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缘与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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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禅先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读大学时,王绍尊老师为学校资料室购得不少李苦禅先生的花鸟画佳作,尺幅不大,四尺宣三裁,多横幅,每幅30元左右。后来上花鸟画课,那些作品,我大都临摹过,至今还保留有白荷图。1964年夏天,作为艺术实践课,我们为山西省博物馆到广胜寺临摹壁画。临有下寺明应王殿元代戏剧壁画和上寺昆卢殿明代“十二圆觉”。当时所用颜料十分讲究,有不少色墨是购于李苦禅先生家的旧藏。那一块块精美的圆饼上,有细致的烫金云龙纹等图案,富丽堂皇,当为色墨之珍品。想必苦禅先生当时是为生活所迫,否则也不会把自己心爱的东西变卖掉。李先生和绍尊师都是白石老人的弟子,时相往来,我曾在王师处见有李先生的一通来信,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函札了,写在四尺整幅的生宣上,字大如核桃,而或过之,气势雄强,不乏洒脱,汉魏碑基础上以行书出之,且时见章草笔致,确是一件可资欣赏的书法精品呢。

“文革”中,苦禅先生住牛棚,受批判,在“批黑画”大潮中,其姓名也赫然见诸报端,说他画残荷诬蔑八个样板戏,其实老先生连八个样板戏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十年浩劫结束后,我拿绍尊师写的李先生在京的住址,前往东单煤渣胡同拜访苦老,在一所逼窄的旧房子里,见到的只是一位老保姆,她说李先生在唐山地震后,借居到一位朋友在月坛公园附近的一处空房内,我按照保姆提供的地点,第一次造访了李先生。老人鹤发童颜,已谢顶,戴宽宽的黑框眼镜,上身穿白色衬衫,外套一件浅灰色马甲,肥肥的裤腿下,露出一双黑面圆口平底鞋,爽爽朗朗,一位和善的老先生,谈起话来,底气十足,流露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先生谈打倒“四人帮”的喜悦,谈《红梅怒放图》的创作经过,谈老朋友关山月的大幅作品《松梅赞》,谈王友石在山东开画展的故事,无不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从谈话中,可见李老确是一位心直口快,敢说真话,天真无邪而对艺术又极有见地的老画家。当老人知道我是来自山西后,他说1937年“七七事变”后,他到过山西,印象最深的是在街头一家商店的“隔扇”窗户上,贴有八大山人的一幅画作。“我在画前站立多时,不能离去。山西人太有钱了,竟用名画糊窗户。”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而言下之意,似有批评无知商人糟践名画的行为。这件事对老人来说,也许是一生不能忘怀的,以至后来几次拜访先生,老人都会提起它。此外,苦老还说:“那次到山西,从太原坐火车到大同,走北同蒲线,路过宁武,那山,太有气势了。”正谈话间,有一位自称是青岛博物馆的青年也来拜访先生。与老人叙谈了家乡的情况后,便提出求画的愿望。李老略一思索,便离开座位,将墙上一幅四尺三裁立幅新作《松鹰图》取了下来,正当秉笔题款时,夫人李慧文一手端水,一手拿药给李老送过来,见状便说:“这不是给出版社印挂历准备的作品吗?一二日来取,你拿什么应对?”李老随即放下手中的毛笔说:“老乡来求画,能让空手回去?”“内室不是有一些吗!不能选一张?”李老遵照夫人意见,从里屋的画作中,选取一幅,题款钤印,以赠来者。

李苦禅·竹鸡图

1977年初春二月,我适北京,再访苦老,入李宅,见老人正在案前躬身作画,我便随李夫人静静趋前,伫立一旁专注观看。只见李老聚精会神地画兰花。原以为大写意画,是放笔挥毫,信手泼墨,纵情恣意,一气呵成的。岂知老人运笔极为审慎,即一笔兰叶画将来,也是很慢很慢的,一段一段接下去,沉沉稳稳完成的,难怪欣赏苦老的画,有韵味,有情趣,笔精墨妙,耐人品读。待老人搁笔,还将画作审视了一番,似乎不需要再加什么了,才慢慢坐下来和我打招呼,问长问短,很是热情,好像见到了久别的乡亲。请教有顷,见案头砚有余墨,我请老先生写几个字,以作留念,老人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字,写不好。我练字用的纸张还没有红卫兵写大字报用的多。”说着话,便站起来,铺开了一张四尺单宣,紧握大楂斗笔,饱蘸浓墨,写下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十个雄强劲健的大字,只是在写“事”字时,有点笔误,虽作修改,老人似乎未能称意,执意重写。我建议另写一“事”字,待装裱时,挖补即可,李夫人也是这么主张。而苦老还是重写了一张,并说:“艺术创作要致精微,不可草率,不可草率!”然后题了上下款,加盖了印章。还拿起印章对我说:“我书画上的用印,除了白石老师刻的,就是邓散木刻的。你看刻得多深,很耐用!”

是年11月,我因公差赴京,并将送上前次为苦老所拍玉照的放大片,遂往东礼士胡同李先生住处而来,不料李先生已搬至三里河南沙沟十二楼,便转车到李老新居。居室虽不见宽绰,但不再是借居他人的房子了。墙上挂着新作,画的是兰竹,上题“芳溢环宇,新竹清佳。一九七七年九月九日,苦禅敬写”,是幅纯墨笔的画作,清雅高洁、精妙绝伦。墙角堆着京戏“把子”,刀枪剑戟,应有尽有,让人想到苦老这位曾经粉墨登场的京剧老票友。老人兴致很高,正与先我而来的几位造访者叙谈,谈国画界的人和事,具体生动,时见风趣和幽默,让人忍俊不禁,老人也每每莞尔一笑。见到老人,聆听教诲,亲接謦咳,无不大受教益。到1978年4月,我又两次谒拜先生。每次到李老家,总会遇到很多人前来讨教。我先后遇到了刘勃舒先生,他赤着脚,穿一双塑料凉鞋,细高条的个儿,这便是当年徐悲鸿先生特招的小学生。他送来李先生的两幅荷花图,想必是借去临摹的。一次是见到美院的王文彬同志,他忙着为李老画速写像,又从不同角度为李老拍照片,看来是要以李先生为题材进行美术创作呢。也曾遇到过北京画院的油画家田零,也许此时改行画国画,拿出一摞花鸟画习作,请李先生逐幅作点评。此外,更多的是如同我一样的来自全国山南海北的国画爱好者,一则亲睹心中偶像之颜色,再则以求学画之度世金针。李老对每位来访者,都是热忱接待,认真指点,曾无懈怠,真正体现了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古训精神。

在我的书画藏品中,有苦禅先生的三件大作。一件是前面提到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大字中堂;还有一开册页,画的是竹鸡两只,新竹数枝,清影野趣,跃然纸上,李可染先生见之,赏对良久,赞为佳作。另一件是李先生致萧龙士的函札,此作是一位朋友在前年于郑州书画拍卖市场拍得后而赠我的。信写在黄色的毛边纸上,高28厘米,宽62厘米。信较长,字或大或小,行忽疏忽密,行文质朴,内容尤富资料价值。读其信,一可见先生人品之一斑;二可见先生当时生活之状况;三可见画家许麐庐办培训班的故事。谨录几段,以观大略。

“张煦和亦来信,彼回合肥,搭车颇窘促。弟无力,略助以屑滴,煦和尚坚辞不受。”“弟生平对人事之共鸣同情,如此事者,常为也。以文艺人生之修养,当得知人类之深味……”

“关于去合肥一事,北京美协曾与弟联系。弟忘记一事,弟不时患头晕,出门如去年赴青岛,曾令燕儿随从,不时照顾。此次去皖,仍想带燕儿去。至饮食费用,弟可以自备也。只去时,公家为搭两车票便可矣。祈兄转商张建中同志如何,是盼。”

“麐庐每星期日在本宅教画,学生多干部,非常之忙累。学生时多时少,小室为之满,极形活跃热闹,恐学费不抵招待费。为补助生活,恐相反。吾辈生财,非其(人)也。”

以上种种,读之,能不令人慨叹。一代国画大师,为区区几十元(当时从北京到合肥坐卧铺,每人也不过30元左右)车票费,还得求助于“公家”,“祈兄转商”“如何是盼”。许先生“为补助生活”,还得“在本宅教画”,云云。而这些艺术大家们,面对窘境,却习以为常,处之泰然,传道授业,默默奉献,不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艺术财富,其高尚的人格魅力,也将永远是后来者的楷模。

2012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