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听阿炳演奏
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这一年,就是1943年下半年到1944年上半年,还有件大事情,就是我在无锡,亲自听到瞎子阿炳的演奏。
瞎子阿炳的身世非常坎坷,他的真实名字叫华彦钧,因为他眼睛瞎了,他小名叫阿炳,大家都叫他瞎子阿炳。他原来是个道士,在道庙里当学徒,他喜欢音乐,道家也有音乐,但是他又不愿意完全演奏道家的音乐,他喜欢自己拉自己想演奏的东西。结果,他的这个行为不符合道家的要求,就把他驱逐出来了,他就流浪在街头了。
当时我们听他演奏的时候,他身体还可以,但是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基本上要有人扶着才能走路。他当时也没有任何职业,就是街头拉琴要点钱。我们学校里每学期至少有一次大规模的学生联欢会,同学开联欢会,最后一个节目总是瞎子阿炳的演奏。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胡琴和琵琶演奏。
那次我印象特别深,他演奏的第一个曲子是《二泉映月》,第二个是《听松》,第三个是《昭君出塞》。前两个是胡琴,后一个是琵琶。
那个时候请他是非常容易的,只要给一点点钱,他就来拉了。但是,整个无锡城里大家没有一个不欣赏、不佩服他的胡琴和琵琶演奏水平的。可是他的生活没有人管,困难到衣食都没有依靠,靠沿街要饭。就是有人请他去演奏一次,给几毛钱,也只能活几天,就是这样的情况。
他还有个特点,这个《二泉映月》也好,《听松》也好,《昭君出塞》也好,他都说不是他创作的,是古人的。他认为古人的才了不起,明明是自己创作的,他也说是古人的。
《二泉映月》,尤其是了解他的身世和熟悉这个曲子的人,都会体会到,完全是他倾诉自己的艰难困苦的生活,向社会哭诉、哀鸣。胡琴拉到最伤心的地方,就像哭泣一样。他拉琴的方法跟人家完全不一样,拉到最深入的地方,最高潮的地方,他不是用琴弓拉,他是用手指头摘那个琴弦,“噔噔噔”这种极短促的声音,然后又低回婉转地拉开了。每次听他的演奏,都会使人掉眼泪。
他弹奏的《昭君出塞》,现在刘天华也都弹,但是跟他弹的不一样。我们听阿炳的琵琶曲子《昭君出塞》,感觉到是一个大的场面:一个是马蹄奔跑的声音,“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的声音;一个是军士带着剑带着水壶,互相碰撞的声音,“嘀嘀呱,嘀嘀呱,嘀嘀呱”的声音;还有一个北方的大风,“呼哈,呼哈”的呼啸的声音。让你一听就是觉得,在塞外沙漠里奔跑,马在奔跑,战士们武器和水壶互相碰击,风呼啸,尘土满天这种感觉。
《听松》也是这样,它描写飓风把那个松树吹得摇晃,松树撑着自己的树干顶着风的强劲的力量,这种感受。熟悉瞎子阿炳的人,都知道这些曲子,就是有的是古曲的名字,也经过他重新改过了,不是原来的味道了,有的完全是他自己创作的东西,他也用一个古人的名字。
那次联欢会以后,我家贫无法继续读书就离开无锡了。但是后来抗战胜利以后,我又回到无锡读书了,那个时候瞎子阿炳还在,我有几次有机会再跟瞎子阿炳接触。
我后来看到一个小女孩,用一根竹竿,拉着他沿街向人家要饭。他已经完全沦为要饭的了,不再拉琴了。人家知道他是瞎子阿炳,只要他来,大家对他还是很同情的,总是给他钱。
我们老家有一位音乐专家叫杨荫浏,是中国艺术研究院以前老早的音乐研究所的所长,他对瞎子阿炳非常了解。所以1950年他就回无锡找瞎子阿炳,要给瞎子阿炳录音,同时也准备安排他到音乐研究所来。但是,那个时候阿炳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而且他老早已经不拉琴了。
他不拉琴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无锡暴风雨,他在街上走,眼睛看不见,一辆黄包车躲雨奔跑过来,把他一下撞倒了,把他的胡琴撞断了,他说“天不让我拉琴了”。回到家他把琵琶挂在墙上,夜里耗子又把他琵琶的弦咬断了,他就说“老天爷不让我再拉琴了”。他没钱再买胡琴和琵琶了,这以后就不拉了。
他拉琴的声音跟别人的琴声不一样,特别低回苍凉,慷慨悲凉,他只用两根最粗的琴弦,不像一般的胡琴一根粗的一根细的,要拉细的声音就是在细的上面出来了,要粗的声音就在粗的上面。他却是两根最粗的,什么原因呢?因为他没有钱买琴弦,买最粗的拉的时间长,可以不多花钱。但是他控制这两根琴弦,照样高低分辨得很清楚,而且声音出来,显得慷慨、苍凉,别人都学不到的。不了解瞎子阿炳的真实生活情况的人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后来杨荫浏先生动员他再拉琴,他开始不同意,他说,我已经拉不出来了,我的胡琴、琵琶都已经没有了,再也拉不出我当年的曲子了。后来杨先生给他找来了琵琶,胡琴,经过他自己调整,还给他时间练了三天,勉强拉了几个曲子,录了音。
拉了几个曲子以后,杨先生要他再拉,他再也不拉了,他说,已经不是当年的瞎子阿炳了,我哪是这样的味道?他自己听听都伤心了。他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当年连自己都醉心的这种最得意的曲子了。现在留下来的,我们听着觉得已经真正了不起了,瞎子阿炳听了,自己觉得已经拉不出来当年的味道了。
当时决定要把他调到北京来,结果他突如其来地吐血去世了。那已经是1953年年底了。那时候我在无锡女中教书,我的同事跟他是邻居。那天夜里瞎子阿炳死了以后,第二天我那个教体育的同事,叫杨志仁,女同志,就马上来告诉我说,瞎子阿炳昨天夜里去世了。
后来全国文联还批评了无锡文联,说是这样了不起的杰出艺术家,你们怎么也不管他,由着他这样重病去世,没有治疗。无锡市文联还为此做了检讨。
现在我看有人把他的《二泉映月》改成轻音乐了。我有一次听到这个合奏的轻音乐《二泉映月》,我觉得太不理解人家了,把人家的辛酸和苦难,当作一种轻音乐来娱乐,太不理解他了。一个艺术家,时间过了没有多久,就已经被人曲解了,这个是非常让人难以承受的。
现在无锡为了纪念他,把他原来的故居重新修理了一下,陈列出来了。我第一次去看的时候,修得比较新,又受到批评,说当年他的生活困顿,要住得这个样子他还要出去要饭吗?所以后来重新恢复他破烂不堪的那个破房子的原貌,跟他悲惨的身世相一致,否则的话,就不能说是他的故居。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因为我也很少回家去,也没有再去看过。
我是不太懂音乐,但是我很喜欢听中国的传统音乐。杨荫浏他们灌的唱片出来以后,我就买了一套。我在无锡第一女中教书的时候,我就给学生开音乐晚会,月光底下,放着他的唱片,请大家欣赏,让大家领会。1954年我调到北京来的时候,把这一套唱片赠送给女中了,所以我自己手里已经没有这个唱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