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在和时间一同变老的时候，我时常想起儿时居住过的土房子的隔壁门前，种下的那棵香樟树下的泥巴味道，那种混浊着生锈的老铁窗和雨季过后的遗留下的酸涩味道，是一段让我至今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一想到都能够肃然起敬的记忆。

植根在西水深处的小小芽苗啊，你快快长大，告诉我你的阿爸在何方，我要把他带到你身旁。

阿爸的身影此刻出现在长巷子的那一边，他并不急于朝我走过来，反倒咧开嘴朝我夸张的笑，嘴角一边一个的梨涡，还有异常洁白的大门牙，却成为了至今为止最久远的阿爸。

“吃饭咯——”老屋里阿妈的叫喊声划破西水镇的天空，我和阿爸不敢有一丝怠慢，不然阿妈那张美人脸就会变色的。

昏黄的白炽灯吊在天花板上，发出“吱呀呀”的响声，一家三口齐聚饭桌上的暗黄色记忆，变得透彻和明朗起来。

“小雪，肉多吃点。”阿爸把菜里的肉丝挑出了满满一勺，全都倒在我的碗里。

“都给她吃了，你怎么办？小雪，给阿爸夹点。”阿妈嗔怒道。

阿爸向我摆摆手，故意将碗盖满整个脸，就是不让我夹给他。

“啊——”我跪坐在凳子上，一只胳膊肘撑着桌子，刚刚学会用筷子的我，颤颤巍巍地夹起一片肉丝，胳膊企图够到阿爸的海拔高度。

阿爸的表情愣了一下，他低下头，接住了我差点把持不稳的心意。

一家人笑了起来，阿爸的脸上横满了肉，阿妈的脸上出现了几丝细细的沟壑，老木桌正中央放置的清汤里，倒映出我童真的笑靥。

“我们明天要南下，那边有几个厂子需要些人做工，可能有些时日不能回来，不过这回可以好好赚他一笔。”阿爸说。

“听说那边衣服便宜的很，你回来帮我捎几件，哎呀，你挑的我不满意怎么办，又没法退，白瞎冤枉钱。”阿妈兴奋地说，“要不我跟你去看看？我还没见过海呢。”

“小雪怎么办？她马上要上小学了。”

“到那边也可以上啊，办个借读不就成了。”

“我担心你们跟过去吃苦。”阿爸说，“况且那边消费也高，一家人都在那边也攒不到啥钱了。”

阿妈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们娘俩就老实在家呆着吧。”阿妈推了推我，说：“丫头，你阿爸明儿就要走了，你有啥话要说的不？”

“骑大马！骑大马！”我兴奋地向父亲张开双臂。

“没心肝儿的丫头。”阿妈啐了一口。

“算了，权当饭后运动了。”

幼年的我并不知道“走”的含义，只知道父亲一段时间的缺席，随后将会换来西水镇上买不到的礼物。而当我终于领悟到“走”这个字背后沉重的意义后，我已经目睹了几个在我生活中曾短暂出席的人的消失。

由于我家的天花板太矮，阿爸在屋内生活，总是驼着背，我总笑阿爸变矮了就是变丑了，一到土房子的外面，阿爸坚挺的后背总不免让我在同伴面前津津乐道。

阿爸说骑大马只准到外面骑，在屋内骑会撞伤头。然后，我陡然被阿爸拦腰撑起，我跨坐在阿爸的肩膀上，阿爸的两只手紧紧抓住我的小腿肚，我恶作剧似的用两双小手捂紧阿爸的双眼，生怕让阿爸偷看到一点光明，阿爸配合的颠三倒四的向前走着，嘴里还不停地循环唱着“啷哩个啷！啷哩个啷！”

孩童铃铛般清澈的笑声布满了整片天空，却没能和整个西水镇融为一体，西水镇排斥异类，排除异己，当幼小的我看到残缺不全的阿爸浑身是血的被抬进家门时，我们就已深陷在一个个无形怪圈的轮回里，一步步远离我曾在脑海构想无数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