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学逢战乱,不忘读书,痴迷戏剧
1932年,我(虚岁)九岁了,开始上学。因为我身体虚弱,所以上学比较晚。九岁上学还是上的幼儿园,不是小学一年级。幼儿园的老师是我伯父的小女儿冯韵华,她带着我去上幼儿园。
第一天上学了,自己觉得很新鲜,有许多小朋友,还有糖果什么的,印象很深。
校长是刘诗棠先生,我们当地的老百姓都很敬重他。因为他很认真、很热心地办学,他也非常爱护学生。大家喜欢叫他诗棠先生,所以我们大家也习惯了,也不叫他校长,就叫他诗棠先生。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诗棠先生年龄大了,换了一位校长,叫俞月秋。俞月秋先生当校长的时候,有两件事我印象特别深。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记得。那时候,每周礼拜一要做“纪念周”,什么叫“纪念周”呢?纪念孙中山先生逝世,所以每周一早晨上课前在大礼堂开会,大家默诵孙中山先生的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有一次在“纪念周”的时候,突然听到日本人炮轰沈阳城、炮轰北大营的消息。其实这就是中日战争开始了,那个时候东北已经沦陷了。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小孩,还不太懂,也不知道沈阳在哪里,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是炮轰沈阳城、炮轰北大营的事情啊,当时印象很深,虽然还小,但是也知道日本人无缘无故炮轰沈阳城是侵略我们,这个概念是很清楚的。
还有一件事情忘不了的,就是“双十二事变”(西安事变),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逼蒋介石抗日。我为什么还记得这件事呢?因为俞月秋校长给我们出了一个题目“上张学良、杨虎城二将军书”。要我们写信给张学良、杨虎城,要求他释放蒋介石。其实我们都还是小学生,哪懂这些事情啊?根本不知道。我的作文在班上素来是很好的,但是面对这个题目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反正老师要求写吧,我们就写。后来我才明白,实际上他出这个题目是写给上面看的,因为平时上面有领导要来视察。他写在黑板上“上张学良、杨虎城二将军书”,实际上是校长搞的一个名堂,他是想自己讨好上级,让上级看他怎么教育学生。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上了小学以后,每年要交两块银元的学费。每到要交学费的时候,我母亲就发愁了。我看她真是困难,到哪里去找这两块银元?
我就给我母亲说,我不上学了,在家种地吧。她说,哪能不上学,两个哥哥都没能上成学,你不上学将来怎么办?你一定要好好上学。交不起学费是暂时的,总归能解决的。她想尽方法,最后她向她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想办法弄了两块银元,给我交了学费。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两块银元的学费这件事一直忘不了,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
1937年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生病了,得了疟疾,有好几天没有上学。等病好了,我背着书包去学校,快要到前洲镇上的时候,日本飞机飞来了,撒下来很多传单。我捡了一张看,上面写着“暴蒋握政权,行将没落”。这是日本鬼子的宣传单。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有共产党,只知道中国有蒋介石,“暴蒋握政权,行将没落”,那就是蒋介石要垮台了。当时我的心里,就激起了一种爱国的心理,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日本鬼子打进来,一定要抵抗到底。
可是我到了学校一看,学校已经关闭了,老师都已经逃难走了,无法再上学了。我书包里还有一部《三国演义》,向学校图书馆借的,也还不了了。我就背着这部《三国演义》回到家。
从此没有学上了,我就种地、放羊、割草。我家当时养了十几只羊。外祖家里有一头牛,我经常去帮外祖家放牛。那时候做饭用的柴火主要是稻草、麦秆,我家的地少,稻子、麦子收得不多,烧完了就没有燃料了。我就要到荒坟上去割干枯的野草作为燃料用。现在我的手背上、手指上,还有很多镰刀的伤痕,有的是割稻子的时候不小心割破的,有的是割草的时候割破的。
我从小学五年级失学起,也就是1937到1941年,是纯粹在家里种地的五年。我倒也没有白种地,有空我就看书,读了不少的书。
那时候没有什么书读,我书包里有《三国演义》,读完了再读第二遍,再读第三遍,读到后来,好多词句、好多回目都能背得出来,有些精彩的句子,到现在还记得住。那个时候《三国演义》不是现在的整理过的,我们那个时候是原始的本子,上面有毛宗岗的评,还有很多诗词,我特别爱读,所以连这些诗词也都读了。
我到处找书读,接着把《水浒传》《西厢记》也读了。《西厢记》是曲文,词句很深奥的,但是我觉得《西厢记》文字漂亮。
农闲的时候,农民要积肥,我们叫罱河泥,就是挖河泥。开一个小船,到河里用网挖河里的淤泥,在船里用一个木勺舀泥往岸上扔,岸上先做好一个坑,一扔上来都扔在坑里了。我的任务就是守在坑旁边,带着一些稻草,不是整齐的烧火的稻草,是普通的稻草,乱的稻草。船上的人把淤泥甩到坑里,我就把稻草甩到泥坑里。稻草和淤泥混到一起,腐烂以后,就是地道的肥料。
因为船出去挖泥至少要半个多小时,我在那里没有事,就有空闲了,我就读书。《西厢记》读得非常熟,有些词句我还记得,比如:“夫主京师禄命终,子母孤孀途路穷,因此上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这就是开头一段老夫人唱的。《西厢记》的词句是真漂亮。
所以每到罱河泥的时候,我就读书。有时候带《西厢记》《水浒传》,或者带别的。但是大部分书是在家里读的,一般都是在晚上,往往读到深夜,还有每天的大清早,天还未亮我就点着蜡烛读书。《古文观止》《史记菁华录》《西青散记》《西青笔记》《华阳散稿》《宋词三百首》《白香词谱》《秋水轩尺牍》《雪鸿轩尺牍》《浮生六记》《古诗源》《唐诗三百首》等,还有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都是在深夜和清早读的。
我还找了一本《芥子园画谱》,我喜欢画,自己就学着画。
当时还有一个小同学,小朋友,就是经常送南瓜给我的邻居的第二个儿子,叫邓桐芳,小名叫阿桐,跟我年龄差不多。我们除了种地、割草、放羊都在一起之外,他的兴趣也是读书,经常是他读的书给我讲,我读的书给他讲。有一次他拿来一部《东莱博议》,是一部议论性的书,是议论史实的,我以前也没有见过这部书,他给我讲得津津有味,后来借给我读,我也读得很有味道。
一起读书的阿桐,后来他家里给他找到工作,是到云南去。我们那时候小啊,也不知道云南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很远很远,以后能不能再见面都不知道了。当时要分别了,很舍不得,我就写了一首五言诗,送他的诗。当时完全是小孩子,自己感情的驱使,反正也不给别人看,自己当时都背得滚瓜烂熟的。“簇上春蚕老,垄头麦油油”,现在只记得这两句了。意思就是,春天的蚕老了,因为蚕要结茧,要放到稻草做的簇上;麦子已经长得叶子发亮,麦粒饱满了。后来我和阿桐见过一次,我们已经是中年人了。这以后我离开了家乡,不久他也去世了。
那个时候有没有水平读这些书呢?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是根本不够水平,但是实际上我们连读带猜,大体的意思都明白。你不要看那个《史记》很艰深,我们当时读到“项籍者,下相人也”,大致的意思,项羽这个人是下相地方人,这个意思都明白的。因为我读的《三国演义》是半文言的句子,所以过渡到读《史记》,也就大致能够读懂不少。
这时候读的书也不是买的,都是亲戚朋友给我的。我初中的一个同学,他家是藏书的,有很多书,但是根本没有人看。他就说,你要什么就拿吧。我去看了,多可惜啊,地上踩的也是书。我不好意思拿太多,拿了四五部,也已经一大堆了。拿回来,高兴得很,当宝贝。
我到现在还保留着一部分当年读的书。可惜一部分书没有带到北京来,我后来到部队里,不方便带那么多书。后来到北京以后,几次回去,都要带一部分小时候读的书,觉得还喜欢它们,就带来了。还有一部分线装书,体积大,拿起来不方便,留在老家了,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中,我陆续积累下来的几个柜子的书,全给烧掉了,全毁了。
这一段是在抗战时期,我自学读书的一种生活,我觉得这一段时间是我非常难忘的,没有这一段时间的自学,我兴趣不会那么广。
还有一个给我实际上带来教育的是看戏。那个时候,娱乐的品种太少了,最普遍的就是京戏。在我们村子前面有个庙,叫猛将庙,庙前面有个广场,就在这个广场上搭台演戏。现在我家乡富了,所有的贫穷的遗迹全部弄掉了,唯独这个猛将庙里有两棵古银杏树没有弄掉,所以是一个标志,我回家还能看到那两棵银杏树。
那个时候我们家乡有一种风俗,农忙过了,就是八月中秋,或者是再晚一点,稻子全部收完了,一般都是秋末的季节。我们的习惯就是,每到秋收完了,红瓤西瓜上市,吃西瓜的时候,农民就开始请草台班来演戏。草台班就是流动的戏班子。远近十几里二十里路的人都赶来看戏。有时候还搭两个戏台,两个草台班同时演。两个台演,带有竞争的性质了,所以两个台的演员,都是互相拿出最好的剧目来。
我特别喜欢看戏,所以每到这个机会,我总是一点不错过,从开场一直看到结束。那时候的演出形式跟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时候第一出一定是跳加官、跳财神。跳加官的演员穿着大红袍,白脸,戴了纱帽,出场舞蹈,然后拉出来一个帘子“加官晋爵”,吉祥的嘛。完了以后跳财神,财神是金脸,戴着纱帽,手里捧着一个大元宝,到了台前也挂下一条“恭喜发财”。这个完了以后,就开始正式演戏。
演到两出以后,就要休息一会儿,农民叫“腰台”。“腰台”要停半个小时,所以那时候底下的观众可以随便到哪个小摊上买点东西吃,聊天什么的。重要的戏都在“腰台”以后,就是第三出、第四出戏了。前面两出是“腰台”前的,后面两出是“腰台”后的,一般一次就是演四出戏。有时候戏班子为了卖劲,就在“腰台”以后,除了规定的两出以外,再加一出戏,那么老百姓更高兴了,大家总是看到半夜才回去。
我家里还有个特殊情况,我有个亲戚,是我大嫂的叔父,叫华世祥。他生活很贫困,一直帮工,工资很低,娶不起妻,一直独身。攒下来一个月的钱,够买一张好的戏票。无锡城里有正式的剧院,他每到月末,拿到工资了,就步行15公里,到无锡城里买一张戏票看一场戏。回来就给我讲,这次我看到谁了,演的什么戏。
碰到他看得非常满意,回来就讲得津津有味。今天是刘奎官、孟鸿茂,孟鸿茂是孟小冬的叔父,刘奎官当时也是一个花脸的知名角色,我都是从他那里听到的。一出一出戏的剧情,一个一个名角的表演,都是他给我讲的。反正下雨天地里活干不了了,我就在家里舂米,华世祥就拿个板凳坐在旁边讲。整个半天他都讲,讲得津津有味。反正舂米不用脑子,就听他讲,也消除疲劳。有时候碰到他花了钱买了票,看的戏不满意,回来又讲又骂又生气,这个戏怎么怎么不好,白花了多少钱。就是由于他的讲说,才引起我在戏曲方面的特别兴趣。
我二哥那时候在无锡城里当学徒,他也是一有空就到戏园子看京戏。他因为在城里,机会多,一有空就去看。那时候有个规定,就是中间以后,一般是第三出演到将近一半,第三出叫压轴,第四出就是大轴,最名牌的演员总是最后一出上来,有时候为了卖劲,名牌演员第三出第四出都演,观众更高兴了。二哥对戏也特别熟,有时候,他回来也给我讲。而且他回来还带几本当时的《戏剧月刊》,等于现在的《戏剧报》,上面有演员的照片,有文章分析,我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他带我到城里去,带着我到戏园子看戏。那个时候都是等两出演完以后不卖票了,就带我进去看,其实最后两出才是最好的。这样培养了我浓厚的戏剧的兴趣。1954年我到北京,正是老一辈的演员都在。我是相慕已久,但一直没有见过,我到北京后,许多老一辈的名角,如梅兰芳、周信芳、盖叫天、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姜妙香等都看到了。
以上就是抗战时候在农村老家看社戏的情况,这是在我童年到青少年时候的一段很难忘记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