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全集(第十卷·杂著、求阙斋读书录、求阙斋日记类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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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二

笔记二十七则

古之君子之所以尽其心、养其性者,不可得而见,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乎礼。自内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政事。故六官经制大备,而以《周礼》名书。春秋之世,士大夫知礼、善说辞者,常足以服人而强国。战国以后,以仪文之琐为礼,是女叔齐之所讥也。荀卿、张载兢兢以礼为务,可谓知本好古,不逐乎流俗。近世张尔岐氏作《中庸论》,凌廷堪氏作《复礼论》,亦有以窥见先王之大原。秦蕙田氏辑《五礼通考》,以天文、算学录入为观象授时门,以地理、州郡录入为体国经野门。于著书之义例,则或驳而不精;其于古者经世之礼之无所不该,则未为失也。

 

牧马者,去其害马者而已;牧羊者,去其乱群者而已。牧民之道,何独不然?诸葛武侯治蜀,有言公惜赦者。答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先帝亦言:‘吾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每见启告治乱之道悉矣,曾不语赦也。若刘景升、季玉父子,岁岁赦宥,何益于治?'”蜀人称亮之贤。厥后费祎秉政,大赦。河南孟光责祎曰:“夫赦者,偏枯之物,非明世所宜有也。”国藩尝见家有不肖之子,其父曲宥其过,众子相率而日流于不肖。又见军士有失律者,主者鞭责不及数,又故轻贳之。厥后众士傲慢,常戏侮其管辖之官。故知小仁者,大仁之贼,多赦不可以治民,溺爱不可以治家,宽纵不可以治军。

 

世泽

士大夫之志趣学术,果有异于人者,则修之于身,式之于家,必将有流风馀韵传之子孙,化行乡里,所谓君子之泽也。就其最善者,约有三端:曰诗书之泽,礼让之泽,稼穑之泽。诗书之泽,如韦玄成议礼,王吉传经,虞魏之昆,顾陆之裔,代有名家,不可殚述。我朝如桐城张氏,自文端公而下,巨卿硕学,世济其美。宣城梅氏,自定九徵君以下,世精算学。其六世孙梅伯言郎中曾亮,自谓莫绍先绪,而所为古文诗篇,一时推为祭酒。高邮王氏,自文肃公安国以下,世为名儒,而怀祖先生训诂之学,实集古今之大成。国藩于此三家者,常低徊叹仰,以为不可及。礼让之泽,如万石君之廉谨,富平侯之敬慎。唐之河东柳氏,宋之蓝田吕氏,门庭之内,彬彬焉有君子之风。余所见近时搢绅,未有崇礼法而不兴,习傲慢而不败者。稼穑之泽,惟周家开国,《豳风》陈业。述生理之艰难,导民风于淳厚,有味乎其言之。近世张敦复之《恒产琐言》,张扬园之《农书》,用意至为深远。国藩窃以为稼穑之泽,视诗书、礼让之泽尤为可大、可久。吾祖光禄大夫星冈公尝有言曰:“吾子孙虽至大官,家中不可废农圃旧业。”懿哉至训,可为万世法已。

 

悔吝

吉凶悔吝,四者相为循环。吉,非有祥瑞之可言,但行事措之咸宜,无有人非鬼责,是即谓之吉。过是则为吝矣。天道忌满,鬼神害盈,日中则仄,月盈则亏,《易》爻多言贞吝。易之道,当随时变易,以处中当变,而守此不变,则贞而吝矣。凡行之而过,无论其非义也,即尽善之举,盛德之事,稍过,则吝随之。余官京师,自名所居之室,曰“求阙斋”,恐以满盈致吝也。人无贤愚,遇凶皆知自悔,悔则可免于灾戾。故曰:“震无咎者,存乎悔。”动心忍性,斯大任之基;侧身修行,乃中兴之本。自古成大业者,未有不自困心横虑、觉悟知非而来者也。吝则驯致于凶,悔则渐趋于吉。故大易之道,莫善于悔,莫不善于吝。吾家子弟将欲自修而免于愆尤,有二语焉,曰:“无好快意之事,常存省过之心。”

 

儒缓

《论语》两称“敏则有功”。敏,有得之天事者,才艺赡给,裁决如流,此不数数觏也;有得之人事者,人十己千,习勤不辍,中才以下,皆可勉焉而几。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友人阳湖周弢甫腾虎,尝谓余儒缓不及事。余亦深以舒缓自愧。《左传》齐人责鲁君不答稽首,因歌之曰:“鲁人之皋,数年不觉;使我高蹈,惟其儒书。以为二国忧。”言鲁人好儒术,而失之皋缓,故二国兴师来问也。《汉书·朱博传》:齐部舒缓养名,博奋髯抵几曰:“观齐儿欲以此为俗邪?”皆斥罢诸吏。门下掾赣遂,耆老大儒,拜起舒迟。博谓赣老生不习吏礼,令主簿教之,拜起闲习。又以功曹官属,多褒衣大袑,不中节度,敕令掾史衣皆去地二寸。此亦恶儒术之舒缓,不足了事也。《通鉴》:凉骠骑大将军宋混曰:“臣弟澄政事愈于臣,但恐儒缓,机事不称耳。”胡三省注曰:“凡儒者多务为舒缓,而不能应机以趋事赴功。”大抵儒术非病,儒而失之疏缓,则从政多积滞之事,治军少可趁之功。王昕儒缓,见《北史》,王宪从孙;唐相张镒儒缓,见《通鉴》二百二十八卷。

 

名望

知识愈高,则天之所以责之者愈厚;名望愈重,则鬼神之所以伺察者愈严。故君子之自处,不肯与众人絜量长短。以为己之素所自期者大,不肯自欺其知识以欺天也;己之名望素尊,不肯更以鄙小之见贻讥于神明也。

 

居业

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业。如高祖之关中,光武之河内,魏之兖州,唐之晋阳,皆先据此为基,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君子之学道也,亦必有所谓基业者。大抵以规模宏大、言辞诚信为本。如居室然,宏大则所宅者广,托庇者众;诚信则置址甚固,结构甚牢。《易》曰:“宽以居之。”谓宏大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谓诚信也。大程子曰:“道之浩浩,何处下手?惟立诚才有可居之处。诚便是忠信;修省言辞,便是要立得这忠信。若口不择言,逢事便说,则忠信亦被汩没动荡,立不住了。”国藩按,立得住,即所谓居业也。今世俗言“兴家立业”是也。子张曰:“执德不宏,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亦谓苟不能宏大诚信,则在我之知识浮泛动荡,指为我之所有也不可,指为我之所无也亦不可。是则终身无可居之业,程子所谓“立不住”者耳。

 

英雄诫子弟

古之英雄,意量恢拓,规模宏远,而其训诫子弟,恒有恭谨敛退之象。

刘先主临终敕太子曰:“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不足效也。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西凉李暠手令戒诸子,以为“从政者,当审慎赏罚,勿任爱憎,近忠正,远佞谀,勿使左右窃弄威福。毁誉之来,当研核真伪。听讼折狱,必和颜任理,慎勿逆诈亿必,轻加声色,务广咨询,勿自专用。吾莅事五年,虽未能息民,然含垢匿瑕,朝为寇仇,夕委心膂,粗无负于新旧。事任公平,坦然无颣,初不容怀有所损益。计近则如不足,经远乃为有馀。庶亦无愧前人也。”宋文帝以弟江夏王义恭都督荆湘等八州诸军事,为书诫之曰:“天下艰难,国家事重,虽曰守成,实亦未易,隆替安危,在吾曹耳!岂可不感寻王业,大惧负荷!汝性褊急,志之所滞,其欲必行;意所不存,从物回改,此最弊事!宜念裁抑。卫青遇士大夫以礼,与小人有恩,西门安于矫性齐美。关羽、张飞,任偏同弊。行己举事,深宜鉴此!若事异今日,嗣子幼蒙,司徒当周公之事,汝不可不尽祗顺之理。尔时天下安危,决汝二人耳!汝一月自用钱,不可过三十万。若能省此益美。西楚府舍,略所谙究,计当不须改作,日求新异。凡讯狱多决,当时难可逆虑,此实为难。至讯日,虚怀博尽,慎无以喜怒加人!能择善者而从之,美自归己;不可专意自决,以矜独断之明也。名器深宜慎惜,不可妄以假人,昵近爵赐,尤应裁量。吾于左右,虽为少恩,如闻外论,不以为非也。以贵凌物,物不服;以威加人,人不厌。此易达事耳。声乐嬉游,不宜令过。蒱酒渔猎,一切勿为。供用奉身,皆有节度。奇服异器,不宜兴长。又宜数引见佐史,相见不数,则彼我不亲。不亲,无因得尽人情;人情不尽,复何由知众事也。”数君者,皆雄才大略,有经营四海之志,而其教诫子弟,则约旨卑思,敛抑已甚。

伏波将军马援,亦旷代英杰。而其诫兄子书曰:“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议论人长短,妄是非政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子孙有此行也!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此亦谦谨自将,敛其高远之怀,即于卑迩之道。盖不如是,则不足以自致于久大。藏之不密,则放之不准。苏轼诗:“始知真放本精微。”即此义也。

 

气节·傲

自好之士多讲气节。讲之不精,则流于傲而不自觉。风节,守于己者也,傲则加于人者也。汉萧望之初见霍大将军光,不肯露索挟持。王仲翁讥之,望之曰:“各从其志。”魏孙资、刘放用事,辛毗不与往来。子敞谏之,毗正色曰:“吾立身自有本末,就与孙、刘不平,不过令吾不作三公而已。”宋顾觊之不肯降意于戴法兴等,蔡兴宗嫌其风节太峻,觊之曰:“辛毗有言:孙、刘不过使我不为三公耳。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因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此三事者,皆风节之守于己者也。若汲黯不下张汤,宋璟不礼王毛仲,此自位高望尊,得行其志已,不得以风节目之矣。然犹不可谓之傲也。以傲加人者,若盖宽饶之于许伯,孔融之于曹操,此傲在言词者也。嵇康之于锺会,谢灵运于之孟,此傲在神理者也。殷仲文之于何无忌,王僧达之于路琼之,此傲在仪节者也。息夫躬历诋诸公,暨艳弹射百僚,此傲在奏议者也。此数人者,皆不得令终。大抵人道害盈,鬼神福谦,傲者内恃其才,外溢其气,其心已不固矣。如盖、孔、嵇、谢、殷、王等,仅以加诸一二人,犹且无德不报,有毒必发。若息夫躬、暨艳之遍忤同列,安有幸全之理哉?

裴子野曰:“夫有逸群之才,必思冲天之据。”盖俗之量,则偾常均之下。其能守之以道,将之以礼,殆为鲜乎!大抵怀才负奇,恒冀人以异眼相看。若一概以平等视之,非所愿也。韩信含羞于哙等,彭宠积望于无异。彼其素所挟持者高,诚不欲与庸庸者齐耳。君子之道,莫善于能下人,莫不善于矜。以齐桓公之盛业,葵丘之会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国。以关公之忠勇,一念之矜,则身败于徐晃,地丧于吕蒙。以大禹之圣,而伯益赞之以“满招损,谦受益”。以郑伯之弱,而楚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不自恃者,虽危而得安;自恃者,虽安而易危。自古国家,往往然也。故挟贵、挟长、挟贤、挟故勋劳,皆孟子之所不答;而怙宠、怙侈、怙非、怙乱,皆春秋士大夫之所深讥尔。

 

《庄子·庚桑楚》:“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国藩按,砀,水中石,水涸而见,沙石不得津润,失所凭依之象。《通鉴》:客谓靖郭君曰:“君不闻海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制焉。”以荡为砀,失其义矣。王介甫《和王微之高斋三首》:“萧条中原砀无主,崛强又此凭江淮。”俗本误作“荡无主”,亦为失之。

 

陵·京·阜·坟·冢·丘

古人于“陵”“京”“阜”“坟”“冢”“丘”等字,皆取山阜高大厚实之义,以象凡物之高大厚实,大抵皆称美之词。《天保》诗“如山如阜,如冈如陵”,是善颂善祷之证也。《左传》“有肉如陵”,谓大而实也。《荀子·致仕篇》“节奏欲陵”注:“陵,峻也。”峻,即高也。《礼记·檀弓》“丧事虽遽不陵节”, 《学记》“不陵节而施”,陵,越也。《西京赋》“陵重”注:“陵,升也。”皆升高之义也。《诗传》“京,高丘也”,又曰“大阜也”。《左传》“莫之与京”,言莫与比高也。《西京赋》“燎京薪”,谓积薪极高也。《左传》“收晋尸以为京观”,谓积尸极高也。汉曰“京兆”,后世曰“京师”。兆,众也;师,亦众也。京则大也。《释名》“土山曰阜”,言高厚也。《诗》“驷孔阜”,以阜比马之大也;“火烈具阜”,以阜比火之盛也;“尔殽既阜”,以阜比殽之多也。古歌“可以阜吾民之财”, 《西京赋》“百物殷阜”,以阜比财物之富也。土之高且大者谓之“坟”。《诗》“牂羊坟首”,言其首极大也。《周礼·司烜氏》“共坟烛庭燎”,言其烛极大也。《三坟》《五典》,言三皇之书,其义极大也。《列子·天瑞篇》“坟如也”,亦形容其大也。冢子、冢適,皆谓长子、太子也。冢妇,大妇也。冢卿、冢宰,谓六官之长,太宰也。“友邦冢君”,言大君也。“乃立冢土”,言大社也。《汉书·楚元王传》“丘嫂”,谓长嫂、大嫂也。《易》“颠颐拂经于丘颐,征凶”,谓于高处求颐养也。以丘为高也。《孟子》“得乎丘民为天子”,谓成聚之民也。以丘为大也。推此以论,凡物之高大厚实者,皆可以“陵”“京”“阜”“坟”“冢”“丘”等字拟议而形容之。末世缀文之士,但知“阜”字有高大富实之义,而不知“坟”“冢”等字与之同类而并称。又或以“陵”为帝王所藏,“京”为帝王所居,谓二字有崇高之义,而于“坟”“冢”“丘”“垄”等字指为不祥之文,盖古字古义之不讲久矣。

 

格·枝·柴·梗

《说文》:“格,木长皃。”国藩按,凡木之两枝相交而午错者,谓之格。以其枝条交互,故格字有相交之义焉;以其两枝禁架,故格字有相拒之义焉;以其长条直畅,疏密成理,故格字又有规制整齐之义焉。是三者皆从本义引伸之者也。朋友曰交游,男女曰交媾,商贾相通曰交易,阴阳相合曰交孚。木之枝格两相交际,亦犹是也。《论语》“有耻且格”,谓民之心与上相交孚也。《大学》“致知在格物”,谓吾心之知,必与事物相丽相交,不可离物以求知也。《书》曰“格于上下,格于皇天”, 《诗》曰“神之格思”,皆训至也,皆交孚之义也。《书》曰“格汝舜”“格汝众”, 《诗》曰“神保是格”,皆训来也,皆引之来相交接也。舟与舟相触,则必忤;枝与枝相拒,则不入。《素问》“阴厥且格”注:“格,拒也。”《周书》“穷寇不格”注:“格,斗也。”《荀子·议兵篇》“格者不舍”注:“格,谓相捍拒者。”《后汉书·刘盆子传》注:“相拒而杀之,曰格。”《通鉴》“王贲攻齐,莫敢格者”“驱群羊而攻猛虎,不格明矣”,皆谓莫能拒御也。凡曰扞格不胜,曰格格不入,曰废格不行,曰沮格不进,皆相拒之义也。至于枝格相交,长短合度,疏密停匀,俨然若有规矩。木工为窗格,有曰冰梅格,有曰卍字格者,即取象于树条之格也。曰体格,曰风格,曰格律,曰格式,皆从此而引伸之也。《孟子》“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注:“格,正也。”《家语》“口不吐训格之言”注:“格,法也。”《礼·缁衣》“言有物而行有格”注:“格,旧法也。”《后汉·傅燮传》注:“格,犹标准也。”凡皆规格之义也。《书·冏命》“格其非心”,是亦取格正为义。而孔疏曰“格,谓检括”,斯则望文生训,有乖古意矣。《论语》“有耻且格”,当以交孚为确义,《集解》曰“正也”,亦不免望文生训之弊。至《大学》“格物”之说,聚讼千年,洎无定论。国藩以为人心当丽事物以求知,不可舍事物而言知。朱子曰“至也”是也。其曰“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则于“格”字求之太深,反多一障耳。

《说文》:“枝,木别生干也。”国藩按,干直而专,枝分而杂,有歧杂之义焉。凡木之枝,斜挺旁出,如相扶倚,有撑持之义焉。杈丫森布,猝不可近,有拒御之义焉。周秦古书,凡用枝字,大抵不出此三义。《易》曰“中心疑者,其辞枝”, 《荀子·解蔽篇》曰“心枝则无知”,此岐杂之义也。《汉书·叔孙通》等传曰“廊庙之材,非一木之枝”, 《庄子》“师旷之枝策也”, 《灵光殿赋》“漂峣而枝拄”,此撑持之义也。《史记·项羽本纪》“诸将詟服,莫敢枝梧”, 《鲁仲连传》“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此拒御之义也。《汉书·地理志》“汉中淫泆枝柱,与巴蜀同俗”注:“言意相节却,不顺从也。”亦拒御之义也。岐杂者,“枝”字之本义。撑持与拒御者,“枝”字引伸之义。后人不知引伸之义,每疑“枝”当作“支”,盖古训文不明也。

《说文》:“柴,小木,散材。”《楚辞》注:“枯木为柴。”国藩按,小木,枯枝,杂缚一束,谓之柴,世俗之通称也。由柴字而引申之,有枯槁阻塞之义焉。《庄子》“柴立其中央”,柴立,犹枯坐也,所谓形如枯木也。《外物篇》“柴生乎守”,柴,谓梗塞也,言所以闭塞不通者,由于拘守太过也。《天地篇》“趣舍声色,以柴其内”,谓梗塞于胸中也。凡《庄子》篇中柴字,皆取枯槁阻塞之义。《通鉴·汉纪》:“收杨震太尉印绶,震于是柴门谢宾客。”胡身之注曰:“柴,塞其门也。”又《魏纪》:“朱桓言于吴王曰:‘曹休战必败,败必走,走必由夹石、挂车,此两道皆险阨,若以万兵柴路,则彼众可尽,休可生虏。'”胡身之注曰:“柴路,谓以柴塞路也。”国藩按,柴即塞也。以兵阻塞此路,非更以柴塞之也。胡氏于《汉纪》注近之,于《魏纪》注失之。

《方言》:“凡草木刺人,自关以东,或谓之梗。”国藩按,凡木之粗枝,无碎枝零叶者,世俗通谓之梗。在树而生者谓之枝,斫伐在地而枯者则谓之梗,谓之柴矣。“梗”字有粗直之义,又有阻塞之义。《尔雅·释诂》“梗,直也”, 《方言》“梗,略也”, 《吴都赋》注“梗概,粗言也”, 《东京赋》注“梗概,不纤密也”,此粗直之义也。《周礼》:“女祝掌以时招、梗、、禳之事。”郑注:“梗,御未至也。”谓未至之凶灾,先梗而御之。此阻塞之义也。《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此谓荡荡王道,而政化不能流行,忽致梗塞也。《毛传》:“梗,病也。”此望文生训,非其义也。杜注《左传》曰“病也”, 《广雅》亦曰“病也”。此承《毛传》而误者也。格、枝、柴、梗四字,在后世以为死字,在古人常引伸其义而活用之,苟明乎死字活用之法,而周秦古书故训之不可通者寡矣。

 

干·白·素·坐

《史记·张汤传》“始为小吏干没”, 《晋书·潘岳传》“汝当知足,而干没不已乎”。服虔曰:“干没,射成败也。”如淳曰:“豫居物以待之,得利为干,失利为没。”国藩按,服、如二说,皆望文生训,非本义也。没者,谓没入人之财物也。凡财物入官者,曰籍没入官;子女入官者,曰没入为奴、为婢,或曰没入奚官。干没者,谓无故而没入人财物。《潘岳传》之“干没”,谓无故而取高爵厚禄,当知止足也。韩愈诗“干愁万斛漫自解”,谓无故而自愁也;“干死穷山竟何俟”,谓无故而枉死也。又有曰“白”者,与“干”字义略相等。《通鉴》:“晋刘毅上疏曰:‘徒结白论,而品状相妨。'”胡氏注曰:“白,素也。白论,犹空言也。”又陈遗王导书曰:“先白望而后实事。”胡注:“白望,犹空名也。”国藩按,无故而获誉望也。又世俗谚曰“白说”,谓无故而空说;曰“白饶”,谓空饶。此一语也。又有曰“素”者,与“干”字、“白”字义略相等。《诗》“不素餐兮”注:“素,空也。”谓无故而空餐也。《史记》“命曰素封”注:“素,空也。”谓无故而自得比于封爵也。又有曰“坐”者,与“干”字、“白”字、“素”字义亦相等。《通鉴》:“《后出师表》‘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谓无故而自致强大也。《芜城赋》“惊沙坐飞”,此谓无故而自飞也。此四字注家多失之。

又刘裕有“白直队”。杜佑曰:“白直,无月给之数。”又元魏尔朱荣乞追赠亡者,白民赠郡镇。胡注“身无官爵,谓之白民”,犹言白丁也。又唐元载取民间粟帛,什取八九,谓之白著。高云有《白著歌》曰:“上元官吏务剥削,江淮之人多自著。”

 

畴人·等人·内人·何人

古者随其所指,皆称曰人。以职言,则如《周礼》之牛人、犬人、鸡人、龟人、酒人、浆人、醢人、盐人是已。以地言,则如《春秋》之鲁人、齐人、晋人、楚人、卫人、宋人、王人、周人是已。名之美者,则曰圣人、神人、至人、天人、完人、全人见《庄子》、美人《诗·简兮》、佳人《通鉴》“曹子丹佳人”。名之恶者,则曰小人、匪人、谗人、佞人、人、奸人、敝人、乱人见《庄子·徐无鬼》。又有随事而命名者,曰亡人、曰义人、曰叛人、曰降人、曰官人韩愈《王適墓志》、曰军人。又有承上文而称之者,《史记·历书》曰“畴人子弟”,此承上文言明于历算之人也。《通鉴·魏纪》曰:“典韦谓等人曰:‘虏来,十步乃白之。’等人曰:‘十步矣。’又曰:‘五步乃白。’等人惧。”此承上文言应募陷阵之人也。《汉书·隽不疑传》:“廷尉验治,何人竟得奸诈?”此承上文言诈称戾太子之人也。《通鉴·宋纪》曰:“内人皆化弘微之让,一无所争。弘微曰:‘内人尚能无言,岂可导之使争乎?'”此承上文以妻妹及伯母两姑为内人也。凡此皆临文立义,非有一定之主名也。今世俗以内人专指妻妾,盖失其义。又或以畴人专指明于历算者言之,亦为失考。阮芸台相国作《畴人传》,殆袭讹而承谬耳。

 

家人·白衣·齐民·平民

家人、白衣,皆如称庶人也。《汉书·汲黯传》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师古曰:“家人,犹言庶人家也。”《冯唐传》:“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师古曰:“家人子,谓庶人家之子也。”《高祖本纪》:“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光武纪》:“刘不事家人居业。”皆谓不学庶人家之操作也。《外戚传》:“一旦人主意有所移,虽欲为家人,亦不可得。”师古曰:“家人,言凡庶匹夫。”《游侠传》:“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亦谓庶人家之寡妇也。《通鉴》:“刘向曰:‘家人尚不欲绝种祠。'”注:“家人,谓庶人之家也。”《汉书》:“董贤欲求萧咸女为妇,咸曰:‘此岂家人子所能堪邪?'”师古曰:“家人,犹言庶人也。”《通鉴》:吴人多言祥瑞。韦昭曰:“此家人筐箧中物耳。”谓寻常人家皆有言祥瑞之书也。《通鉴》:魏文帝“祀太祖于洛阳建始殿,如家人礼”。亦谓以庶人之礼祭之也。柳宗元文:“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国藩按,此亦谓凡民父子,犹贾谊之言布衣昆弟也。《书·康诰》曰:“亦惟君惟长,不能厥家人。”窃谓亦当指庶人百姓言之。各传注皆训不能齐家,失其义矣。

白衣,犹言布衣,即齐民也。《风俗通》:“舜禹本以白衣砥行显名,升为天子。”《史记》: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皆谓以齐民而为天子之三公也。《后汉书·崔骃传》:“宪谏以为不宜与白衣会。”《孔融传》:“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晋书·阎缵传》:“荐白衣南安朱冲,可为师傅。”皆谓布衣无职者也。《晋书·胡奋传》:“宣帝伐辽东,以白衣侍从左右。”《通鉴》:薛讷以滦河之役免官,以白衣为防御使,破吐蕃。刘仁轨以征辽免官,以白衣从军,平百济。五代南唐宋齐丘归第,白衣待罪。皆谓落职之后,与庶人无异也。《汉书·两龚传》:“闻之白衣。”师古曰:“白衣,给官府趋走贱人,若今亭长、掌固之属。”此亦望文生训,非通义也。《三国志·吕蒙传》:“白衣摇橹,作商贾人服。”此亦谓齐民不着兵卒衣也。《通鉴》:“山阳曹伟,白衣,与吴王交书求赂,帝闻而诛之。”《续晋阳秋》:“陶潜九月九日,望见白衣人送酒。”皆谓平民也。欧阳公《送田画序》曰:“反衣白衣。”顾宁人《日知录》引李泌“衣白”及《赵世家》“愿得黑衣之缺”,若别有所谓白色之衣者,皆非确义。

 

文字者,以代语言,记事物名数而已。其流别大率十有一类。著作敷陈,发明吾心之所欲言者,其为类有二:无韵者曰著作辩论之类;有韵者曰词赋敷陈之类。人有所著,吾以意从而阐明之者,其为类一,曰叙述注释之类。以言告于人者,其为类有三:自上告下,曰诏诰檄令之类;自下告上,曰奏议献策之类;友朋相告,曰书问笺牍之类。以言告于鬼神者,其为类一,曰祝祭哀吊之类。记载事实以传示于后世者,其为类有四:记名人,曰纪传碑表之类;记事迹,曰叙述书事之类;记大纲,曰大政典礼之类;记小物,曰小事杂记之类。凡此十一类,古今文字之用,尽于此矣。其九类者,占毕小儒,夫人而能为之。至词赋敷陈之类,大政典礼之类,非博学通识殆庶之才,乌足以涉其藩篱哉?

造句约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曰惬适。雄奇者,瑰玮俊迈,以扬马为最;诙诡恣肆,以庄生为最;兼擅瑰玮诙诡之胜者,则莫盛于韩子。惬适者,汉之匡、刘,宋之欧、曾,均能细意熨贴,朴属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可强企。惬适者,诗书酝酿,岁月磨炼,皆可日起而有功。惬适未必能兼雄奇之长,雄奇则未有不惬适者。学者之识,当仰窥于瑰玮俊迈、诙诡恣肆之域,以期日进于高明。若施手之处,则端从平实惬适始。

友人钱塘戴醇士熙,尝为余言:“李伯时画七十二贤像,其妙全在鼻端一笔,面目精神,四肢百体,衣褶靴纹,皆与其鼻端相准相肖。或端拱而凝思,或欹斜以取势,或若列仙古佛之殊形,或若鳞身蛇躯之诡趣,皆自其鼻端一笔以生变化,而卒不离其宗。”国藩以谓斯言也,可通于古文之道。夫古文亦自有气焉,有体焉。今使有人于此,足反居上,首顾居下。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则见者谓之不成人。又或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则见者亦必反而却走。为文者,或无所专注,无所归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气不能举其体,则谓之不成文。故虽长篇巨制,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谓鼻端之一笔者。譬若水之有干流,山之有主峰,画龙者之有睛。物不能两大,人不能两首,文之主意亦不能两重,专重一处而四体停匀,乃始成章矣。

知道者,时时有忧危之意,其临文也亦然。仲尼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於稽其类,其衰世之意邪?”盖深有见于前圣之危心远虑,而揭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故,即夫子之释《咸》四、《困》三、《解》上等十一卦之爻辞,抑何其惕厉而深至也!盖饱经乎世变之多端,则常有跋前疐后之惧;博识乎义理之无尽,则不敢为臆断专决之辞。自孟子好为直截俊拔之语,已不能如仲尼之谦谨,而况其下焉者乎?后世如诸葛武侯之书牍,纡馀简远,差明此义;而曾子固亦有宛转思深之处,外此则辞与意俱尽,尚何谦谨之有?或辞之所至,而此心初未尝置虑于其间,又乌知所谓忧危者哉?

 

敛·侈·伸·缩

凡为文,用意宜敛多而侈少,行气宜缩多而伸少。推之孟子不如孔子处,亦不过辞昌语快,用意稍侈耳。后人为文,但求其气之伸。古人为文,但求其气之缩。气恒缩,则词句多涩,然深于文者,固当从这里过。

 

古文辞类纂正误

桐城姚姬传郎中鼐所选《古文辞类纂》,嘉、道以来,知言君子群相推服,谓学古文者求诸是而足矣。国藩服膺有年,窃见其中亦小有谬误,兹摘举如左:

司马迁《自序》中述其父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诸家互有得失,而终以道家为本。此自司马氏父子学术相传如是。其指要则谈启之,其文辞则迁之为之也。在《自序》篇中,仅文中之一段,故无首尾裁成之迹。今姚氏割此为一篇,而标其目曰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失其义矣。迁作《五帝本纪》《夏本纪》所引《尧典》《禹贡》等书,尚多改经文之旧,此述其父之语,岂独无所删改?且如《管晏列传》中,管仲自述感鲍叔之言,岂得遂录以为管仲之文?《淮阴侯传》中,韩信说高祖定三秦一节,岂得遂录以为韩信之文邪?

《汉书·匡衡传》“成帝即位,衡上疏,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曰”云云。国藩按,此疏凡三条,妃匹一也,经学二也,威仪三也。自“妃匹之际”至“远技能”止,第一节,言妃匹也;自“窃见圣德纯茂”至“宜究其意”止,第二节,言经学也;自“臣又闻圣主之自为动静周旋”至末,第三节,言威仪也。今姚氏录此文,标其目曰《戒妃匹劝经学疏》,是于三条独遗其一,而于班书所叙,若未之深究者,亦一失也。

 

甲·乙

甲乙丙丁,古来皆以记事物之次第。有以为宫馆之次第者,如曰甲馆《汉书·外戚传》,曰甲第《汉书·张放传》,甲观庾信《哀江南赋》,曰丙殿《汉书·元后传》,曰丙舍王羲之有丙舍墓田是也。有以为帷帐之次第者,如曰甲乙之帐《汉书·东方朔传》是也。有以为科目之次第者,如唐明经本有甲乙丙丁四科,而其实惟有丙丁第。进士本有甲乙二科,而实惟乙科。明法以全通为甲,通八以上为乙是也。有以为藏书之次第者,如唐四库书以经史子集分甲乙丙丁四部,隋于东都观文殿构屋贮书,东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是也。有以为卷帙之次第者,如李善注《文选》,分赋甲赋乙以至赋癸,诗甲诗乙以至诗庚。司马温公《通鉴》分汉献帝为十卷,甲乙至癸;晋安帝亦十卷,甲乙至癸是也。有以为律令之次第者,如曰令甲令乙令丙《后汉书·章帝纪》是也。有以为算法者,如勾为甲,股为乙,弦为丙,高为甲,高对冲为乙,地平为丙,北极出地为丁,南极出地为戊是也。有以为官名者,如汉之戊校尉己校尉,明之甲字库大使及乙字丙字戊字库大使是也。有以为姓氏次第者,如南朝王、谢,北朝崔、卢,皆称甲乙巨族是也。有以为假名者,如《史记·万石君传》长子建,次子甲,次子乙,次子庆,及狱吏田甲《史记·韩安国传》,齐宦者徐甲《汉书·高五王传》,罪生甲,福生乙《韩非子》,张甲、王乙、李丙、赵丁梁范缜《神灭论》等是也。有以记夜时之早晚者,如本始元年四月壬戌甲夜,地节元年正月戊午乙夜《汉书·天文志》,自甲夜至五鼓《三国志·曹爽传》,四月三日丙夜一筹《晋书·赵王伦传》是也。推之凡物有高下品第者,皆可以甲乙区之;凡人等子虚乌有者,皆可以甲乙称之。温庭筠诗“往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则失其义矣。

 

成败无定

汉晁错建议削藩,厥后吴楚七国反,景帝诛错而事以成。明齐泰、黄子澄建议削藩,厥后燕王南犯,建文诛齐、黄而事以败。我朝米思翰等建议削藩,厥后吴、耿三叛并起,圣祖不诛米思翰而事以成。此三案者最相类,或诛或宥,或成或败,参差不一,士大夫处大事,决大疑,但当熟思是非,不必泥于往事之成败,以迁就一时之利害也。

唐昭宗以王室日卑,发愤欲讨李茂贞,责宰相杜让能专主兵事。杜让能再三辞谢,言:“他日臣徒受晁错之诛,不能弭七国之祸。”厥后李茂贞进逼兴平,禁军败溃,京城大震。茂贞表请诛让能,让能曰:“臣固先言之矣!”上涕下不能禁,曰:“与卿诀矣!”是日贬让能梧州刺史,寻赐自尽,斯则无故受诛,其冤有甚于晁错、齐泰、黄子澄。昭宗既强之于前,复诛之于后,此其所以为亡国之君也。国藩在军时,有一时与人定议,厥后败挫,或少归咎于人,不能无稍露于辞色者,亦以见理未明故耳。

后唐潞王虑石敬塘之将反,李崧、吕琦劝帝与契丹和亲,薛文遇沮之;帝欲移石敬塘镇郓州,文遇力赞成之。厥后敬塘果反,引契丹大破唐兵。唐王见薛文遇曰:“我见此物肉颤!”几欲抽佩刀刺之。大抵事败而归咎于谋主者,庸人之恒情也。

 

勉强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人性本善,自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则本性日失,故须学焉而后复之,失又甚者,须勉强而后复之。丧之哀也,不可以伪为者也。然衰麻苫块,睹物而痛创自至;躃踊号呼,变节而涕洟随之。是亦可勉强而致哀也。祭之敬也,不可以伪为者也。然自盥至荐,将之以盛心;自朝至昃,胜之以强力。是亦可以勉强而致敬也。与人之和也,不可以伪为者也。然揖让拜跪,人不答而己则下之;筐篚豆笾,意不足而文则先之。是亦可以勉强而致和也。凡有血气,必有争心。人之好胜,谁不如我,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强恕之事也。一日强恕,日日强恕,一事强恕,事事强恕,久之则渐近自然。以之修身则顺而安,以之涉世则谐而祥。孔子之告子贡、仲弓,孟子之言求仁,皆无先于此者,若不能勉强而听其自至,以顽钝之质,而希生安之效,见人之气类与己不合,则隔膜弃置,甚或加之以不能堪,不复能勉强自抑,舍己从人。傲惰彰于身,乖戾著于外,鲜不及矣。庄子有言:“刻核太甚,则人将以不肖之心应之。”董生有言:“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进而大有功。”至哉言乎!故勉强之为道甚博,而端自强恕始。

 

功效

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之遽臻则妄矣。未施敬于民,而欲民之敬我;未施信于民,而欲民之信我;卤莽而耕,灭裂而耘,而欲收丰穰十倍之利,此必不得之数也。在《易·恒》之初六曰:“浚恒贞凶,无攸利。”胡瑗释之曰:“天下之事,必皆有渐,在乎积日累久,而后能成其功。”是故为学既久,则道业可成,圣贤可到;为治既久,则教化可行,尧舜可至。若是之类,莫不由积日累久而后至,固非骤而及也。初六居下卦之初,为事之始,责其长久之道,永远之效,是犹为学之始,欲亟至于周、孔;为治之始,欲化及于尧、舜。不能积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故于贞正之道,见其凶也。无攸利者,以此而往,必无所利。孔子曰“欲速则不达”也。是故君子之用功也,如鸡伏卵不舍,而生气渐充;如燕营巢不息,而结构渐牢;如滋培之木,不见其长,有时而大;如有本之泉,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但知所谓功,不知所谓效,而效亦徐徐以至也。

嵇康曰:“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焦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此言有一分之功,必有一分之效也。程子曰:“修养之所以引年,国祚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于圣贤,皆工夫到这里,则自有此应。”此言有真积力久之功,而后有高厚悠远之效也。孟子曰:“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谓其人曰‘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稿矣。”此言不俟功候之至,而遽期速效,反以害之也。苏轼曰:“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北方之勇者生不识水,问于没人而求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此言不知致功之方,而但求速效,亦反以害之也。

 

君子小人

陈容有言曰:“仁义岂有常?蹈之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大哉言乎!仁者,物我无间之谓也。一有自私之心,则小人矣。义者,无所为而为之谓也。一有自利之心,则小人矣。同一日也,朝而公正,则为君子;夕而私利,则为小人。同一事也,初念公正,则为君子;转念私利,则为小人。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所争只在几微。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一不如是,则流入小人而不自觉矣。所谓小人者,识见小耳,度量小耳。井底之蛙,所窥几何,而自以为绝伦之学;辽东之豕,所异几何,而自以为盖世之勋。推之以孑孑为义,以硁硁为信,以龊龊为廉,此皆识浅而易以自足者也。君臣之知,须积诚以相感,而动疑主恩之过薄;朋友之交,贵积渐以相孚,而动怨知己之罕觏。其或兄弟不相容,夫妇不相信,父子不相亮,此皆量褊而易以滋疑者也。君子则不然,广其识,则天下之大,弃若敞屣,尧舜之业,视若浮云;宏其度,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乌有所谓自私自利者哉?不此之求,而诩诩然号于众曰:“吾君子也!”当其自诩君子深信不疑之时,识者已嗤其为小人矣。

 

越寨攻敌

行军之道,有依次而进者,有越敌人所守之寨而先攻他处者。姑以《通鉴》所纪兵事言之:

宋明帝泰始二年,晋安王子勋之乱,诸军与子勋将袁相拒于浓湖,久未决。龙骧将军张兴世建议曰:“贼据上流,兵强地胜,我虽持之有馀,而制之不足。若以奇兵数千,潜出其上,因险而壁,见利而动,使其首尾周遑,进退疑阻,中流既梗,粮运自艰。此制贼之奇也。钱溪江岸最狭,去大军不远,下临洄洑,船下必来泊岸,又有横浦可以藏船。千人守险,万夫不能过。冲要之地,莫出于此。”沈攸之、吴喜并赞其策。乃选战士七千、轻舸二百配兴世。兴世率其众溯流稍上,寻复退归。如是者累日。贼将刘胡闻之,笑曰:“我尚不敢越彼下取扬州,张兴世何人,欲轻据我上。”不为之备。一夕四更,值便风,兴世举帆直前,渡湖白过鹊尾。胡既觉,乃遣其将胡灵秀将兵于东岸,翼之而进。戊戌夕,兴世宿景洪浦,灵秀亦留,兴世潜遣其将黄道标帅七十舸径趋钱溪,立营寨。己亥,兴世引兵进据之,灵秀不能禁。庚子,刘胡自将水步二十六军来攻钱溪,将士欲迎击之,兴世禁之曰:“贼来尚远,气盛而矢骤。骤既易尽,盛亦易衰,不如待之。”令将士治城如故,俄而胡来转近,船入洄洑。兴世命寿寂之、任农夫帅壮士数百击之,众军相继并进。胡收兵而下。兴世遂于钱溪立城。

国藩按,是时官军在下游赭圻,贼军袁觊等在上游之浓湖,刘胡等又在上游之鹊尾,更上乃为钱溪。越浓湖、鹊尾两寨而上,立城于钱溪,此险途也。厥后贼屡攻钱溪不胜,粮运中梗,而鹊尾、浓湖并以溃降。此越寨进攻而得胜者也。

泰始三年,魏尉元上表言:“贼向彭城,必由清泗过宿豫,历下邳,趋青州,亦由下邳、沂水经东安。此数者,皆为贼用师之要。今若先定下邳,平宿豫,镇淮阳,戍东安,则青、冀诸镇可不攻而克。若四城不服,青、冀虽拔,百姓狼顾,犹怀侥幸之心。臣愚以为宜释青、冀之师,先定东南之地,断刘彧北顾之意,绝愚民南望之心,如此则淮北自举,暂劳永逸。”

国藩按,宋与魏历世兵争,宋有青州、历城、徐州诸镇,远在海岱,与魏接畛,而下邳、宿豫、沂水、东安四城,乃在淮南,去魏尚远。魏越青州诸镇而进攻四城,此险途也。厥后四城破,而青州、历城、徐州诸镇相继没于魏。此越镇进攻而胜者也。

梁简文帝二年,侯景之变,郢州刺史萧方诸以徐文盛军在西阳,不设备西阳即今黄州,侯景以江夏空虚,使宋子仙、任约帅精骑四百,由淮内袭郢州。丙午大风疾雨,天色晦冥,子仙等入城,方诸迎拜,遂擒鲍泉、虞豫,送于景所。景因便风,中江举帆,遂越徐文盛等军,直上入江夏。文盛众惧而溃。

国藩按,侯景与徐文盛皆在黄州,夹江筑垒,乃越徐军而上入江夏,此险途也,而江夏以无备而破,徐军以失势而溃。此越寨进攻而胜者也。

陈文帝天嘉元年,王琳屯西岸之栅口,侯瑱屯东岸之芜湖,相持百馀日,旋均出江外,隔洲而泊。二月丙申,西南风急,琳引兵直趋建康,瑱等徐出芜湖,蹑其后,西南风翻为瑱用。琳掷火炬以烧陈船,皆反烧其船,瑱发拍以击琳槛,又以蒙冲小船击其槛,琳军大败,军士溺死什二三,馀皆弃舟登岸。

国藩按,王琳与侯瑱同屯芜湖之上,琳乃越瑱军而直下金陵,此险途也,而瑱军自后蹑之,反为所破。此越寨进攻而败者也。

唐贞观十九年,太宗亲征高丽,既拔辽东、盖牟诸城,至安市,将决战。高丽、靺鞨合兵为陈,长四十里。江夏王道宗曰:“高丽倾国以拒王师,平壤之守必弱,愿假臣精兵五千,覆其本根,则数十万之众,可不战而降。”上不应,后攻安市,竟不能拔。降将请先攻乌骨城,众议不从,遂自安市班师。

国藩按,道宗请越安市而进攻平壤,此虽险途,而实制胜之奇兵也。太宗不从,无功而返。此不能越攻而失者也。

安史之乱,李泌请命建宁王倓为范阳节度大使,并塞北出,与李光弼南北掎角,以取范阳胡三省注曰:泌欲使建宁自灵夏并丰、胜、云、朔之塞,直捣妫檀,攻范阳之北;光弼自太原取恒定,以攻范阳之南。覆其巢穴,贼退则无所归,留则不获安,然后大军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上悦,已而不果行。

国藩按,是时大军在扶风,郭子仪在冯翊,李光弼在太原,势宜先取两京。李泌欲先捣范阳贼巢,此亦制胜之奇兵也,事不果行,致史思明再为关、洛之患。此亦不能越攻而失者也。

元和十二年淮蔡之役,李祐言于李愬曰:“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守州城者,皆羸老之卒,可以乘虚直抵其城,比贼将闻之,元济已成擒矣。”愬然之。十月辛未,李愬、李祐、李忠义、李进诚军出,东行六十里,夜至张柴村,尽杀其戍卒及烽子,据其栅,命士少休,食干粮,整羁靮,留义成军五百人镇之,以断洄曲及诸道桥梁。复夜引兵出门,时大风雪,旌旗裂。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四鼓,愬至蔡州城下,无一人知者。李祐、李忠义其城为坎以先登。愬入居元济外宅,以槛车送元济诣京师。

国藩按,蔡之精兵尽在洄曲董重质麾下,李愬越之而直入蔡州。此越寨进攻而胜者也。

朱梁均王四年,楚岳州刺史许德勋将水军巡边。夜分,南风暴起,都指挥使王环乘风趋黄州,以绳梯登城,径趣州署,执吴刺史马邺,大掠而还。德勋曰:“鄂州将邀我,宜备之。”环曰:“我军入黄州,鄂人不知。奄过其城,彼自救不暇,安敢邀我!”乃展旗鸣鼓而行,鄂人不敢逼。

国藩按,楚之岳州,东北与吴为邻,嘉鱼、陆口等处,吴必立寨设备,乃王环越之而直趋黄州。此越寨进攻而胜者也。

唐同光元年,后唐与朱梁相拒于杨刘、德胜之间,时梁将段凝军临河之南即澶渊,今开州,王彦章进逼郓州今东平府,唐臣李绍宏等请弃郓州,与梁约和。帝独召郭崇韬问之,对曰:“降者皆言大梁无兵,陛下若留兵守魏,固保杨刘,自以精兵长驱入汴,彼城中既空虚,必望风自溃,苟伪主授首,则诸将自降矣。”帝曰:“此正合朕志。”冬十月壬申,帝以大军自杨刘济河,癸酉至郓州,甲戌围中都城,破之,擒王彦章。帝召诸将问进退之计,诸将请先下东方诸镇城,然后观衅而动。康延孝、李嗣源请亟取大梁,从之。乙亥,帝发郓州中都,丁丑至曹州,己卯至大梁,灭梁。壬午,段凝将其众五万,自滑州济河入援,解甲请降。

国藩按,郭崇韬之初议直取大梁也,时梁将王彦章军在郓州,段凝军在河上,越两寨而进攻,此险途也。厥后破中都,擒王彦章,而段凝犹在河北,越一寨而进攻,亦险机也。然段凝隔于河北,若自白马南济,则阻于大河,若自下流直济,则一阻于大河,再阻于新决之护驾水,势难入援,遂得直取汴梁,以成大功。此越寨进攻而胜者也。

以上九事,张兴世之据钱溪,宋子仙之取郢州,许德勋之下黄州,皆水路越攻而胜。王琳之下金陵,以水路越攻而败。尉元之取下邳四城,李愬之入蔡州,郭崇韬之策汴梁,以陆路越攻而得之。李道宗之策平壤,李泌之策范阳,以陆路不越攻而失之。成败得失,固无一定之轨辙也。咸丰四年十月十一日,贼目陈玉成据蕲州,秦日纲据田家镇,我舟师越蕲州而直下,十三日攻破田家镇,十四日蕲州之贼亦溃。此越寨进攻而胜者也。十一月十五日,水陆各军会于九江。时贼目林启荣据九江,黄文金据湖口,石达开、罗大纲等同在湖口,我舟师彭玉麟等十六日越九江而下,攻湖口,陆军罗泽南等十二月初五日下攻湖口,十二日水师败挫,廿四日陆军亦无利而归。此越寨进攻而败者也。咸丰六年五月初二日,武、汉、黄州未破,杨载福以舟师驶下,直至九江。七年九月二十八日,九江、安庆未破,杨载福以舟师驶下,直至旧县,往来如飞。此越寨进攻而胜者也。故知胜败无常,视将才为转移耳。当时越九江而下攻湖口之策,发于国藩,定于罗君罗山、刘君孟容二人,事败之后,或深咎此策之失,且专归罪于刘君者,非事实也。

 

凡用兵,主客奇正,夫人而能言之,未必果能知之也。守城者为主,攻者为客。守营垒者为主,攻者为客。中途相遇,先至战地者为主,后至者为客。两军相持,先呐喊放枪者为客,后呐喊放枪者为主。两人持矛相格斗,先动手戳第一下者为客,后动手即格开而即戳者为主。中间排队迎敌为正兵,左右两旁抄出为奇兵。屯宿重兵,坚扎老营,与贼相持者为正兵;分出游兵,飘忽无常,伺隙狙击者为奇兵。意有专向,吾所恃以御寇者为正兵;多张疑阵,示人以不可测者为奇兵。旌旗鲜明,使敌不敢犯者为正兵;羸马疲卒,偃旗息鼓,本强而故示以弱者为奇兵。建旗鸣鼓,屹然不轻动者为正兵;佯败佯退,设伏而诱敌者为奇兵。忽主忽客,忽正忽奇,变动无定时,转移无定势,能一一区而别之,则于用兵之道思过半矣。

兵者,阴事也。哀戚之意如临亲丧,肃敬之心如承大祭,庶为近之。今以牛羊犬豕而就屠烹,见其悲啼于割剥之顷,宛转于刀俎之间,仁者将有所不忍,况以人命为浪博轻掷之物,无论其败丧也,即使幸胜,而死伤相望,断头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籍,日陈吾前,哀矜之不遑,喜于何有?故军中不宜有欢欣之象。有欢欣之象者,无论或为和悦,或为骄盈,终归于败而已矣。田单之在即墨,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此所以破燕也。及其攻狄也,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鲁仲连策其必不胜。兵事之宜惨戚不宜欢欣,亦明矣。嘉庆季年,名将杨遇春屡立战功,尝语人曰:“吾每临阵行间,觉有热风吹拂面上者,是日必败;行间若有冷风,身体似不禁寒者,是日必胜。”斯亦肃杀之义也。

 

克勤小物

古之成大业者,多自克勤小物而来。百尺之楼,基于平地;千丈之帛,一尺一寸之所积也;万石之钟,一铢一两之所累也。文王之圣,而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仲山甫夙夜匪懈,其勤若此,则无小无大,何事之敢慢哉?诸葛忠武为相,自杖罪以上,皆亲自临决。杜慧度为政,纤密一如治家。陶侃综理密微,虽竹头、木屑皆储为有用之物。朱子谓为学须铢积寸累,为政者亦未有不由铢积寸累而克底于成者也。秦始皇衡石量书,魏明帝自案行尚书事,隋文帝卫士传餐,皆为后世所讥,以为天子不当亲理细事。余谓天子或可不亲细事,若为大臣者,则断不可不亲。陈平之问钱谷不知,问刑狱不知,未可以为人臣之法也。凡程功立事,必以目所共见者为效。苟有车必见其轼,苟有衣必见其敝。苟为博物君子,必见其著述满家,抄撮累箧。苟为躬行君子,必见其容色之睟盎,徒党之感慕。苟善治民,必见其所居民悦,所去见思。苟善治军,必见其有战则胜,有攻则取。若不以目所共见者为效,而但凭心所悬揣者为高,则将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以望空为贤而笑勤恪。何晏、邓飏之徒,流风相扇,高心而空腹,尊己而傲物,大事细事皆堕坏于冥昧之中,亲者贤者皆见拒于千里之外,以此而冀大业之成,不亦悖哉?孔子许仲弓南面之才,而雍以居敬为行简之本,盖必能敬乃无废事也。我宣宗成皇帝临御三十年,勤政法祖,每日寅正而兴,省览章奏,卯正而毕,事无留滞。道光二十九年,圣躬不豫,自夏徂冬,犹力疾治事,不趋简便。三十年正月十四日,始命皇四子代阅章奏,召见大臣,即今上皇帝也。对事甫毕,而宣宗龙驭上宾,盖以七十天子笃病半载,其不躬亲庶政者仅弥留之顷耳,为人臣者其敢自暇自逸,以不亲细事自诿乎?

 

干盾·挡牌

《周礼·夏官·司兵》:“掌五盾。”注:“干橹之属,其名未尽闻也。”《司戈盾》:“及舍设藩盾,行则敛之。”注:“藩盾,盾可以藩卫者,如今之扶苏与?”《说文》:“盾,也,所以扞身蔽目。”扬子《方言》:“盾,自关而东,或谓之,或谓之干,关西谓之盾。”《说文》:“橹,大盾也。”《玉篇》:“橹,城上守御望楼。”《韵会》:“战阵高巢车亦为橹。”《太公六韬篇》:“陷坚阵,败强敌,武翼大橹,提翼小橹。”

国藩按,干也,盾也,橹也,其制不可得而尽见。然大抵干、盾形制较小,一手执之可以卫身蔽目;藩盾则形制自大,或二三人执之不等。城上望楼之橹,则一方倚城,三方必有遮蔽。战阵巢车之橹,则一方出入,三方必有遮蔽,与盾之仅蔽一面者异矣。至《六韬》之大橹、小橹,则亦仅蔽一面,差同干、盾也。

《通鉴》:晋义熙八年,刘裕至荆州伐刘毅,“军人担彭排战具”。注:“彭排,即今之旁排,所以扞锋矢。孙愐曰:‘橹,彭排。'《释名》曰:‘彭,旁也,在旁排敌御攻也。'”梁普通五年,北魏将崔延伯等既破莫折天生,进击万俟丑奴于安定,“别造大盾,内为锁柱,使壮士负以趋,谓之排城。置辎重于中,战士在外”。唐代宗初立,仆固怀恩等破史朝义于洛阳,马璘“单骑奋击,夺贼两牌,突入万众中,贼左右披靡”。注:“牌,古谓之楯。晋宋之间,谓之彭排。南方以皮编竹为之,以捍敌;北人以木为之。《左传》:‘乐祁以杨楯贾祸。’盖北方之用木也久矣。”

国藩按,刘毅之彭排,马璘之牌,即古之盾也。崔延伯之排城,则较大矣,殆与《周礼》之藩盾、《六韬》之大橹相类。

明戚继光《纪效新书》中有立牌,即古之盾也,有圆牌,即今之藤牌也,统谓之曰挡牌。又有所谓刚柔牌者,其法以生漆、牛皮蒙于外,而以湖绵搓成小团,及头发装于内。盖戚氏自以巧思制造,非有所师于古也。古之干、盾所以扞御矢石,今之挡牌所以扞御炮子。炮子所当,无坚不破,岂矢石所可同年而语哉!国藩初办水师时,尝博求御炮子之法,以鱼网数层,悬空张挂,炮子一过即穿,不能御也;以絮被渍湿张挂,炮子一过即穿,不能御也;以生牛皮悬于船旁,以藤牌陈于船梢,不能御也;又作数层厚牌,以竹鳞排于外为一层,牛皮为一层,水絮为一层,头发为一层,合而成牌,亦不能御也。以此而推,戚氏之刚柔牌,不足以御炮子明矣。

鸟枪子如梧子,大者或有法以御之。抬枪子、劈山炮子,凡如大黄豆以上者,竟无拒御之法。近时杨军门载福等深知炮子之无可避,遂屏弃鱼网、水絮、牛皮等物,一切不用,直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者避之,不可避者听之。而其麾下水师弁兵,亦相率而植立直前,无所回避。明于此义,而古来干、盾、橹、排诸器皆可废矣。

友人刘腾鸿峙衡治军,刁斗森严,凛不可犯,临阵则埋根行首,坚立如山,有名将之风,惟过于自憙。在武昌时尝独立城下,呼贼以炮击之,贼发十馀炮不能中,坚坐良久乃还。在瑞州时亦如是,卒以殉难。殒我壮士,人百莫赎。此则刚毅太过,于好谋而成之道少有违尔。

余初不解造群子之法,以生铁令铸工铸之,渣滓未融,经药辄散,且多蜂眼,鸣而不能及远。乃与吴坤修竹庄商用熟铁打造。其法以铁先炼成直条,每条烧红,其端截出半寸,打成圆颗;又烧其端,又打成颗,每颗如蒲萄大。后至江西,商之姚镶,亦以此法打造。姚君又作为铁模半涡,截铁条之端置模中,宛转锤炼,圆滑可爱,于是能及远较多,一里有奇也。今湖南、湖北、江西三省打造群子,均用此法,每炮用百馀颗,多者或三四百颗。喷薄而出,如珠如雨,殆无隙地,当之辄碎。不仁之器,盖莫甚于此矣。然海疆尚未静谧,此其亟宜讲求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