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玛吉特
在巴黎暴民冲击使馆的几天前,确切地说是几夜前,一个声音吵醒了索别斯基。当时他正在阁楼的仆人间里睡得人事不省。屋子里闷得要命,不过整个使馆也就只有这里是空着的,其他地方都挤满了难民。
那可真是令人精疲力竭的一天——每分钟都会有惊慌失措的人向他恳求,跟他要食物,要水,要厕所,要睡觉的地方。奥地利大使馆提供庇护的消息甫一传开,使馆门口几乎发生暴乱:人们不顾一切地互相推搡踩踏,疯狂地想要挤入围墙,得到庇护。但使馆代表的是奥地利、德国和瑞士,根据国际法,只能允许这三国的民众进入避难所,因此索别斯基只好硬着心肠拒绝其他国家的难民;这种情感上的折磨尤使他心力交瘁。一直忙碌到后半夜,他才上床就寝,一沾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突然,他的酣眠被一个声音搅扰了,也许他是在做梦?这个声音一直不停地呼唤着:“索别斯基表哥!扬·卡西米尔表哥!”
他昏昏沉沉地挣扎着,慢慢清醒过来,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睛。这时他心想:“果真是在做梦呢。”因为就在他的床头边上,站着一个幽影——一个女孩?还是女人?她手中擎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烛光映得身影朦朦胧胧的,高高盘起的头发闪耀着深红色的光泽,就像雷诺阿(Renoir)笔下的女孩或女人一样,她们的头发也是这种色泽。(他的收藏品里一幅雷诺阿的作品都没有,莫非就是这个缘故?)
那幽影的另一只手紧攥着睡裙的褶边——这是什么睡裙啊!竟然是时下巴黎的下等风尘女郎所钟爱的那种式样:粉色的蕾丝褶边,遮的还不如露的多,从低低的领口望进去,年轻坚挺的乳房中间那道沟壑简直一览无余;裙子两侧的开衩高高的,露出了迷人的大腿。索别斯基想起来了,如今这种睡裙在《巴黎生活周刊》(La Vie Parisienne)上颇受追捧,那些低级文员和男学生们一面色迷迷地大饱眼福,一面戏称之为“撩骚裙”。不管这个女孩是什么人,小小年纪穿成这样,感觉倒像个小姑娘穿着妈妈的衣服在扮大人。
“索别斯基表哥,”那幽影贴着他的耳朵,用小姑娘才有的稚嫩嗓音小声说道,“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玛吉特·巴拉顿(Margit Balaton)呀!您的表妹。我想要您做我的爱人。几年前在巴登(Baden),您曾经带我散了好长时间的步,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要您做我的爱人了。您认不出我来了?”
这下子索别斯基记起来了。
他的确带这个小姑娘散过步。当时他刚刚成为索别斯基家族的新任族长,正忙着四处旅行,在各路贵族亲戚们面前亮相。记得那天刚散完步回来,女孩的母亲巴拉顿-巴拉特王妃(Princess Balaton-Balat)就把他拉到一边,支支吾吾地跟他借钱。“我们最近手头有些紧,”她说,“需要一笔钱送玛吉特上学。”
对此,他早有准备。耶德尔斯特地为他准备过一份行程指南,这个老犹太人用整洁的小字写道:“巴拉顿-巴拉特亲王夫妇会向殿下‘借钱’。如果您打算同意他们的请求,那么我建议,只有在数额不大、用途明确时,您才可以应允;但不要当作借款,因为钱是肯定要不回来的,这样做只会徒增嫌隙,还不如索性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另外,切勿把钱直接交给亲王或王妃本人,他们只会在牌桌和酒桌上把钱挥霍掉。您可以让他们把账单寄给我,由我来替他们支付。”
于是他答应了承担女孩的学费——毕竟她的母亲也是索别斯基家族的一员,是他祖父弟弟的女儿、已故父亲的亲堂妹。要是她供不起女儿上一所体面的学校,对身为族长的他乃至整个索别斯基家族的名声都会有负面影响。因此,那之后的几年里(4年或是5年),小表妹在巴黎圣心女子修道院(Sacred Heart Convent)的花销都由管事直接支付,并每年向他报两次账。
他几乎从没怎么想起过这位小表妹。不过,那天早些时候,倒是因为想起她,他才会同意让圣心修道院的修女和二十几名学生进入大使馆;她们的学校被暴民放火烧掉了。这是他唯一一次破例,本来按照规定,使馆只能收容奥、德、瑞这三国的公民。他把她们安置在马厩里,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只剩那一处了。为此,她们的校长特地找他致谢,而当他提出想过去看看一切是否都已妥善安置时,她却颇为高傲地拒绝了:“我们不允许男士进入学校区域。”这时他想到玛吉特,就问:“我的表妹玛吉特·巴拉顿-巴拉特公主,是跟你们在一起呢,还是已经及时撤出了巴黎?”
那位上了年纪的修女冷冰冰地说:“我们只能向学生家长或监护人提供这些信息,这一点想必您也明白!”经她这么一说,索别斯基反倒怀疑表妹多半就在使馆里。不过紧接着他有许多别的事要忙,没工夫再为一个学生表妹操心,因此很快也就把她置诸脑后了。
“也许我对那位校长的看法不够公正,”索别斯基一闪念间想道,“看来她对青春期少女的了解比我想象的要多呢,至少对眼前这一位来说是这样。天啊!她到底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件轻佻俗艳的睡裙?又是怎么知道上这儿找我的?”
就在这时,那孩子又开口了,声音甚至比先前更轻,几乎低不可闻。她问:“您想让我脱掉睡裙吗?”
索别斯基在大惊之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别那样,会感冒的。”
话音甫落,他就发觉自己说了句傻话,并且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他屏住呼吸,心惊胆战地等着那孩子顺势接上一句:“您可以帮我取暖呀!”天知道那之后他又该怎么办。幸好这孩子只是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苦恼地咬着嘴唇。
这情形真是既荒诞又滑稽,索别斯基差点儿忍不住笑出来。可他同时又感觉到邪恶的诱惑和刺激,因为女孩尽管长着一张娃娃脸,姿态和嗓音也充满稚气,可她的身子(被那件有伤风化的睡裙勾勒得若隐若现)已经是一具发育良好、熟透了的女性的胴体了。这具胴体散发的性感令索别斯基的内心升腾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渴望。他很清楚,只要女孩真碰了他,他是绝对克制不住自己的。可她只是站在那儿,一手握着烛台,一手攥着睡裙褶边。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冲动,没有伸手把她揽到怀里。
就在那一刻,索别斯基忽然下定决心(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绝不能纵容自己伤害这个半是女孩、半是女人的姑娘,一定要保护她远离任何伤害。他要对得起她的信任。这并非想对她父母尽义务,虽说他对他们的确有某种义务;也不是因为他不敢跟这么年轻的少女欢好。“毕竟她该满16岁了吧。我以前跟不少女孩子上过床,好些年纪比她还小呢,可不管是她们还是我自己,从来都没觉得有什么可悔恨的。”
甚至也不是因为当时的情形太过荒诞,逗得他在心里拼命发笑,在那种情况下,他要是真的听从她的意思抱住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搞成什么样呢。确切的原因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出于一种荣誉感、一种骑士精神,又或者是她的纯真无邪令他感到了敬畏。
她是纯真无邪的,尽管她冒冒失失地闯进他的卧室,想要主动献身;尽管她穿着风尘味十足的睡裙;尽管她只会从那些“刺激”的香艳小说里照搬一些俗不可耐的陈词滥调。可以想象那群十几岁的少女是怎样瞒着修女,偷偷把这类书弄进宿舍,蒙着被子如饥似渴地阅读;而修女们越是喋喋不休地强调“肉欲的罪恶”,她们的想象力便越是千奇百怪、离经叛道——尽管如此,这孩子本身却是纯真无邪的。
忽然之间,他不再是个小青年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年轻的亲王、耶德尔斯的学生,正向老犹太人学习财产经营”;或是“梅特涅亲王的弟子,师从年迈的大使学习外交事务”;或是“阿普里斯爵士的小友,跟着这位英国绅士学习声色犬马”。当然,那年他也不过才31岁。但就在巴黎的那个夜晚,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我们的年轻人”了。他成熟起来,成了一个能够担责任、做榜样的成年人。尤其对玛吉特而言,他成了一个年长的、值得信赖的人……“况且,”索别斯基心想,“在她眼里,我一直都是这个形象吧。”
他花了大半个钟头,终于劝得这名少女同意离开了。其实她也挺乐意离开的,她的冒险自始至终都得以停留在“浪漫”的阶段,心里毕竟也是松了口气的吧。他很怀疑这个姑娘是否真的明白,万一他没克制住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哄着她,保证她可以给他写信,保证不娶别的女人,即便真要娶,也得第一个告诉她,还保证等她完成了学业,年龄再大点儿,他就得做她的“爱人”。他还模仿她痴迷的爱情小说里男主人公的调调,发表了好些个慷慨激昂的演讲,搞得他自己都觉得可以从外交界转行到政界发展了。在这样费尽口舌之后,她总算是走了,临走时还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口,印上了一个妹妹式的纯洁的吻。
三年后,他娶了她。作为王室家族的族长,他有延续子嗣的义务,而那意味着必须跟出身相当的贵族女子结婚。当时,经过玛吉特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的挥霍,巴拉顿-巴拉特家族已经没落了,不过仍可算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堪堪能与索别斯基这个高贵的姓氏相称。他们家世代都是匈牙利的贵族,16世纪匈牙利被土耳其占领后,又成为奥斯曼(Ottoman)帝国统治下半自治的领主。到了17世纪,他们把筹码押在哈布斯堡大公身上,后者登基后把巴拉顿-巴拉特册封为亲王,并在土耳其人败退后,把匈牙利西部空出来的最富庶的领地封赏给了他们。他们前后有四代人与索别斯基家族及其亲属通婚。毫无疑问,一位索别斯基亲王和一位巴拉顿-巴拉特公主的联姻绝对是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
更何况这中间还有玛吉特每周一次的来信:这些信激情洋溢,充斥着身体细节的描写,倾诉着饥渴的欲望,大胆得叫人吃惊。她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些信偷偷寄出来,他完全猜想不出,后来才想到肯定是通过约瑟法(Josefa)转到他手中的,那会儿约瑟法已经离开修道院了。每个星期,这些信都会如期而至,看得他浑身燥热,又是窘迫不安,又是心猿意马,尽管也常常令他忍俊不禁。而玛吉特裹在那件薄睡衣里的成熟的胴体,更是时不时闯入他的脑海,勾起他的幻想,甚至介入他和其他女人的艳遇里。
后来他去了柏林。几年后,等到玛吉特年满19岁,从修道院学校毕业两年后,他就履行了那天晚上的承诺——尽管当时只是为了把她打发走。从此,玛吉特成了索别斯基王妃兼普热梅希尔公爵夫人。很久以后,她告诉他,自从那个孤独寂寞、无人关爱的11岁小女孩同她的“帕菲特骑士”(Parfit Knight)一道散过步,她就知道必定会有这一天的。
当初巴黎的小阁楼上那个闷热旖旎的夜里,玛吉特的胴体曾许下无声的承诺,现在都一一兑现了。她的胴体就是性感的化身,它急切地回应着他的每一次引导,它给得越多,他就要得越多;而要得越多,他自己也就给得越多。如果说引领波琳享受鱼水之欢是一种极乐体验,那么引领玛吉特的过程则更像是惊心动魄的探险。
玛吉特的身子也践行了对于婚姻的诺言:生下继承人。在他们婚后头五年住在柏林的那段时间里,总共生了三个健康的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怀孕和生产对这具身子来说似乎轻而易举。事实上,她的胴体在孕期才是最诱惑、最撩人、最光彩夺目的。
可是她的容貌、姿态和嗓音依然像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银铃般的笑声还是同从前一样清脆悦耳、无拘无束。她跟人相处的态度就像一个喜怒无常的15岁孩子:一会儿把你当作最亲密的朋友,跟你亲热得不得了;一会儿又撅着嘴生气,对你不理不睬——可不出十分钟,她就又哭又笑地跟你重归于好了。每个人都拿她当个可爱的、略有些娇宠过头的孩子,年轻一代更是把她当作同龄人,而不是一名成年女性、一位高贵的夫人、公爵兼大使的妻子以及三个孩子的母亲。
在19世纪80年代,他们刚刚移居英国的前三年,尤其是保守党失势、索尔兹伯里侯爵下野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时常去哈特菲尔德(Hatfield)雄伟的侯爵府邸度周末。索别斯基常和侯爵关在密室里商讨政治和国际事务,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玛吉特则跟侯爵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玩闹——那帮小塞西尔(cecils)总是生气勃勃,又笑又叫的,十分惹人喜爱。她跟他们玩哑谜猜字,领着他们在大宅子里吵吵嚷嚷地寻宝,在树丛里假扮牛仔和印第安人。没过多久,孩子们就不再拿她当贵妇、成年人或是客人来对待了,他们开始喊她“玛吉”(Margie)。再过不久,他们的父亲侯爵大人,一面训斥孩子们过于随意,一面自己也三番五次地喊起“玛吉”来了。他跟索别斯基虽说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可除了“殿下”或“公爵”,还从没称呼过别的呢。
甚至她自己的孩子也把她看作同龄人,就像个大姐姐似的。玛吉特对她的孩子并不格外关注;她高高兴兴地把他们放手交给奶妈、保姆和家庭教师去管,可孩子们照样跟她很亲近。索别斯基心里明白,尽管孩子们不像当年自己怕父亲那样怕他,可跟他相处时还是会有些不自在。他们跟玛吉特的关系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一回,他家小儿子神魂颠倒地爱上了维也纳一名歌剧女演员,一门心思想要娶她,当时他才24岁光景,而那个女人比他大10岁。于是他立刻跑来向玛吉特吐露心事,而玛吉特呢,自然早已对儿子的恋情一清二楚——她的女仆从少爷的贴身跟班那儿一打听到这件事,转头就告诉了女主人。还没等儿子来找她,她就把女演员的老底摸透了:那个女人有丈夫,就在她长大的乡下小镇上开着一家咖啡馆。这样一来,自然没了结婚这码事,而门不当户不对的危险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人人都喜欢跟玛吉特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那些小道消息总是自动汇集到她这里,就跟铁屑碰到吸铁石似的。不光女仆会把背地里传的闲话告诉她,那些发型师、按摩师、马车夫的老婆乃至住在乡间别墅或是大使馆里的贵妇人,有什么新闻都会说给她听。玛吉特从不看报,也基本不读书,可她总能提前一两个礼拜就知道,首相会推荐谁顶上嘉德骑士团(Knights of the Garter)里的空缺,谁会被任命为伊利的主教(Bishop of Ely)。至于各种花边新闻,她更是了如指掌,比如谁跟谁上床了,谁又跟谁闹掰了,某位公爵夫人的新生儿究竟是谁的种;再比如,年轻富有的勋爵被无耻的贴身跟班揩了多少油,画模们倘要向他自荐枕席,得付给这个跟班多少酬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每天上午,她都会在10点钟喝一杯咖啡,然后煲上两个钟头的电话粥——索别斯基觉得,她花掉的电话费实在太离谱了,居然超过了整个使馆的话费支出——直到中午时分,她才会挂掉电话,让女仆帮她梳洗打扮,而这时候,她对伦敦社会的了解已经超过了圣西蒙公爵(duc de Saint-Simon)对路易十四(Louis XIV)宫廷的了解,或是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对查尔斯二世(Charles II)治下的伦敦的了解。
不过,她这个人一点儿也不谨慎,就跟个孩子似的没心没肺,似乎也没人在意这一点。诸如风流韵事和隐私流言、高级妓女和同性恋、顶着贵族头衔的骗子、大家族内的钩心斗角,无论什么话题,她总是漫不经心地信口道来,间以一阵阵银铃般清亮的笑声,而这种随心所欲的态度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他们住在伦敦的前几年,欧文·里斯·尼维斯的祖父老卡迪夫伯爵(Earl of Cardiff)就特别喜爱她,就跟喜爱一只宠物似的。有一次,他跟玛吉特开玩笑:“你应该把你的故事编成书,书名就叫作《哥尔多尼故事集》(Tales from Goldoni)。”可怜的玛吉特根本听不懂,因为她从没听说过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Tales from Shakespeare),尽管英国孩子都是听着这本书里的故事长大的;她也没听说过18世纪风行意大利的即兴喜剧,这种戏剧形式有一套固定的人物角色,比如偷情的妻子、好色的老头、手脚不干净的仆人,配以一幕幕日常生活场景,以此营造生动的喜剧效果。当然了,她更没听说过哥尔多尼(Carlo Goldoni),这位剧作家在即兴喜剧中的地位,就跟莎士比亚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一样。老伯爵只得一一解释给她听,可这么一折腾,这笑话自然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玛吉特的无知已经到了完全不可救药的地步,尽管她在学费高昂的巴黎圣心女子修道院念了这么多年书,但其实读什么学校对于她都没有分别。记得也是在哈特菲尔德,一次晚宴上,索别斯基听见她对邻座一位著名的数学家说:“我觉得用餐的时候讨论生殖的事儿不太好吧。”原来她压根儿不知道“multiplication”这个词还有“乘法”的意思。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妻子天生就是一块不堪造就的朽木。她缺乏思考能力,任何一种抽象的概念,无论是政策或外交,还是书籍和理论,她都完全没法理解。她只懂单纯地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她眼中的人们只是一些单独的个体,分为男人、女人和小孩,她只能理解他们最基本的行为,例如,他们的爱情生活。
可她并不蠢,一点儿也不。她热爱戏剧,经常从他们的乡间别墅——梅德斯通(Maidstone)附近的霍恩阿比庄园赶到伦敦看戏,一个月总得去三四回。10年前,还是在19世纪90年代那会儿,易卜生的戏剧曾风靡一时,但她不喜欢。“他写的人物光会讲大道理,”她说,“一点儿也不真实。”她反倒是喜欢上了新生代剧作家萧伯纳,他每部作品的首晚演出她都会去捧场。
“可是比起易卜生,萧伯纳的戏剧说教得更厉害吧——说的还都是一些奇谈怪论。”有人会这样提出异议。
“这我知道啊!”她则会反驳说,“但他塑造的人物总是比他的说教更成功。”索别斯基想,萧伯纳本人多半不会感激这样的评价。不过,没脑子的人可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说这话的,应该是个颇能一针见血的聪明孩子。而这正是玛吉特的本来面目:一个知觉敏锐的孩子,同时又被赋予了性感妩媚的女人的胴体。
“不过话又说回来,”索别斯基沉思着,“真实的、活生生的男人和女人可没那么简单,不像即兴喜剧或者玛吉特的《哥尔多尼故事集》里的那些人物,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玛吉特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她身上隐藏着好几面,就像难解的谜题,勾得人心痒难熬,却又揣摩不透,哪条公式都套用不上。
比如,她对“夜间检阅”那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就很令人费解。
索别斯基初次跟女人同床是在12岁左右。他的贴身男仆想必是向上报告了他做春梦的“证据”,于是有一天晚上,等他的看护人陪他做完晚祷,送他上床睡觉时,一个女人正躺在床上等着他。她是服侍看护人的一名女仆,索别斯基此时回想起来,那个姑娘最多也就十七八岁,是个简单淳朴、目不识丁的波兰农家少女。可在12岁的小男孩眼里,她表现得如此神秘、老练、成熟,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既享受,又惶悚。从那以后,每个礼拜都会有个年轻姑娘被送到他的床上,不过日子并不固定,同一个姑娘也绝不会连着出现两次,以防他会着迷。
16岁时,他被送往卡尔科斯堡教会学校,接受为期两年的正规教育。他被告知,从此以后他要过一种“成年人的家居生活”了。起初,他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他在他的新居(从前是某个维也纳贵族的避暑别墅)度过第一个夜晚。那天晚餐后,他回卧室睡觉。平生第一次,他的看护人没有陪着他,只有两个贴身男仆一左一右为他引路,手里各举着一座插着许多蜡烛的枝形烛台。经过大厅时,男女仆从分别排成两列夹道送行,男仆在一边鞠躬,女仆则在另一边行屈膝礼。等他走进自己的私人房间,其中一名贴身男仆便问他:“殿下要不要哪个姑娘来卧室陪伴您?”
这就是所谓的“夜间检阅”,自那以后成了每晚的例行事务。从整个东欧到西西里和西班牙南部,在任何一位与穆斯林及其后宫毗邻而居的贵族宅邸里,“夜间检阅”都是司空见惯的常事。
波琳觉得这种陋习令人作呕。她说:“我可不想住在妓院里!”然后就把所有女仆都赶到楼下去了。露西尔嘴上不说什么,实际做法却跟波琳一样。可是玛吉特对此完全无动于衷。“你和我在一起时,我要求你整个儿都属于我,”有一次她说,“可要是你不在我身边,那你做什么对于我又有何分别呢?”
毕竟,玛吉特身边还有她的约瑟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