛榛树下面,举行着某种野餐。我们交换具有乡村风味的美食,那是富有远见的母亲为我们准备好的。接着,在我们快乐地吃完后,同伴们就想着去玩,我则拿出一本珍爱的故事书,躺在绿草地上,不久便沉浸在使人着迷的故事里。
由于我更有知识,在同学们当中我便成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哲人,很快就让他们像我一样产生想象。我们常常在傍晚放学后,坐在林中某棵倒下的树干上,争着讲一些荒诞的故事,直到北美夜鹰晚上抱怨起来,萤火虫也在暗中发出亮光。这时我们冒险回家。我们会在林里某个阴暗地方产生极大恐慌,像受惊的鹿一样四处奔跑,之后停下来喘口气,并再次于恐慌中跑开,被想象中的可怕东西弄得发狂——那真是多么有趣啊!我们最大的考验是经过一个黑暗偏僻的池塘,那里面长有睡莲,还有牛蛙和水蛇,两只白鹤经常飞来飞去。啊!那个池塘多么恐怖!在靠近它时我们小小的心会跳得非常厉害,我们还会向周围投去多么可怕的目光!假如我们在悄悄过去时,偶然听到一只野鸭溅起水来,或者一只牛蛙从喉部发出嘎噶嘎的声音,我们就会飞快地跑掉,直到完全跑出林子才停下。然后,待我到了家里,我会把许多冒险经历和想象的恐怖讲给妹妹索菲听!
随着我年岁的增长,此种性情有增无减,变得越来越确定。我放任于富有浪漫的想象的冲动里,这想象支配着我的学习,使我的一切习惯都包含着偏爱。父亲观察我,看见我手中总拿着一本书,为我是个实实在在的学生觉得满意。可我读的什么呢?那是一部部小说,一个个骑士故事,一篇篇描写发现之旅的航海记和东方游记。总之,一切无不带有冒险与浪漫的特性。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曾怀着怎样的热情开始有关异教神话的学习,尤其是有关森林之神那部分。之后,学校里的书对于我确实变得珍贵起来。周围的环境,被认为颇有助于我这种人的头脑产生幻想。它充满了孤寂的隐僻处,狂野的溪流,庄严的森林,以及沉静的山谷。我常常衣兜里揣上一本奥维德(注: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长诗《变形记》。)的《变形记》,出去漫游一整天,陷入到某种自我幻觉里面,以便把刚读到的情景与周围的场面融为一体。我会流连于悄然穿过密林深处的小溪,自个将它想象成那伊阿得斯(注:指希神、罗神中的水泉女神。)常去的地方。我会暗中绕过通向林间空地的茂密树林,好象期待突然遇见黛安娜(注:罗马神话中的处女守护神、狩猎女神和月亮女神。)和她居住于山林水泽的仙女们,或者期待看见潘(注: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山林和畜牧之神。)和他的萨堤罗斯(注:指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们,他们喊叫着、高呼着穿过林地。在夏日正午热得让人喘息的时候,我会躺在某一片宽阔的树荫下面,数小时里陷入沉思与梦想,处于一种陶醉的精神状态。就连白日的阳光,我也像神酒一样饮下去,我的灵魂似乎狂喜地沐浴在夏天的湛蓝里。在这些漫游当中,没有任何东西使我感到不快,或者把我带回到现实生活。
我们巨大的林子十分宁静,让人得以展开充分的想象。时而,我会听见远处传来伐木工的斧声,或者他砍倒的某棵树倒下的声音。不过这些杂声沿着那片宁静的风景发出回响时,易于通过人的想象,与其引起的幻觉变得和谐协调。然而总体说来,附近那片树林茂盛的幽僻地方特别原始,荒无人烟。我漫游一整天,也不会遇见任何耕作过的痕迹。林中的松鸡好象绝不会从我走的路上躲开;坚果树上的松鼠会从远处注视我,它目光闪烁着,好象为我不同寻常地闯进来感到惊奇。
对于我生活中这段有趣的经历,我禁不住要详细叙述一番。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悲愁,也没有过任何世间的忧虑。书籍我已读过不少,对人也了解得够多,当然已经变得十分明智,不会轻易高兴起来;但尽管有着这一切智慧,我得承认,在回顾那些无知而快乐的日子时——这时我还没成为一个哲学家(注:并非指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而是指像哲学家那样的达观者,豁达者,在任何情况下镇静理智的人。)——我心中是不无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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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望被训练成将投身于人生的舞台、并与世间展开搏斗的人,这一定是显而易见的。我的指导教师——他监管着我更高层次的教育——也正适合于完成在我心中筑起的海市蜃楼。他名叫格伦科,是个脸色苍白、显得忧郁的男人,大约40岁。他是苏格兰本地人,受过大量教育,致力于根据趣味而非必需对青年进行指导。因为如他所说,他喜欢人的内心世界,乐于研究其早期的冲动。我两个姐姐从城里的一所寄宿学校回来后,同样也被安排接受他的管教,在历史和纯文学方面由他指导阅读。
我们大家不久都喜欢格伦科了。确实,最初我们对他有些反感。他的面容瘦削苍白,口音浓重,不把社会上琐碎的习俗放在眼里,举止也笨拙局促;在初次相识的时候,这些对他都极为不利。但是我们很快发现,在这种似乎没有希望的表象下面,存在着最亲切文雅的性情,最温和的同情,最热烈的善心。他头脑机灵而敏锐。他读各种各样的书,但他与其说是深刻不如说是深奥。他的记忆里贮藏着所有学科的内容,其中包含了事实、理论和各种引证,充满可供思考的原始素材。这些东西在他激动之时仿佛会融化,并于兴奋的想象的熔岩里奔涌而出。在这样的时刻,他整个的人会产生奇妙变化。他那瘦削的身躯会变得尊贵而雅致,又长又白的面容会焕发红光,目光里闪现出热切的思考,低沉的声音也显得抑扬顿挫,令人悦耳,使人感动。不过最让我们喜欢他的,是他的仁慈与同情——他即怀着它们进入到我们所有的兴趣与希望之中。对于我们年轻的想象,他不是用严肃的理性的缰绳将其约束控制,而是有点太易于也变得冲动起来,匆匆地和我们一起被卷走。任何感情或想象迸发时所产生的兴奋,他都无法抵挡,并且他易于给年轻人的预想中那虚幻的颜色添加上越来越浓的色彩。
在他的指导下,姐姐和我自己很快进入了更加广泛的学习。不过,当她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漫步穿过历史与纯文学那片广阔的田野时,一条更为崇高的道路向我更高的智力展开。
在格伦科的头脑中,哲学与诗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他喜欢玄学(注:形而上学的另一译名,指涉及超物理的或超经验的东西的某些事物,如深奥难懂的哲学科学。),爱沉湎于抽象思考,尽管他的那些玄学编织得还算可以,富有想象;他所思考的东西,也常具有我父亲最不敬地称为的“欺骗”性质。就我而言,我是喜欢它们的,尤其是因为它们会让我父亲睡去,并把两个姐姐完全给搞糊涂。我带着惯有的热情,开始学习这一新的学科。玄学这时成了我强烈的爱好。两个姐姐极力陪伴我,但她们没多久就产生动摇,在把史密斯(注:亚当·史密斯(1723-1790),英国经济学家。)的《道德情感论》学到一半时便放弃了。然而我则继续学下去,为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豪。格伦科为我提供书籍,我满怀食欲对它们狼吞虎咽——如果说并没有消化的话。我们在房前的树下一起散步、交谈,或者像弥尔顿(注: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失乐园》的作者。)的天使一样各自坐着,对具有一般智力的人无法理解的主题,彼此展开超乎寻常的谈话。格伦科仿效逍遥学派的老贤人,拥有一种贤明的骑士精神,不断梦想着在道德上采取浪漫的冒险行为,梦想着为改良社会制定出辉煌计划。他用奇特的方式对抽象问题举例说明,尤其合我的胃口。他还用诗的语言对这些问题予以表达,并让它们笼罩上几乎是小说的那种魔法色彩。“这非凡的哲学,”我想,“真是多么迷人,”它并非像迟钝的傻瓜所认为的让人讨厌、晦涩难懂,“而是有着美酒糖果的永久盛宴,无论你怎么享用都不会过量。”(注:引自弥尔顿的诗句。)
我觉得极为自鸣得意,因为我与一个被自己视为同古代圣人并驾齐驱的男人,竟然关系如此之好;对于姐姐更加薄弱的智力,我怀着同情之心不屑一顾,她们对玄学一窍不通。不错,我自己试图学习它时也容易卷入五里雾中,而一旦有了格伦科帮助,一切就变得清清楚楚。我的耳朵倾听着他优美的语言,我的想象被他那光辉灿烂的说明弄得眼花缭乱。我想象着诗中那些发光的沙子——在他的思索里贯穿着诗意——在我的想象中,我误以为它们的是富有智慧的金矿。我似乎凭着敏捷,吸收、欣赏着最为抽象的学说,对自己的精神力量怀有一种更高的认识,并且相信我也是一位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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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就要成人了,虽然我的教育极不正规,是按照自己特有的奇思怪想进行的——我误以为这是我的天赋所产生的动力所致——可母亲和姐妹们却对怀着惊奇和喜悦看待我,她们几乎像我自以为的那样,觉得我既聪明又正确可靠。由于我说话有善于雄辩的习惯,她们对我的评价越来越高,这使得我在家中成了一位圣贤和演说家。然而,检验我的哲学观的时刻就在眼前。
我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春天终于异常可爱地显现出来。此时天气温和宁静,四周呈现出美丽的景色,鸟儿发出欢快的叫声,各种鲜花散发出芳香;这一切融合在一起,使我胸中充满了模糊朦胧的感觉和不可名状的希望。我置身于这个季节种种柔和的诱惑里,身心都陷入极其闲散的状态。
这时我感到哲学已失去了魅力。玄学——哼!我极力钻研它,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又一本书,茫然地看过几页,然后厌恶地将它们丢到一边。我在家附近踱来踱去,双手揣在衣兜里面,完全是一副惘然若失的神态。必须有什么东西让我高兴才行,可那是什么东西呢?我游荡到姐妹们的房间,希望她们的谈话会让我开心。但她们都出去了,屋子里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本她们刚才读过的书,是小说。我以前从没读过一本小说,对于那样的作品怀有一种轻蔑,因为我听说人们普遍看不起它们。不错,我曾说过它们受到广泛阅读;不过我认为它们是不会受到一位哲学家关注的,我也决不会冒昧去读,以免在姐妹们眼里降低自己智力上的优越地位。不仅如此,我还时时拿起一本类似的书,在知道姐妹们看着我时读一会儿,接着把它放下,微微显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此刻,在纯粹觉得无精打采的情况下我拿起这样一本书,翻阅了开头几页。我以为听见有人过来,便把它放下。我弄错了,并没有任何人,而我所读过的几页吸引着我要再读一点的好奇心。我靠在窗框上,片刻后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我不知自己站在那儿看了多久,不过我认为看了近两个小时。忽然我听见姐妹们上楼梯的声音,于是赶紧把书塞进胸口,又把另外两本放在旁边的书塞进衣兜内,匆匆走出家到了我心爱的林里。我在树下呆了整整一天,感到迷惑和陶醉;我贪婪地读着这些美妙的书籍,直到天黑得看不清时才回去。
读完这本小说后,我把它放回到姐妹们的屋里,并寻找其他小说。她们存有丰富的小说,把在城里所有流行的都带回了家;不过我的胃口需要大量的供应。整个阅读都是在暗中进行的,因为我对此有点羞愧,害怕自己的智慧会被人质疑。但正是这种秘密行为给我带来了额外的趣味。它是“暗吃的饼”(注:语出《圣经·旧约·箴言》第9章第17节:“偷来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饼是好的。”),有着隐秘的恋情所具有的魅力。
但是想想,对于一个有我这种气质和性情的青少年,这样的阅读行为一定会有怎样的影响;并且我又沉迷于充满浪漫传奇的景色与季节之中。我仿佛已进入一片新的生活场面。易燃的情感的导火线在我心中点燃,我的灵魂满怀温柔与激情。从来没有哪个青少年相思病害得像我这么严重,虽然那只是一种笼统的情感,而并没确定的对象。不幸的是,在我们的邻里特别缺少女伴,我徒劳无益地苦苦思念着某个女神,以便把极其令人不安、十分沉重的感情向她倾吐。我曾经真诚地被一位在骑马途中偶然见到的女人迷住,当时她正在一座乡间宅邸的窗口旁读书。实际上我还用长笛向她吹起了小夜曲,但让我困惑的是,我发现她都足可以做我的母亲了。我的浪漫情感受到可悲的打击,尤其是父亲听说了此事,并使之成为家庭中的一个笑话,每当吃饭时总爱提起它。我不久便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但也只是又陷入了多情的兴奋状态。我整天在原野里和小溪边度过,因为在人的柔情蜜意里存在着某种东西,使我们意识到大自然的种种美景。一个温和明媚的早晨给我的胸中注入了狂喜。我像奥维德所描写的那个希腊青年,仿佛要将芳香温和的空气吸收和拥抱。(注:见奥维德的《变形记》第7卷。)鸟儿的歌声融化着我,使我变得温柔起来。我会数小时地躺在小溪边,编织着一个个花环,思考着理想中的美人,为自己心中充满的各种朦胧情感而叹息。
在这种多情的兴奋状态中,有天早上我漫步于原始美丽的小溪边——那是我在一个幽谷中发现的。在一处有个小瀑布,它从岩石间跃入一潭天然的水池,某位诗人大概已把这里选作了那伊阿得斯的常去之处。我正是通常隐退到这儿,畅快地读着一本本小说。今天早上我来到这里时,在水池边上——那是一些光洁的细沙——清晰地发现一个女人最为纤细、精美的脚印。这对于我这样的想象已经足够了。连鲁滨逊本人在他孤岛的海滩上发现原始人的脚印时,突然接踵而至产生的想象也不如我的多。我尽力跟踪着脚印,但它们只在细沙地上留下几步,然后便消失在草丛里。我陷入沉思,待在那儿注视着短暂的可爱印迹。显然不是我的任何一个姐妹留下的,她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我常到的地方,再说脚印也比她们的小些。它因精巧美丽而引人注目。
我的目光偶然瞥见地上已经半枯萎的两、3朵野花,它们无疑是从陌生仙女的胸口上掉下去的!这儿是表明趣味与情操的一种新东西。我把它们作为无价的遗物珍藏起来。我发现,它们那个地点也相当独特,是小溪最美丽的部分。有一棵优良的榆树悬垂其上,树上面盘绕着葡萄藤。她既然能够选择这样一个地点,并且能够以原始的小溪、野花和寂静的地方为乐,一定不无想象、情感和温柔;有了这一切品质,她一定是漂亮的!
可是这个“未知的人”会是谁呢?她就这样过去了,仿佛在早晨的梦里,只留下花儿和仙女般的脚印讲述她的可爱。这当中有个神秘的东西使我迷惑不解,它是那么虚幻缥缈,像那些于孤寂里“从空中说出男人名字的话语”(注:引自弥尔顿的诗句。)。我竭尽全力要解开这个谜,但毫无用处。在附近,我没听说有任何人留下过这种脚印。我经常来到这个地方,一天比一天给迷住了。想必,从来没有谁的感情有我的这么纯洁和神圣,也从来没有哪个情人处于我这么不确定的状态。我的情形,只能与童话故事《灰姑娘》中那个多情王子的相提并论。不过他还可以借助一只水晶鞋充分表达自己的柔情,而我呢,哎呀!爱上的却是脚印!
想象一会儿是骗子,一会儿又是受骗者。而且,它还是最为狡猾的骗子呢,因为它既欺骗自己,又成为自己那些错觉的受骗者。它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空幻的虚无东西”,给予它们“本地的住所和名字”(注:引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然后绝对地屈从于其控制,好象它们实际存在一般。这便是我此时的情形。我曾欺骗自己,在头脑中虚构出空洞的幻象,并与它进行一种虚无缥缈的交流;即使不凡的努马(注:活动时期约公元前700年,传说古代罗马七王相继执政的王政时代的第2代国王(715-673)。)也无法使自己相信,仙女伊吉丽亚(注:罗马传说中的仙女,曾以预言指示罗马第2代王国努马。)徘徊于神圣的泉水并与他在精神上进行交流时,会做得像我那么彻底。我在发现脚印的树下,建了一座乡间别墅。我还建了一座凉亭,常在这儿读诗和浪漫故事,以此度过一个个上午。我在树上刻下一些心和镖,并在树上挂起一只只花环。我的心里洋溢着情感,需要有某个可靠的胸怀,让我的情感释放到其中。没有一个知己女友的情人是什么呢?我立刻想到妹妹索菲,她是我早年的玩伴,是我喜爱的妹妹。她也非常理性,有着恰当的情感,总是把我的话当成神谕来听,对我零星写下的诗加以赞美,好象它们是诗人所产生的灵感。对于这样一位忠诚理性的人,我还有什么秘密呢?
因此我一天早上把妹妹带到自己喜爱的隐避地方。她又惊又喜地环顾四周,看着乡间别墅、凉亭和树上刻下的爱情象征。她把眼睛转向我,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啊,索菲,”我喊道,紧紧抓住她的双手,认真地盯着她的脸,“我恋爱啦。”
她吃了一惊。
“快坐下,”我说,“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在乡间的长凳上坐下来,我一五一十把脚印的事对她讲了,还把我想象中产生的所有联想都告诉了她。
索菲给迷惑住了。这就像是一个童话故事。此种神秘的显现她在书中读到过,而这样的爱情总是与众不同的人才会有的,也总是幸福的。她彻底陷入到幻觉之中,脸色发红,眼睛发亮。
“我猜想她很可爱吧。”索菲说。
“可爱!”我回应道。“她是美丽的。”我尽量推理,以此满意地从逻辑上对事实加以证明。我详细讲述了表现她趣味的东西,她对于自然之美的敏感,她那种喜欢独自静静地思考的习惯。“啊,”我说,握紧双手,“和这样的伴侣在这些景色里漫步,同她一道坐在潺潺的小溪旁,把花环戴在她的额头上,倾听她那与林中的低语融合在一起的悦耳声音……”
“太可喜了!太可喜了!”索菲叫道。“她一定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人!她正是我想要的朋友。我会非常喜欢她的!啊,亲爱的哥哥!你可不能一个人拥有她,你得让我也享有她!”
我把妹妹抱在怀里,大声说:“你会的——你会的!亲爱的索菲。咱们都为了彼此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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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索菲的谈话使我心中的幻想有增无减,而她对待我这白日梦的方式,又使其与某些事实和人联系在一起,让它更具有了现实的痕迹。我像个神思恍惚的人四处走动,对周围的世界全然不顾,让自己被包围在想象的极乐世界里。在这种状态下,一天早上我遇见了格伦科。他像通常那样面带微笑和我搭话,讲着一些普通的事情;不过说话当中他停下来,用询问的目光盯住我。
“你怎么啦?”他问。“你好象很激动。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什么。”我回答,有些犹豫。“至少没什么值得对你讲的。”
“不,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他说,“凡是重要得足以让你激动的事,都值得告诉我。”
“唔,不过我心里想的问题你会认为是轻浮的。”
“凡是能够唤起强烈感情的问题,都不是轻浮的。”
“你对爱情,”我迟疑地说,“你对爱情怎么看?”
这一问几乎让格伦科吃惊。“你把那说成是个轻浮的问题吗?”他回答。“相信我,任何东西都不像爱情充满着如此深远、如此重大的意义。确实,如果你说的是反复无常的怪念头——它仅仅由不能经久的美丽所具有的魅力引起——那么我承认是极其没有价值的。不过,从善良之心所怀有的同情产生出来的爱情,那种因感知道德上的杰出之处而被唤醒的爱情——在对身心之美的思考中这样的爱情不断加深——是一种有助于人心的完善并使其变得崇高的激情。啊,两个年轻的人摆脱了世间的邪恶与蠢行,将纯洁的思想、神情和情感融合在一起,仿佛只有了一个心灵——还有什么样的情景比这更接近于天使们的交流呢!他们那默然无语的交流多么美妙,眼神多么温柔真诚,毋须言语也充满了意味!是的,朋友,假如在这个令人厌倦的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上天称道的,那便是这种彼此的情感所带来的纯洁欢乐!”
我可敬的老师的这番话,使我不再有更多保留。“格伦科先生,”我大声说,脸红得更加厉害,“我恋爱了。”
“这就是你羞于告诉我的事吗?啊,千万别把这样一个重要秘密向你的朋友隐瞒。如果你的感情是不值得的,那么友谊的果断之手会将它拔掉;如果它是正直可敬的,那么只有敌人才会试图予以扼杀。人的品性和幸福在最大程度上取决于初恋的情感。如果你是让短暂肤浅的迷人东西——比如明亮的眼神,花儿般盛开的脸颊,温柔的声音,或者婀娜的身姿——给吸引住了,我会提醒你注意。我会对你说,美丽的容貌不过是早晨转瞬即逝的阳光,是易于坏掉的鲜花;某个意外会使它变得黯然枯萎,最多它也会很快自己死掉。可假如你爱的是我如下描述的那种人,情况就不一样了:她很年轻,但感情更加年轻;她相貌迷人,但也是心中之美的典范;她声音温柔,表现出高尚的情操;她面容如花儿一般,像早晨呈现出的玫瑰色彩,让美好的日子燃起希望;她的眼神洋溢着一颗幸福的心所具有的仁慈;她性情乐观,对所有善意的冲动感到敏感,并真诚地把自己的幸福分给他人;她泰然自若,不需要依靠别人支持;她的品味高雅,这会让孤独的时刻显示出美的东西,并使其本身的享乐得以更加圆满——”
“亲爱的先生,”我喊道,再也控制不住了,“她正是你描述的那种人!”
“唉,那么,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他说,亲切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上帝作证,你就爱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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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天余下的时光里,我处于某种梦幻般的极度快乐之中,就像人们说的土耳其人在鸦片的作用下所享受到的一般。已经显而易见的是,我多么易于用想象的情景把自己搞迷惑,以致于将它们与现实的情况混淆起来。在眼前的事例中,索菲与格伦科共同促进了我一时的幻觉。索菲,亲爱的姑娘,像通常那样和我一起建造幻想的城堡,纵情于一系列相同的幻想里面;而格伦科呢,则受到我的强烈的情感欺骗,坚信我说的是一个已经见到并认识的人。他们凭着对我情感上的赞同,在某种意义上与我心中“未知的人”联系起来,并继而将她与我亲密的生活圈子联系起来。
傍晚,我们一家人聚集在门厅,享受着凉爽的微风。索菲在钢琴上弹着一支喜爱的苏格兰人的曲子,而格伦科则坐在旁边,一只手托住额头,陷入某一种沉思默想里,这使得他在我看来非常有趣。
“我是个多么幸运的人呀!”我想,“被赐予这样一个妹妹和朋友!我只需要找到那个可爱的‘未知的人’,并和她结婚,就会幸福!我的家里有了一位如此高雅的人,将成为一个怎样的乐园!它会成为仙境里一种完美的荫凉之处,掩映在玫瑰和其他芳香的鲜花丛中。索菲将和我们住在一起,与我们一道分享所有快乐。格伦科也将不再像他现在这样是个孤独的人。他会和我们共同拥有一个家,有自己的书房,愿意的时候可以把自己关在里面,与世隔离,以便埋头于自己的思考。他那私人房间是神圣的,谁也不会闯进去,只有我才偶尔到他独处的地方,为了促进人类的发展共同制定出宏大的计划。我们置身于一系列富有理性的快乐和高雅的事务中,日子会多么令人开心啊!有时我们会听听音乐,读读书,有时又漫步穿过花园——这时面对妻子种下的每一棵开花植物,我会露出满意的微笑。而在漫长的冬夜,女人们会一边坐着干活,一边静静地专心倾听我和格伦科讨论玄学上那些奥妙的学说。”
正当我愉快地陷入沉思时父亲拍一下我的肩膀,使我吃了一惊。“你这小子着啥迷啦?”他叫道。“我对你说了许多次话,你却一次也没回答。”
“请原谅,父亲。”我回答。“我完全陷入了思考,没听见你说话。”
“陷入了思考!请问你在想什么?我想是你的什么哲学吧。”
“说实话,”姐姐夏洛特说,顽皮地笑着,“我猜想哈里(注:芒乔伊的昵称。)又恋爱啦。”
“如果恋爱了,夏洛特,”我说,有些生气,并回想起格伦科对这种情感热心的赞美,“如果我恋爱了,这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吗?难道这个最温柔也最热烈的情感,能让人的心受到冷漠的嘲笑吗?”
姐姐脸红了。“当然不能,弟弟!我也不是有意那样做,或者有意说出什么伤害你感情的事。要是我真猜想到你有了某种真正的恋情,那在我眼里会是神圣的。不过——不过,”她说,面带微笑,好象产生了什么怪异的回忆,“我原以为——原以为你可能又沉迷于某个微不足道的奇思怪想里面。”
“不管多少钱,”父亲大声说,“我都愿意打赌,他又爱上了窗口旁的某个老妇!”
“啊,不!”亲爱的妹妹索菲带着最亲切友好的热情叫道,“她又年轻又漂亮。”
“照我看,”格伦科说,激动起来,“她一定身心两个方面都可爱。”
我发现朋友们让我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困境,开始浑身冒汗,觉得耳朵火辣辣的。
“哦,不过,”父亲又大声说,“她是谁呢?她是做什么的?让咱们听听关于她的情况吧?”
这可不是解释这样一个棘手问题的时候。我抓起帽子从家里走了出去。
我一来到户外独自呆着时,我的心就责备我。如此对待父亲礼貌吗?——而且是这样一位父亲,他总把我看成是自己一生的骄傲,看成是他希望的支柱。不错,他有时爱取笑我那些热情奔放的想象,对于我的哲学观也没给予应有的尊重,但他什么时候阻碍过我心中的希望了?难道在一件可能影响我整个未来生活的事上,我要对他有所保留吗?“我做错了,”我想,“但是现在弥补还来得及。我要赶回去,把整个心扉向父亲敞开!”
因此我回去了,就在我要走进家门,并且心里充满孝敬、悔悟的话已到嘴边时,我突然听见父亲哈哈大笑,两个姐姐也吃吃地高声笑起来。
“脚印!”他一旦恢复过来就喊道。“爱上了脚印!哎呀,这可胜过了窗旁的老妇哟!”随即他再次让人震惊地大笑着。即便是一声霹雳,也不会使我如此震惊的。原来是心胸单纯的索菲将一切都讲了,这可把父亲爱笑的脾性给充分调动起来。
从来没有哪个可怜的人像我垂头丧气得如此厉害的。所有的幻想都结束了。我静静地从家里走出去,他们的每一个笑声都让我变得越来越渺小。我一直在外面徘徊着,直到家人们都睡了,我才悄悄回到自己床上。然而,这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我躺在那儿,满怀羞辱,考虑着次日早上如何面对家人。想到被人嘲笑我总是受不了,而让我忍受一个已经使我如此兴奋的问题,似乎比死亡更糟糕。有一次我几乎决心起床,给马装上马鞍骑走,我也不知去什么地方。
我终于作出了决定。在下楼去吃早饭前我找来索菲,请她作为一名大使去正式处理此事。我坚持大家要把这个问题忘掉,否则我就不会在餐桌上露面。他们欣然同意,因为无论如何谁也不愿让我痛苦。他们忠实地遵守诺言,对此事只字未提。不过他们做出的鬼脸,压抑的窃笑,直刺我的心灵。父亲只要看着我的脸时,总是显露出又悲又喜的目光——他极力现出严肃的表情,嘴部也怪怪的——我有100次宁愿他放声大笑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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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上述让人烦恼的事发生一两天后,我尽可能躲开家里人,独自在田野和树林里漫步。我感到很不对劲儿,情绪低劣,紧张不安。虽然每一片树林都传来鸟儿的歌声,但是我对它们美妙的旋律一点不感兴趣。田野的花在我身边开放,我却没注意到。在爱情上遭到阻碍够糟糕了,不过你还可以逃到诗中去寻求安慰,在让心灵获得平静的诗节里化解悲哀。可是让所有激情——无论它所涉及的对象还是其余一切——都统统给消灭了,驱散了,使得它们就像一个个梦幻似的——或者最糟糕的是,还要转化成一种话柄和笑柄——你能从这样的事里得到什么安慰呢?
我避开见到脚印的那条致命的小溪。现在我常喜欢去的地方是哈得孙河的岸边。我坐在岩石上,凝视着泛起涟漪往下流去的河水或拍打在岸边的波浪;或者观察着不断变化的光亮的云块,以及远山上移动的亮光和阴影。我渐渐悄然恢复了平静,偶尔轻轻舒适地叹一口气,其中没有了痛苦——这表明我的心中又生出了情感。
正当我坐着这样陷入沉思时,我的目光逐渐锁定在一个被水流冲走的物体上。原来那是一只小游船,样式美观,色彩鲜明,装饰华丽。在周围这样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出现此种情景真是不同寻常。的确,在这一片河流上是难得看见任何游船的。等它靠得更近一些时,我注意到船上根本没人,显然它是从停泊处漂出来的。空中一点风也没有,小船在明净的河水上漂浮,随着旋涡打转。最后它搁浅了,差不多就停在我坐的那块岩石的底部。我下去来到河旁,把船拉到岸边,对其轻便、雅致的船身和装配它所表现出的品味,加以赞美。只见船上的长凳铺了软垫,长旗是丝绸的。在一个软垫上放着女人的手套,大小和形状都显得精巧,逐渐变尖的手指也很美观。我立即把它抓住,一下塞进胸口。它似乎与那个使我如此着迷的仙女般的脚印相配。
片刻后我胸中所有的浪漫激情又燃烧起来。这不正是童话故事里的一个事件吗。某种无形的力量送来了一只小船,那是某个使人获救的精灵或仁慈的仙女,要把我载去进行什么愉快的冒险。我回想起某种中魔的船只,它由白天鹅们拉动着,把一位骑士沿莱茵河(注:源出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贯穿西欧多国。)拉走,进行着与爱和美有关的冒险计划。那手套也表明,在眼前的冒险中牵涉到一位美丽的小姐。这也许是防护手套,为的是让我勇于去冒险。在富于浪漫的精神和一时的兴致影响下,我跳上船并升起轻便的帆,让船离开了岸边。仿佛某种支配一切的力量发出低语似的,此时吹起了2级风,让船帆鼓起来了,并且戏弄着那面丝绸长旗。一时间我驾着船漂过陡峭多荫的河岸,或者穿过既很深又僻静的河湾,然后来到一片广阔的水域,并驶向高大多岩的岬角。这是一个可爱的傍晚,太阳在聚集起来的云块里徐徐落下,它们使整个天空充满光辉,并映照在河水里。我高兴地产生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想象着这只仙女的船会把我载到什么魔岛,或者神秘的凉亭,或者不乏妖术的宫殿。
我沉醉在幻想中,没注意到那些使我大为高兴的灿烂云块,实际上预示着伴有雷暴的大风将要来临。等我觉察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晚了。乌云骤然升起,同时让天空暗下来。整个大自然的面貌突然变了,呈现出不无威胁的阴沉色彩,预示会有一场暴风雨。我极力让船靠岸,但没等抵达一阵风便刮来,顿时把河水卷起白浪,随即船也遭到袭击。
唉!我根本不是个水手,而保护我的仙女在这危险时刻也抛弃了我。我努力收起船帆,但这样就不得不离开舵。船马上翻了,我被抛入水中。我极力抓住沉船,可是没抓住。我不太会游泳,所以很快发现自己在下沉。我又抓住一只漂浮在旁边的轻桨,它托不起我,我又沉入水中。我的耳边响起水流动的声音和汩汩声,之后我便一切意识都没有了。
我不知失去了多久的意识,只迷惑地觉得自己被移动和弄来弄去,并听见周围有一些奇怪的人们和奇怪的声音;不过所有这些都好像是一个可怕的梦。待我终于完全苏醒过来有了知觉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大的房间里,屋子的陈设比我所习惯的更有情趣。淡淡的玫瑰色窗帘挡住了早上明亮的阳光,使每一样东西都显现出温和宜人的色调。在离我的床不远处有一只古雅的三脚架,架上放着一篮美丽奇特的花,散发出最惬意的芳香。
“我在哪儿?怎么在这个地方?”
我让大脑回想一下某个先前的事情,以便从它上面追寻实际生活中的线索,直到眼前这一刻。我渐渐想起了那只仙女的游船,我大胆地登上去,开始冒险驾驶,最后船不幸失事。除此外一片茫然。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到了什么陌生地方?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温和可亲,并且有着高雅的品味,因为他们喜欢柔软的床,芳香的花,和玫瑰色的窗帘。
我这样陷入沉思时,竖琴的乐音传入耳里,随即一个女人的声音唱起来。是从下面的房间传出的,由于我的屋子相当宁静,所以我把声调听得一清二楚。大家都认为我的姐妹们很会唱歌,她们也唱得不错;但是这么好的歌声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女人唱得很轻松,效果令人惊讶;她的音调优美地变化着,并且有柔和的回音,此种技能谁也无法达到。如果没有丰富的感情,是唱不出这种效果的。这是用声音传达出来的心灵。我对音乐的影响总是很敏感。的确,我对各种给予感官受到的影响都很敏感,比如声音、颜色、形体和香气。我简直成了感觉的奴隶。我静静地躺着,屏住呼吸,陶醉于这位塞壬(注:希腊神话里半人半鸟的海妖,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毁灭。)唱出的每一音调里。它彻底使我激动起来,让我的心灵中充满了美妙的旋律和爱意。我凭着奇特的推理,构想着那个看不见的歌手的容貌。如此悦耳的声音和优美的音调,只能从最精巧灵活的器官中发出。这样的器官不属于粗鄙庸俗的人体,它们所属的人体必然是美丽匀称、令人赞叹的。而一个有着如此身段的人一定是可爱的。
我再次忙着想象起来。我记起阿拉伯人关于王子的故事,他睡着时被一个使人获救的精灵弄走,带到一个美丽无比的公主遥远的住所。我并不声称自己相信也有类似被弄走的经历,不过我有着根深蒂固的习惯,爱用类似的想象欺骗自己,给周围的现实情况增添上梦幻色彩。
那富有魔力的声音停止了,但它仍然在我的心灵周围振动着,使其充满各种温柔的情感。此刻,我心中产生了一种自责的剧痛。“哈,懦夫!”有个声音似乎大叫道,“这就是你坚定不移的感情吗?什么!你这么快就忘了泉水边的那个仙女?难道仅仅一首悠然传入你耳里的歌,就足以把你整个夏天所怀有的柔情像用魔法一样给赶走了吗?”明智的人会露出微笑——不过我处于深信不疑的状态,我得承认自己的弱点。我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不忠行为感到有些懊悔,然而我又无法阻挡眼前迷人的魔力。相互矛盾的要求打破了我心中的平静。泉水旁的仙女回到我记忆中,使我联想到其余一切:仙女的脚印、多荫的树林、柔和的回音和原始的小溪。但是那征服心灵的悦耳旋律使我产生出新的激情,这旋律仍然回荡在我耳际,在有着柔软的床、芳香的花和玫瑰色的窗帘的环境中,它更加动听。“不幸的青年!”我自个叹息道。“让彼此对抗的情感和你心中的帝国——它被一个人的声音和另一个人的脚印激烈争夺着——弄得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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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的状态并没持续多久,随后我忽然听见屋子的门轻轻打开了。我转过头去,想看看这座中魔的邸宅里会出现什么居住者:要么是身穿绿衣的听差,样子丑陋的侏儒,要么是面容憔悴的仙女。原来是我自己的男仆西皮奥。他小心翼翼走过来,如他所说,高兴地看见我恢复得这么好。我首先问的是我在哪里?怎么到了这里的?西皮奥向我讲述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说在我疯野地巡游时,他一直在独木舟里钓鱼;他注意到风暴正聚集起来,我面临着危险;于是他赶紧跑来帮我,正好及时赶到,使我免于葬身水里;他好不容易才让我有了生气,在我失去知觉的时候又把我送到了这座邸宅。
“可是我在哪儿呢?”我重新问道。
“在萨默维尔先生家。”
“萨默维尔——萨默维尔!”我记起曾听说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绅士,最近在哈得孙河对岸离我家有些距离的地方住下来。人们普遍知道他是“法国人萨默维尔”,因为他早年在法国生活过一段时间,生活方式和家中的布置也具有法国风味的迹象。事实上,正是驾着他的游船——它先前漂走了——我开始了自己离奇而不幸的巡游。这一切无不是简单明了的事实,有可能将我一直编织着的蛛丝般的浪漫故事彻底破坏;不过幸运的是,我突然又听见了竖琴发出的清脆声。我从床上坐起来,倾听着。
“西皮奥,”我有点踌躇地说,“刚才我听到有人在唱歌。是谁?”
“哦,是朱莉娅小姐。”
“朱莉娅!朱莉娅!真讨人喜欢!多么好的名字!还有,西皮奥——她——漂亮吗?”
西皮奥笑得合不拢嘴。“除了索菲小姐外,她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小姐。”
我得说,仆人全都把我妹妹索菲看作是完美的典范。
西皮奥现在要把花篮拿开,他担心它们的气味太浓了。不过它们是那天早晨朱莉娅小姐让放到我房间里的。
那么,这些花儿是我未曾见过的美人用她那仙女般的手指采摘的。那使我耳里充满悦耳旋律的和风,曾经从它们上面吹过。我让西皮奥把花递给我,从中挑选了几朵最精美的放在胸前。
不久萨默维尔先生来看望我。他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研究对象,因为他是我那个未曾见面的美人的父亲,并且他们父女俩大概也相象。我仔细看着他。他高大端庄,举止坦率可亲,身姿挺直优雅。他的眼睛呈蓝灰色,虽然不黑,但有时也目光炯炯,富有意味。他的头发梳理得很好,还撒过香粉,从前额上略为梳起来,使其外表显得更加高贵。他说话流畅,不过他的谈话中带有上流社会那种温和的语调;他没有任何大胆奔放的念头,也没有产生种种幻想的东西,而我对这些却是赞美有加的。
最初我的想象有点迷惑,我不知如何从他身心所具有的综合特性中,构想出一幅与我先前所想的那个未曾见过的美人相吻合的模样。然而,我凭借挑选出的一些相似部分,并在这儿那儿略加修饰,很快便勾勒出一幅满意的肖像来。
“朱莉娅一定很高,”我想,“显得优雅尊贵。她不像父亲那样高贵,因为她是在僻静的乡下长大的。她的举止也没那么活泼,声调柔和,带着哀婉,她喜欢哀婉的音乐。她爱沉思,但也不是过分沉思,只是所谓的对事情十分关注。她的眼睛像父亲的一样,但蓝得更纯,并且更加温柔,让人爱怜。头发是浅色的——不完全是淡黄色,因为我不喜欢淡黄色,而是介于淡黄色和赤褐色之间。总之她身高,优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双蓝眼睛脉脉含情,是个显得浪漫的美人。”这样把她描绘完后,我觉得比先前更爱她十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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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恢复得相当好了,想马上走出屋子,但萨默维尔先生不同意。他已早早把我平安的消息带给我父亲,我父亲上午便赶来了。得知我冒过的险后他很震惊,不过高兴地发现我恢复得不错,并热情地感谢萨默维尔先生给予了友好的帮助。对方回答时,只是要求我再做他两三天的客人,以便进一步恢复身体,同时也让我们彼此更加熟悉一些。父亲欣然答应了。西皮奥因此陪同他回家,并给我带来了一些衣物,和我母亲、姐妹们充满深情的信。次日早上在西皮奥的帮助下,我比平常远更细心地打扮着,然后有些颤抖地走下楼,急于见到我想象中描绘得如此完整的人物原型。
走进起居室时,我发现空无一人。它就像其余的房间一样布置得具有异国情调。窗帘是法国丝绸做的。有一些希腊式的长沙发,大理石桌子,穿衣镜,以及枝形装饰灯。最吸引我注意的,是我看见周围那些具有女性品味的物品;一台钢琴,上面放着大量意大利曲谱;沙发上放有一本诗集;桌上是一瓶鲜花,和一张打开的绘画纸,纸上熟练地画着完成了一半的草图。窗口上是一只关在镀金笼子里的金丝雀,近旁就是那只曾被抱在朱莉娅怀里的竖琴。幸运的竖琴!可是那个统治这些精美东西的小小帝国的人在哪儿呢?——她曾朗诵出诗歌,置身于鸟儿、鲜花与玫瑰色的窗帘里。
突然我听见门厅的门一下打开了,随即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狂放多变的乐音,和一只狗尖声的吠叫。一个芳龄15、轻盈欢乐的美少女轻快地走进屋里,她一路吹着6孔竖笛,一只长毛垂耳小狗在她身后顽皮地追着。她的吉普赛人的帽子往后搁在肩头上,浓密而光滑的褐色头发吹成卷形披散在脸旁,头发之间显露出明快的微笑和酒窝来。
看见我时她突然停下,因疑惑而显得美丽无比;她支吾着说了一、两句找她父亲的话,便溜出了门,我听到她蹦跳着上楼梯的声音,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那只小狗跟在她后面汪汪地叫着。待萨默维尔小姐回到起居室时,她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她悄无声息地跟在母亲旁边走进来,腼腆得可爱。她的头发梳理得很漂亮,脸颊上显露出淡淡的红晕。萨默维尔先生陪伴着母女俩,把我正式介绍给她们。对于我在河流上遇到的意外,他们亲切地询问了不少情况并深表同情,同时还对邻近的荒凉景色讲述了一番——母女俩好象对其非常熟悉。
“你一定知道,”萨默维尔先生说,“我们是优秀的航行家,乐于探索这条河的每一个角落和偏僻地方。我女儿也很喜欢探寻独特的景色,把每一块岩石和峡谷都画下来。顺便说一下,宝贝,把你最近画的那幅美景给芒乔伊先生看看。”朱莉娅照父亲说的去做,她红着脸从画纸里取出一张着了色的素描。看到她画的景色我几乎吃了一惊。那正是我特别喜欢的小溪呀。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把目光投向下面,注意到世上最为神圣的小脚。啊,我多么高兴地确信不疑!我的感情终止了斗争。那声音和脚印不再有冲突,朱莉娅·萨默维尔正是泉水边的那个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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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早餐时都谈了些什么,当时也简直没意识到,因为我的思想完全陷入混乱之中。我真想盯住萨默维尔小姐看,可是不敢。有一次,我确实冒险瞥了她一眼,此时她正好在卷发的掩饰下也同样飞快地看我一眼。我们的眼睛似乎被这碰撞震惊了,随即垂下去。她是因为女性天生具有的端庄,我则因为先前的想象让自己羞怯。然而那匆匆的一瞥,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心里。
我虽然羞怯,但近旁有一面镜子帮了我,让我看到萨默维尔小姐的身影。不错,镜子只是让我看见她的头后部,她就像一座古雕,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美丽的。可她与我先前构想的那个美人截然不同。她并非是个安详忧思的少女,像我想象的泉水边的那个仙女;也不是个身高温柔、脉脉含情、长着蓝眼睛并且显得尊贵的人,像我想象的抱着竖琴的那个歌手。她身上没有丝毫的尊贵:她看起来是个少女,几乎不到中等身材;不过她那含苞待放的青春不无柔情;她像半开的玫瑰一样可爱,散发出无尽的芳香;她的脸上露出微笑与酒窝,以及不断变化的表情所具有的一切温柔魅力。我怀疑,自己还会对任何其他的美给予称赞。
吃过早饭,萨默维尔先生出去处理庄园的事情,让我照顾好女士们。之后萨默维尔太太也料理家务去了,留下我和朱莉娅单独在一起!瞧,这可是我最想遇到的场面啊。我面对着很久以来在心中一直渴望得到的可爱的人。只有我们俩,这是多么有利于情人的机会!我抓住它了吗?我像通常那样一下狂喜起来了吗?根本没有的事!我从来没有那么笨拙窘迫过。
“这是什么原因呢?”我想。“无疑,对这个姑娘我并不会害怕。在智力上我当然比她更强,和老师在一起我也绝不会窘迫的,虽然他有那么多学问。
这一时显得奇怪。我感到假如她是个老太太,我会相当自在的;假如她甚至是个丑女人,我也会对付得很好:正是她的美貌征服了我。可爱的女人几乎不知道,她们在缺乏经验的男青年眼里多么令人敬畏啊!在都市的时髦圈子中长大的男青年,会笑话这一切。由于他们习惯于经常混在女人的社交圈里,在上千次与她们轻佻的调情中让浪漫的心失去活力,所以女人在他们眼里仅仅是女人而已。但是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易动感情、在乡村长大的青年,她们却是一个个完美的神。
萨默维尔小姐自己最初也有点局促不安,但不知怎的,女人天生很善于恢复镇静,她们的头脑更加机灵,举止更加优雅。此外,我在萨默维尔小姐眼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人;在我这个富于浪漫幻想的人看来,她对于围绕自己展开的一系列奇特的想象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另外,或许她看到对面营地里的混乱局面,并从这一发现中获得了勇气。不管怎样她是最先开始作战的。(注:最后两句是比喻。)
然而,她的谈话只是涉及一些平常话题,显得从容不迫、富有教养。我极力用同样方式作出回应,但奇怪的是我办不到。我的思想冻结了,我好象甚至说不出话来。我对自己懊恼不已,因为我希望显得异常高雅。有两三次我希望产生出一个美妙的想法,或表达出一种美好的情感,但结果都太过时,太勉强,太讨厌,这让我惭愧。就连我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协调,尽管我努力让音调变得温和一些。“事实上,”我心想,“我无法让自己与姑娘们进行必要的闲聊。我的谈话太具有男子气概和强健有力了,不适合于客厅里的装腔作势的闲聊。我是个哲学家(注:此处并非指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而是指具有哲学家的头脑或思想等。),这便是原因所在。”
终于萨默维尔太太走进来,给我解了围。我马上松一口气,觉得又非常自信了。“真奇怪,”我想,“另一个女人出现竟然会让我又有了勇气,我竟然更善于应对两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人。不过,既然如此,我就要利用一下这个情况,让小姐看到我并非像她大概以为的那样是个大笨蛋。”
我因此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一本诗,是弥尔顿的《失乐园》。这是再幸运不过的事,它给我喜欢豪言壮语的性情提供了一个很好机会。我开始全面讨论起它的长处来,或者说对其长处予以热情赞美。我发表的言论是针对萨默维尔太太的,我发现与她谈话比与她女儿谈话更轻松容易。她似乎能意识到诗中的美,愿意和我一起讨论。可我的目的不是听她谈话,而是我自己谈话。我预料到她要说的一切,以我丰富的观点把她压制下去,然后运用出自作者的长长的引语,予以佐证和说明。
我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时,往萨默维尔小姐瞟了一眼,看她反应如何。她面前放着在框子里摊开的刺绣,但她在作刺绣的过程中停下,眼睛盯住下面,仿佛默默地注意着什么。我于自我满足中高兴得满面红光,不过我同时有点不快地记起,我和她单独在一起时她是怎样打败我的。我决定乘胜前进,于是加倍热情地继续讲下去,直到完全把这个话题——或者说我的思想——给说尽了。没等我完全停止,全神贯注地做着刺绣的萨默维尔小姐抬起眼睛,转向母亲说:“我一直在想,妈,这些花是刺成素色的还是彩色的。”即使一块冰打到我心上,它也不会那么让我感到寒意。“我真是一个大傻瓜,”我想,“把美好的思想和语言浪费到轻率的头脑和无知的耳朵上!这姑娘对诗一无所知。恐怕她对诗之美是毫无热情的。谁会有一颗真正敏感的心,而对于诗却体会不到吗?然而她还小。她的这部分教育虽然被忽略了,但还有足够的时间弥补。我愿意充当她的老师。我会在她心中点燃神圣的火焰,带领她走过诗的仙境。但毕竟而言,我爱上个对诗一窍不通的女人真是相当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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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天过得很不满意。萨默维尔小姐没有再多表现出一点诗的情感,这让我有点失望。“毕竟,”我心想,“我担心她是个轻率幼稚的少女,更适合于采摘野花,吹6孔竖笛,和小狗嬉戏,而不是同我这种气质的人谈话。”
可是说实话,我认为我更多地对自己感到不满意。我想无论在小说中还是童话里,任何男主角初次露面都没有我这么糟糕。当我想到自己与小姐单独一起时,笨拙地极力要显得自在高雅的样子,我就忍无可忍。接着是为了受到一个心不在焉的听者赞扬,我对诗歌发表的那一番无法忍受的冗长演讲!但在这一点上我是不该受到责备的。我当然颇有口才:这样的口才却给浪费了,都是她的错。在我详细阐述弥尔顿的诗之美时,她却想着刺绣的事!她如果不喜欢别人讲述的方式,至少可以赞美诗歌:然而我的方式并不卑劣,因为我曾以最好的方式背诵过一些诗节,母亲和姐妹们总是认为并不比演戏逊色。“啊,显然,”我想,“萨默维尔小姐几乎没有热情!”在这一天中我如此想象着,思考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仍然觉得没精打采。傍晚是在客厅里度过的,我看着下面萨默维尔小姐的素描画。它们画得颇有情趣,显示出她对大自然的奇特之处观察细微。这些画都出自她的手,其中没有绘画大师的那些精巧的色彩和笔法——小姐们的画只是作为陪衬装饰在一旁。在色彩上也丝毫没有炫耀的和俗气的手法,一切都画得异常真实朴素。
“然而,”我想,“这个小东西,虽然有着非常纯净的眼光,仿佛能看到清澈的小溪里所有优美的形体和富有魔力的自然色彩,但她对诗歌却根本没有热情!”
萨默维尔先生在傍晚快要过去时,注意到我的目光时而移向竖琴,便怀着他那通常的礼貌来理解和满足我的希望。
“朱莉娅宝贝,”他说,“芒乔伊先生想听听你弹竖琴。让咱们也听一下你的歌声吧。”
朱莉娅毫不犹豫和困难地立即照办——小姐们通常不会这样,而是用糟糕的音乐让大家付出不小代价。她声音清晰地唱出一支轻快的曲子,把颤音不无趣味地传入我们耳里;她那明亮的眼神和露出酒窝的微笑,表现出她小小的心在与歌声一起跳跃。她那只受到宠爱的金丝雀——它就悬挂在近旁——被音乐唤醒,也突然模仿着唱起来。朱莉娅带着不屑一顾的可爱神气,把竖琴弹得更大声了。
一会儿后音乐变成哀婉的曲调,声音低沉。接着,她先前那种声音的魅力打动着我,然后她仿佛以心对心地在唱似的。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移动着,好象几乎没有碰着它们。她整个的举止和面容都改变了,眼睛显露出最温柔的表情,容貌和身子似乎都变得柔和敏感起来。她从竖琴旁站起身,让它仍然发出颤动的悦耳声;她朝父亲走过去,向他道晚安。在女儿弹唱时他一直专注地看着她。等她来到面前,他便用双手把她光亮的卷发分开,带着父爱低头看她那张天真的脸。乐声似乎仍然迟迟不去,父亲的举动让她闪烁的两眼湿润了。他按照法国人体现父爱的方式吻一下女儿白皙的额头,说:“晚安,上帝保佑你,我的小女儿!”
朱莉娅轻快地跑开了,眼里闪着泪花,脸颊上露出酒窝,胸中怀着一颗欢快的心。我想,这是我所见过的体现父爱和子女孝顺的最可爱的情景。
我躺到床上后,脑子里充满了一连串新的思绪。“毕竟,”我心想,“这个姑娘显然是有热情的,虽然她没有被我的口才打动。从外在的种种迹象和证据上看,她对诗不乏感情。她画得不错,对自然颇有鉴赏力。她也很擅长音乐,能深入到歌的灵魂之中。真遗憾,她对诗一无所知!不过我们会看看可以采取什么办法?我已经不可挽回地爱上她,下一步怎么办呢?是降低自己,以便与她的头脑保持一致,还是努力让她得到提高,以便在智力上大致与我相当?后者是最为慷慨的办法。她会把我看作是个恩人予以尊敬,我在她心里则会与高尚的思想和诗歌的和谐优美联系在一起。很明显她是不难教的,此外我们年龄的差别也将使我占有优势。她不可能超出15岁,而我已整整20岁了。”这样,在我建起这座最令人愉快的空中阁楼后,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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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我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再为偷看朱莉娅一眼感到胆怯,相反,我会用一个恩人亲切和蔼的目光凝视她。吃完早饭我便发现自己单独和她在一起,就像前一天早上那样,但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先前的那种笨拙。我为意识到自己在智力上比她高明而欣喜,并且几乎会为这个可爱的小东西的无知感到怜悯——如果我不是也确信自己能够消除她的无知的话。“不过,”我想,“是我开始授课的时候了。”
朱莉娅忙着在钢琴上整理一些乐谱。我浏览了两三首歌,是穆尔(注:托马斯·穆尔(1779-1852),爱尔兰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许多怀旧和爱国的抒情诗诸如“吟游的男孩”都带有传统的爱尔兰曲调。)写的爱尔兰歌曲。
“这些东西真不赖啊!”我说,轻率翻过几页,微微耸一下肩,以表明我的看法。
“哦,我最喜欢这些歌了,”朱莉娅说,“它们十分感人!”
“那么你是因为诗歌而喜欢它们的。”我说,露出鼓励的笑容。
“唔,是的,她认为它们写得很迷人。”我想。现在是时机了。“诗歌,”我说,带着说教的姿态和神气,“诗歌是能让青少年感到最有趣的一种学习。它让我们感觉到人性中那些温和雅致的冲动,并使人对所有精神上善良高尚的东西和自然中优雅美丽的东西,有着微妙的感知。它——”
我讲述的方式,或许连一位修辞学教授也会觉得荣耀;这时我忽然看见萨默维尔小姐嘴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她开始翻动起乐谱来。我记起前一天早上她对我的讲述不予理睬的情景。“用抽象理论,”我想,“是决不会引起她轻率的头脑关注的,要实际一些才行。”碰巧,弥尔顿的那本《失乐园》还放在近旁。“让我向你推荐一下吧,我的年轻朋友。”我用说服性的告诫的语调说,我曾很喜欢从格伦科那里听到这语调。“让我向你推荐这本令人赞美的诗。你会从它里面,在不无智慧的享受上发现远比你喜欢的那些歌更好的东西。”朱莉娅看看诗,又看看我,显露出怪异的疑惑神态。“弥尔顿的《失乐园》吗?”她说。“哦,其中的大部分诗我都背得。”
我没料到自己的学生竟然到了这般程度。不过,《失乐园》是一种学校用书,其最优秀的诗节都是作为任务布置给小姐们背诵掌握的。
“我发现,”我心想,“我不能把她当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她昨天不理睬,并非因为绝对无知,而只是由于缺乏诗情。我要再试一下她。”
我现在决定用自己的学问使她惊讶不已,开始一个也许会让某个学会增光的长篇演讲。蒲柏(注: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英国作家,其最著名的作品是讽刺性仿英雄体史诗《夺发记》和《群愚史诗》。)、斯宾塞(注:斯宾塞(1552?-1599),英国诗人。)、乔叟(注:乔叟((1340?-1400),英国诗人,《坎特伯雷故事集》的作者。)和老派的剧作家我都稍加涉及,像燕子似的一掠而过。我不把自己局限于英国诗人,也略为提到法国和意大利的诗人们。我很快将阿里奥斯托(注:阿里奥斯托(1474-1533),意大利诗人,代表作为《疯狂的奥兰多》。)忽略不提,但是停留在塔索(注:塔索(1544-1595),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诗人。其《被解放的耶路撒冷》是一首反映第1次十字军东侵的史诗。)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上面。我详细讲述了克洛林达这个人物。“有一个人物,”我说,“你会发现很值得女人研究。它表明在英雄品质上女性能够达到怎样的高度,她们甚至可以参与到男人那些苛求的事务中去。”
“就我而言,”朱莉娅说,温和地利用我说话中的停顿,“就我而言,我更喜欢索夫尼亚。”
这让我大吃一惊。这么说她已读过塔索了!这个被我视为对诗一无所知的姑娘!她进而脸颊有点发红,也许由于一时的激情振奋起来:
“我并不钦佩那些有着男子气概的女英雄,”她说,“她们力争要有男性勇敢无畏的品质。瞧,只有索夫尼亚才显示出一个女人真正的品质,这些品质使她变得激动万分。她端庄、文雅和谦逊,这与女人是相称的;不过她也具有一切适合于女人的感情力量。她不能像克洛林达那样为了人民去战斗,但她可以为了他们去牺牲。你会赞美克洛林达,可你必定也会更容易喜欢索夫尼亚。至少,”她补充说,好象突然回过神来,为投入这样一种讨论不好意思,“至少这是我和爸一起读这首诗时他所说的话。”
“确实,”我干巴巴地说,为意外地让学生给自己上课感到惊慌不安,“确实,我完全不记得这段了。”
“哦,”朱莉娅说,“我可以复述给你听。”于是她立即用意大利语讲出来。
天哪!我的处境多么糟糕!我对意大利语,就像对萨尔马纳塞葡萄酒那样一窍不通。我这样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将会陷入怎样进退两难的处境!我看见朱莉娅等着听我的意见。
“事实上,”我说,犹豫着,“我——我完全不懂意大利语。”
“哦,”朱莉娅极其天真无邪地说,“我毫不怀疑它翻译得非常美。”
我很高兴现在结束了“授课”,回到自己屋里,心中满怀一个恋爱的聪明人发现情人比自己更聪明时的羞辱。“翻译!翻译!”我嘀咕道,随手猛地把门关上。“父亲从没让我学过现代语言,真让我吃惊。它们都很重要。拉丁语和希腊语有啥用呢?没人说它们。可是瞧,我刚在社会上露面,一个小姑娘就用意大利语给我一记耳光。不过,感谢上帝,学会一种语言是不难的。我一回到家里就着手学习意大利语。为了防止将来出现意外,我同时还要学习西班牙语和德语。假如某个小姐再对我引用意大利语,我就会把她掩埋在一大堆高地德语(注:此处的“高地”指德国中部南部。)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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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觉得自己像某个大首领,把战火打到了一个防卫薄弱的地方,满有把握取胜,面对无足轻重的堡垒只好将部队撤离。
“然而,”我想,“我只是让轻型炮火投入了战斗,咱们要看看用我的重型炮火会怎样。朱莉娅显然精通诗,不过她这样是自然的。诗与绘画和音乐有关,也与女性品质中所具有的轻柔优雅相宜。咱们要试试她在更严肃重大的问题上又如何。”
我感到所有的自尊被唤醒,这自尊甚至一时比我的爱情更加高涨。我彻底下定决心,要把我智力上的优势建立起来,征服这个小东西的智力。然后就该挥舞和善(注:指统治不严酷暴虐。)帝国的节杖了,从而赢得她的芳心。
所以,吃饭时我再次出阵,发挥自己的才能。现在我是针对萨默维尔先生说的,因为我要谈的话题,一个像她那样的年轻姑娘不会很懂。我把谈话引到——或者说迫使谈话指向——有关历史学问的脉络上去,讨论着古代史上几个最显著的事件,并伴以可靠合理、无可争辩的箴言。
萨默维尔先生像个获取情况的人那样听着我。我受到鼓舞,继续高兴地从学校的一个辩论的话题讲到另一个话题。我与马里努斯(注:古代的意大利教皇。)一道坐在迦太基(注:非洲北部,今突尼斯的奴隶制城邦,腓尼基人所建,公元146年被罗马帝国所灭。)的废墟上,与贺雷修斯(注:罗马传说中的一名英雄。)共同保卫桥梁,与斯凯沃拉(注:传说中的罗马英雄,被捕后将右手伸入祭坛烈火而不动声色,以其勇武慑服敌人。)一起把手伸进火里,与库尔提乌斯(注:神话中的古罗马英雄。)一道跳入裂开的深渊。我在塞莫皮莱(注:希腊东部一多岩石平原,古时曾是一山口。)海峡与莱奥尼达斯(注:古代的斯巴达国王。)并肩战斗,并全力投入普拉蒂亚(注:希腊彼奥提亚古代城市,是希波战争期间希腊胜利的战场。)战场;正当需要斯巴达(注: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城市,古希腊主要城市。)司令官的名字时,我却记不起来了——我的记性是世上最糟糕的。
“朱莉娅宝贝,”萨默维尔先生说,“也许你会记得芒乔伊先生问的那个名字?”
朱莉娅脸色微微发红。“我想,”她低声说,“我想是保萨尼阿斯(注:古代的斯巴达将领。)吧。”
这个意想不到的突击,不但没给我带来增援,反而使我的整个作战计划陷入一片混乱,而雅典人却平安无事地留在战场上。我半倾向于认为,萨默维尔先生是想以此对我那种男生卖弄学问的行为给予巧妙打击。但是他太有教养了,极力让我从羞辱中解脱出来。“唔!”他说。“朱莉娅是我们家中有关名字、日期和距离的参考书,她对历史和地理有着特好的记忆。”
我变得穷途末路了,作为最后一着我求助于玄学。“假如她幼年时就成了哲学家一样的人,”我想,“那我就彻底完蛋了。”可我还坚守住战场。我把老师讲的那些篇章和诗节都讲了出来,又用富有诗意的例子予以补充。我甚至比他更加冒险,投入到玄学的深处,以致面临困在底部泥潭里的危险。有幸的是,听我说话的人显然没有发觉我在挣扎,无论萨默维尔先生还是他女儿都丝毫没打断我。
等女士们离开后,萨默维尔先生留下来同我一起坐了片刻。由于我不再急于要让人惊讶,所以我就倾听着,发现他的确是个易于相处的人。他相当健谈,从其谈话中我得以对他女儿的品性以及她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长大的,有了更正确的认识。萨默维尔先生曾投身于世界,投入于所谓的上流社会。他经历过它那冷漠的高雅和放肆的伪善,它那精神上的放荡与感情上的荒废。像世上许多男人一样,虽然他已经偏离本性太远了,再也无法回到上面去,但他还有着不错的品味和感情,可以不无深情地回顾其纯朴的欢乐,并决心让孩子——如果可能——永远不要失去那些欢乐。他严谨细致地监管着她的教育,让她头脑里装满了高雅文学的美好东西,以及既可使她觉得有趣又能使她得到消遣的知识,同时还让她有了让家庭生活圈的人感到愉快、充满生气的种种造诣。他特别努力地把一切时髦的虚伪东西予以排除,即一切虚伪的观点,虚伪的情感,虚伪的浪漫。
“不管她有什么长处,”他说,“她都完全意识不到。除了在感情上外,她是个任性的小东西。然而她没有狡诈的东西,她单纯,直率,温和,她也是幸福的,感谢上帝!”
这便是一个深情的父亲所给予的赞扬,他表达这种赞扬时所显示出的父爱感动了我。我禁不住随意地问他,在高雅文学的美好东西当中,他是否也包含了一点玄学的东西。他露出微笑,对我说没有。总之,晚上我像通常那样躺在枕头上总结一天观察到的情况时,我并非完全感到不满意。“萨默维尔小姐,”我说,“喜欢诗,我因此更爱她了。她在意大利语上比我强,这我同意;可是懂得多种语言又如何呢——除了可以用多种声音表达同样的意思外?独创的思想是大脑中的金矿,而语言只是附属的邮票和钱币,通过它们思想得以传播起来。如果我能提出一个独创的思想,我管她能把它翻译成多少种语言?她或许也比我能够引用名字、日期和地理位置,但那只不过是努力记忆的事。我承认她在历史和地理方面比我准确,可是她对玄学却一无所知。”
此时我已完全恢复过来,可以回家了。然而在离开萨默维尔先生的家前,我不禁想到要和他再谈谈关于他女儿的教育问题。
“这位萨默维尔先生,”我想,“是个颇有才艺、十分高雅的男人。他见过很多世面,总体而言从见过的世面中获得了益处。他有见识,就他所思考的而论,似乎也是正确的。不过,他毕竟相当肤浅,思考得并不深刻。他好象对玄学上的抽象概念一点不感兴趣,而这些概念才是男人特有的精神食粮。我回想起有几次,我对玄学问题充分展开讨论,可却根本记不得有哪一次让他也参与到讨论中。不错,他是专心地听着,并露出了微笑,好象默认似的,但他似乎总是避而不答。另外,我在热情洋溢的雄辩中曾犯过几次糟糕的大错,可他没有打断我,并指出来予以纠正——如果他通晓所说的问题,他就会那样做。
“瞧,萨默维尔小姐的教育竟然完全由他监管,”我接着想到,“真是太遗憾了。假如能让她有一点时间接受格伦科的监管,那将会给她带来多么大的好处。他会给她的头脑里灌输一些更阴暗的思想,而目前她的头脑中全是阳光。就萨默维尔先生所做的而言,是很不错的,但他只是为有用知识的一棵棵优良植物备好了土壤。她对历史上的主要事实和纯文学的一般发展很精通,”我说,“如果再懂点哲学,她就会创造奇迹了。”
我因此在离开的这天早上,趁机要求萨默维尔先生在他的书房里谈一会儿。等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便把事情充分向他提出来。我首先最热情地赞扬了格伦科的拥有的智力和学到的广泛知识,并把我在更高级的学科上所熟知的一切归功于他。我因此请求推荐他这位朋友,想让他指导萨默维尔小姐的学习,以便逐步引导她的大脑思考一些抽象的原理,养成进行哲学分析的习惯。“而这种习惯,”我进一步想,“小姐们常常是没有养成的。”另外我还冒险暗示萨默维尔先生会发现,格伦科将是他的一位最可贵有趣的朋友,会使他的智力得到促进和发展,会向他打开探索知识、展开思考的天地——对这片天地他也许至今十分陌生。
萨默维尔先生严肃认真地听着。我讲完后,他极其礼貌地感谢我关心他的女儿和他本人。他说,由于这涉及他自己,他担心年龄太大了,无法受益于格伦科先生的指导;至于女儿,他则担心她的头脑不太适合钻研玄学。“我并不希望,”他继续说,“让她的头脑过分紧张,去学一些无法掌握的学科;我只是想让她熟悉力所能及的东西。我并不妄想对女性的天赋加以界定,也远非要纵容那种庸俗的观点,认为女人在知识上天生不适合从事最高级的研究。我只是说有关我女儿的兴趣和才能的问题。她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女人,实际上,我也不希望她那样。因为这便是男人所嫉妒的,他们要在身心上都占据优势,而一个有学问的女人总不是最幸福的。我不希望女儿引起嫉妒,或者与世间的偏见相对抗,而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得到朋友们的善意与好感。在我给她指明的道路上,她小小的头脑已经有了不少思考的东西。眼下她正忙于思考自然史的某些学科,以便意识到大自然的美丽与奇迹,意识到不断展开在眼前的无穷无尽的智慧。我认为女人最可能成为合意的同伴,能够从每个普通的事物中获得令人愉快的话题,最可能感到惬意和满足;她始终意识到在我们居住的这个美丽世界中,起着主导作用的秩序、和谐以及永恒不变的仁慈。”
“不过,”他微笑着补充道,“我不知不觉像演说起来似的,而不只是对你善意的提问作出回答。反过来,请允许我冒昧问一下你自己的追求。你谈到已完成了你的教育,不过你当然对于自学和精神活动有了一个大致的构想,因为你一定知道在兴趣和快乐上,始终让大脑处于活动状态的重要性。我可以问问,你在智力的训练上遵循的是什么规律吗?”
“哦,说到规律,”我回答,“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我想最好让我的天赋顺其自然,因为当天赋受到爱好激励时总是最富有活力。”
萨默维尔先生摇摇头。“这同样的天赋,”他说,“是一种野性的品质,它与我们最有希望的青年男子们一起失去控制。给它套上缰绳也已成为时尚,以至它现在被看成是非常杰出高贵的动物,需要受到束缚。但这一切都错了。造物主从没企图让这些高尚的天赋在社会上胡闹,让整个体系陷入混乱之中。的确,亲爱的先生,天赋常常易于成为社会无用的长处,除非它遵照规律行事。有时,它对于拥有自己的人会成为一种有害的东西,当然也是非常令人不快的东西。我有很多次机会,看到被视为天才的青年男子们的人生经历,发现他们经常以过早的衰竭和痛苦的失望告终。我也同样经常注意到,这些结果大概都源自于完全缺乏规律。在他们的头脑中,没有任何从事正经事务、拥有坚定目的和进行正规应用的习惯;一切都靠碰运气,完全凭冲动和天生的放纵办事,这样天赋当然无不给浪费了,让人陷入严重的困境。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我讲得让人乏味,请原谅,因为我迫切想让你意识到,这是一个在我们国家相当普遍、并且有太多年轻人都陷入其中的错误。然而,我高兴地注意到似乎仍然激励着你获取知识的热情,并从你高尚的雄心壮志中预料会得到足够的好处。我可以问问,这半年来你都学习了些什么课程吗?”
再没有什么问题比这提得更不是时候了,因为近半年来我完全埋头于小说和浪漫故事里。
萨默维尔先生发觉这个问题让我为难,于是凭借他那始终如一的良好修养,没等我回答立即继续谈下去。然而他小心把话转向一边,只是让我说说自己所受教育的总体方式,以及我多方面的阅读情况。然后,他接着讨论对于我这种情形的青年而言是最重要的各个学科,虽然简短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让我震惊的是,我发现他对我原以为他无知的学科相当精通,而我却对之如此自信地详加论述。
不过,他对我取得的进步非常和蔼地加以赞扬,只是建议我眼下把注意力转向自然方面的科学而非精神方面的科学。“这些学习,”他说,“给人的头脑中装入有价值的事实,同时使其不会过分自信,因为他从中知道知识的领域多么无边无际,我们可能懂得的又是多么微乎其微。而玄学呢,虽然它可以让人的智力活动富有创造性,但却易于用模糊的思考把某些人的头脑弄糊涂。它从不知道自己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或者其最受喜爱的理论的正确性在哪里。它使得许多青年人说话冗长,好辩解,并且易于把他们想象中的失常表现,误以为是神圣的哲学带来的灵感。”
我不得不打断他,表示这些话都是实事求是的;我说在自己有限的经历里,命中遇上了一些同类的男青年,他们就是用冗长的话把我压制下去的。
萨默维尔先生现出微笑。“我相信,”他亲切地说,“你会防止这些错误。要避免急躁——年轻人就是容易急着谈话,发表一些刚从学习中得到的粗劣观点,这些观点他并没有很好地消化。要相信,广泛而精确的知识是在人的一生中慢慢获得的;一个青年,无论他多么机智,多么敏捷,他所掌握的都只是一些基础知识,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学习的工具而已。不管你过去多么勤勉,你都必须明白,至今你仅仅到达了真正的知识之门。但与此同时你又具有优势,你还很年轻,有大量的学习时间。”
我们的交谈结束了。我走出书房与进去的时候截然不同。进去时我像个要发表演讲的教授,出来时我像个考试没及格并且被降了级的学生。
“很年轻,”还有“到达了知识之门!”这对于一个自以为是多才多艺的学者和造诣很深的哲学家的人,真是极大的奉承啊。
“真是奇怪,”我想,“自从我去了他们家后,我的官能似乎就笼罩上一种魔力。我当然没能发挥自己的才能。只要我着手给人提建议,我就会遇到不利。一定是我在那些自己不习惯的人当中,显得奇异陌生,缺乏自信。真希望他们能听我无拘无束地谈谈!”
“毕竟,”进一步思考后我又想到,“毕竟,萨默维尔先生的话还是很有意义的。不知怎的,这些老于世故的人偶尔也会说出给一位哲学家增光的话来。他的有些普通言论非常中肯,我差不多认为就是针对我说的。他关于学习要有规律的建议十分明智,我会立即付诸实践。从此以后,我的头脑会像时钟那么有规律地运转。”
这个计划我进行得多么成功,在继续追求知识的道路上我进展如何,在向朱莉娅·萨默维尔求爱的的过程又怎样成功,这些都可以进一步告诉给公众——假如我对自己早年生活的简单记录,有幸足以能引起任何好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