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能说的秘密
徐知宜被闹钟吵醒时,愣了足足十秒。
她差点以为自己是躺在别人的床上。房间里弥漫着薄薄一层蓝色轻雾,辛辣的烟味呛得她喉咙发痒,椅子脚下躺了一堆香烟残骸。
她挣扎着掀开被子审视自己——衣衫俱全!
怎么回来的呢?是谁送自己回来的?她看着那一地烟头。
眼前出现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他有这么好心吗?
而且还替她放了睡前音乐——她低头看着枕边还在循环播放音乐的iPod。
她跳起来推开窗,清冷的空气猛虎般扑进来,一口一口吞噬那浓重得几乎有形有质的烟味。
她一低头,发现电脑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飞扬跋扈地写着一行数字和两个英文单词——Call me。
她努力想要回忆起有关昨晚的蛛丝马迹。可是,大脑嗡嗡一团,一想就疼。猛然间——她想起,她忘记了替同事和那群孩子要签名照。
她试探性地用手机拨了那几个嚣张的数字。
“喂——”电话那头是男人漫不经心的回应。
“我是——徐知宜,我看见便签上的电话号码……”她努力保持冷静。
“你醒了,真能睡。”对方显然早料到她会打电话。
“你是——”她有点惊讶,听声音居然真的是男神本人。
“大半夜的把你连扛了五层楼才送上床,你居然不知道我是谁?是不是有点太不负责任了。”沈肆故意调侃她。
“哦,那谢谢了!”
隔了电话,沈肆也能想象出徐知宜那张镇定到近乎没有表情的脸,下巴微翘着,带出一点不屑。
“算了。你昨晚答应我的话,算数就可以了。”他温和地欺骗着。“我答应你什么了?”徐知宜愣住了,她不会喝醉把自己卖了吧?
“你答应我要替我做一件事。”沈肆好声好气地同她说了半天,就是为了此刻。
“醉话你也当真?”原来她真把自己给卖了。她坚决不承认。
“我伺候了你一晚上,你不能因为喝醉了就赖账吧?”沈肆把姿态放低,半诱惑半要挟。那声音低低沉沉、沙沙软软,再加上一夜没睡好的慵懒,有种特别蛊惑人心的性感。
“赖账又怎样?”徐知宜的太阳穴一阵阵紧缩。她一向信奉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不再和沈肆兜圈子,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不过我只能提前让你失望了。我们是平行世界的两个人,最好就保持这种距离,不要再有交集。昨晚你特地找人灌醉我的事情,看在你送我回家的分上,我们扯平了。这年头谁也不是傻子。你对我的好奇,请到此为止!”
娱乐圈的钱,不沾也罢,太危险了。徐知宜立即放弃自己那点微弱的企图心。
“我还以为,经过昨晚你那么热情地投怀送抱,我们至少也算是朋友了。没想到你翻脸无情啊!没关系,你答应我的事情我记住了就好!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说到这里,沈肆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隔了话筒徐知宜似乎能看见,随着每个字向外吐出,突起的喉结在声带震动中上下滚动,“你醉了,比醒着可爱!”
“神经病!”徐知宜连耳朵都被这句话烫红了,丢盔弃甲地扔了句自以为硬邦邦的话,便挂了电话逃走。
沈肆对着电话里的忙音闷笑,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掐到了徐教授的死穴。
而挂了电话的徐知宜,也为自己的失态汗颜。
以前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在手术台上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什么样的荤话没有听过、说过,甚至在好友江纯一面前,她还更豁得出去。
可是,当这句很普通的调笑,就像夏日里的热浪直扑到她肌肤上,连汗毛都被燎得快要着火了。
徐知宜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色即是空,方才将沈肆抛诸脑后。
就在徐知宜以为,已经把沈肆得罪得体无完肤,以对方高傲的性格,绝对不会再来招惹自己的时候,她收到了沈肆的贴身助理,小古的人肉快递。
手机相簿里已经静静躺着几十张沈肆的照片,其中甚至有一张,是他对着镜头飞吻的。那性感的唇,对着镜头微启,好像下一秒,那个美妙的吻就会落到徐知宜的脸上。
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都是肆哥亲自拍的,别的粉丝都没这种待遇,全是看在徐教授你的面子上。”小古一边为沈肆邀功,一边将大拇指竖到她面前,表达自己的崇拜,“徐教授你酒量真不是盖的,醉成那样,都还能自己回家。”
“哦,习惯了——”徐知宜胡乱应了一声,尽量不动声色。
她本以为已经没法向同事和学生们交差了,没想到——她忽然又觉得,作为一个大明星,沈肆也没那么讨厌了。
小古仔细看着徐知宜面无表情的脸,实在想不到沈肆为何要对她如此重视。
难道是打了她耳光,给的补偿?
还是肆哥坠入了情网?
又是一年走到了尾声。
街头巷尾到处是《无情盗》的宣传海报,打开电台也能听见主持人谈论着电影里的情节。
广州一家电影院门口。
年轻的妻子,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买到《无情盗》的电影票。她从队伍里挤出来,走到牵着女儿的丈夫面前,不满地咕哝:“我排半个小时,才买一张票,太亏了。都说让你别带圆圆出来,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去看了,我看预告片里,沈肆特别帅,酷得没边了!”
“你注意点,口水别流出来了。”
“吃什么醋?我喜欢沈肆的年头,可比喜欢你久多了。”妻子娇俏地用拳头捶了一下丈夫的肩膀。
丈夫笑起来,伸手捏了一下老婆的鼻子:“行了,我批准你在接下来的两小时,对着你的梦中情人发花痴。我带着圆圆去旁边的小公园玩,你看完出来找我们。”
小姑娘只有六七岁,长得唇红齿白,肉嘟嘟的小脸溜圆,和她的名字相当般配。
她握着爸爸的手,一跳一蹦出了电影院大厅:“爸爸,妈妈不想带我出来?是嫌我妨碍她看帅哥吗?
这算不算重色轻女啊?”
“这个——”爸爸愣了一下,笑了起来,“算是吧!”
“那你还让她奉旨花痴?”圆圆噘着红嫩嫩的小嘴。
“这样爸爸就可以单独和圆圆去公园约会了呀。”爸爸俯下身,看着女儿黑溜溜的大眼睛。
圆圆满意地笑出声:“对!我们单独约会。不带妈妈。”
圆圆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像关久了的小鸟,刚刚被放出笼子。到了公园,她一路向前小跑着,吵着让爸爸来追她。
跑着跑着——她突然停下来,站在一棵大树下,转身急切地向正慢悠悠走过来的爸爸招手——
“爸爸,你快来看,树下有只小鸟。”
爸爸走过去,圆圆已经蹲下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站在地上的一只艳红色的小鸟。小鸟头和背部都是明亮的深蓝色,整个腹部到尾巴是宝石般的朱红色,漂亮极了——
“小鸟为什么哭了?”圆圆看着小鸟,它豆子一样的棕红色的眼睛里,泪盈盈的,一滴浅淡的眼泪湿润了眼睛下面的羽毛,令那一处面颊上的羽毛,湿漉漉的。
小鸟的身体,在微微清寒的风中,瑟缩发抖着。
“嗯?”爸爸看了看头顶上的大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呀。可能是受伤了吧?”爸爸也蹲下身子,打量红十字鸟的胸腹。
“它迷路了吗?它的爸爸妈妈不管它了吗?”圆圆看着小鸟偏着头,默默流泪的样子,鼻尖都急红了,她的眼泪也很快涌出来。
“对呀,以后圆圆也不能乱跑,不然也会像小鸟一样找不到爸爸妈妈了。”爸爸抓紧时机提高女儿的危机意识。
“小鸟受伤了,又没有爸爸妈妈,多可怜啊!我可以养它吗?”圆圆转过头,泪眼汪汪地看着爸爸。
“嗯?小鸟是属于大自然的,大自然才是小鸟的家。”
“可是我想照顾它,不然它会死掉的,你看它一直哭一直哭。”圆圆的哭腔更重了,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爸爸看着红十字鸟艳丽华美的羽毛,心中一动:“好吧,不过等小鸟好起来了,我们要把它放回大自然哦!”
圆圆乖乖点头,破涕为笑,在爸爸脸上打了个响亮的啵儿。
在爸爸的帮助下,她掏出小手绢,小心翼翼地将小鸟捧起来,嘴里温柔地呢喃着:“小鸟别哭了,我把你治好,带你去找爸爸妈妈。”
听着女儿童声童语地安慰小鸟,爸爸无奈又宠溺地摸了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
转眼,距离圣诞节还剩一周。那种虚假的、充满商业气息的热闹开始充斥在每一寸空间里。贺岁档的电影,应景应时,受到了空前的关注。
《无情盗》的票房毫无疑问地力压群雄,投资方赚得盆满钵满,给这一年赢了个圆满收梢。但是对于沈肆的经纪公司来说,即便顶着票房第一的名头,心里的滋味却并不好受。
别人拍电影,都担心叫好不叫座。到了沈肆这里却恰好相反。
他在圈内是出了名的没演技,但那张脸、那独特的气质,往镜头前一站,就是票房的保证。他是投资方的蜜糖,却也是导演们的砒霜。
这几天不知道遇到哪儿来的水军,忽然在网上对沈肆的演技狂黑一气,惹得沈肆粉丝军团疯狂反击,网上口水战愈演愈烈,让整个岁末的娱乐气氛都变了味。
周雯守着电脑,坐在办公桌前,观看口水战的实况直播。
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照在她紧绷的面容上。她挺拔的背脊笔直,即便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她也丝毫不肯松懈,端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姿态,随时准备迎战。
沈肆却正好相反,他懒散地窝在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翻着手机,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周雯身上。
是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上他最熟悉的女人,开始变得陌生了呢?
这个小城姑娘,原本略显婴儿肥的脸,已经蜕变出清瘦的轮廓,那点含含糊糊的圆润温柔,如今已经被时光削出棱角,显得咄咄逼人,必须要靠着刻意施展的女人味来压制,否则走路都会带出点杀气。
和所有混迹在娱乐圈的女人一样,她的五官在韩国医生们鬼斧神工的雕琢下,已经日趋完美,几乎让人忘记她最初的那些小缺陷。越来越精致,却也越来越缺乏人味。
沈肆怀疑,再过几年,她即便站在他面前,他也想不起她当初的模样了。
“阿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周雯一贯温柔的招牌表情,因为愤怒而消失殆尽,薄唇紧紧抿着,带出点狠劲。
“谁又惹了你?”沈肆漫不经心。
“你看看这些人龌龊的言语,整个国民的素质,都被这些水军拉低了!”周雯用力戳着电脑屏幕,似乎想用指头一个个摁死屏幕上吐槽的水军们。
沈肆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躬身看向电脑。
“你是外星人吗?这表情到底是哭还是笑啊?人类的表情不会摆,滚回娘胎里重新学过吧。”
“肉毒杆菌打多了吧?整部戏没笑过一次,你确定你不是在演全家死绝的孤儿?”
“一看就知道,这张脸被女人的裤裆憋坏了。”
“已经鉴定过,上帝把塑造智商的材料全用来给他造脸了。”
……
沈肆慢条斯理一条条念出声,像唱歌一般,带出点轻佻。
“够了!”周雯用力扣上笔记本,转过脸仰头看向身后的沈肆,“你怎么能一点都不着急呢?看着这些话,我心里像被人捅了十七八刀。”
“我是不会演戏啊……”沈肆摊开手,“虽然话说得难听,但那部戏,我确实从头到尾一个表情,连导演都说,我只需要尽量用右侧脸对着镜头就可以了。”
他在这部戏里,扮演一名冷心冷情的风流侠盗,从头到尾只负责耍酷即可,完全用不上任何演技。只是吊威亚的时候,很是吃了一些苦头。
小古为了给他按摩,还患上了腱鞘炎。
“阿肆——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现在是在走钢丝。作为歌手你不能唱歌,就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站得越高摔得越惨。看看那些过气的歌手,哪个当年不是红透半边天,可照样一两年没新歌打榜,就会沦落到去乡下跑场子。还好你人帅,还可以接戏拍。可是演艺圈从来不缺帅哥,龅牙苏去一趟韩国也能变小鲜肉。拼完脸,最终还是得拼演技。每次让你背台词,比逼你吃苦药还难。如果演戏这条路走不通,你就无路可走了!不能开口唱歌,你连去乡下跑场子的本钱都没有。坐吃山空,两年后你就得卖房子了。”
“台词太蠢也怪我吗?”沈肆侧过脸,看向窗外的天际线。高高低低的建筑,在冬日灰白的雾霾中起伏——如此恒定,好像可以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可惜,明星不能。
明星们朝升夕落。他在这圈子里摸爬滚打十二年,外表看起来依旧光鲜夺目,可内里的瓤子,已经腐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厮杀激烈、新人辈出的娱乐圈,坚持多久。也许下一刻,就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不能再让你的演技,成为别人黑你的话柄了。昨天老板找我谈过,今年务必要让你拿个影帝,明年你的广告合约才能再翻一番。正好前几天接到投资方的邀请,让你去试周导今年的新戏。”周雯笃定地吩咐,“你准备一下,后天我们和周导一起喝杯咖啡,提前接触一下。”
周导是文艺片之王,特别会挑本子,功力一流。只要能上他的戏,再不会演戏的人,出来都像模像样,从主角到配角,没有不拿奖的。
“你安排吧。”沈肆坐回沙发上,整个人向后一靠,如同被人抽了骨头。
“阿肆,拜托你上点心。”周雯怒其不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娱乐圈没有永不陨落的星。就算你是太阳,也迟早有一天会熄灭。你还能红多久,能不能接下周导这部戏就是关键。”
沈肆挑挑眉,没有反驳。
尽管他表面上显得很不在乎,真的到了与周导见面那天,沈肆还是特意起了个早,做了两次面膜。
拉开窗帘,整个外滩都被笼照在白茫茫的雨幕中。
遥遥地,有汽笛声像被厚被子捂着一般,闷闷地透进来。
他看着玻璃上,因为内外温差所氤氲出的薄薄一层水汽发呆。外面那个雾蒙蒙的世界反而像个梦境。
鲁鲁嗒嗒嗒奔过来,爪子在地板上划出沙沙的声音。它蹲在他脚边,眉头皱成个拼在一起的川字,黑漉漉的眼睛讨好地盯着沈肆,仿佛不明白他在烦恼什么,遂又把头好奇地扭向窗外。
沈肆摸了一下它的胖头,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分了一半到鲁鲁的碗里,趁着鲁鲁洗舌头的时候,从冰箱里取了根肉肠,掰给它。
看着鲁鲁呼噜噜吃得很香,沈肆才想起自己已经两顿没吃饭了。
他拿起一包培根,想放纵一下,可是想到下午要赴的约会,又悻悻放回去,拿出小古洗好的一大包生菜、甘蓝胡乱切成碎条,煮了四个白水蛋,把蛋黄抠出来扔给鲁鲁,淋上点白醋,搅拌一下,忍住恶心吃下去。
那盘蔬菜冷冰冰地躺在他胃里,直到在咖啡馆见到了周导,也依然没有被消化掉。
周导是台湾人,一年四季都戴着款式相似的礼帽,浑身简单到只有黑白二色。
沈肆见他落座小半天了,还一直端着一张脸,两条法令纹严肃地从鼻翼两侧直切到下颌,片刻也没有松开过。便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可惜徐知宜不混娱乐圈,不然一定与周导趣味相投。
周导一向话少,只有提到要拍的新剧本时,脸上才有点多余的表情。偏偏沈肆又拉不下脸来刻意殷勤,气氛便迟迟热络不起来。
现场全靠周雯温声软语地来回周旋,她既怕奉迎过头,扫了沈肆的脸面,又怕照顾不周,让周导误会他们没有诚意,很是费了一番精力。直到连大雨都被这不温不火的气氛惹得早早收工了,周导才松了口。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一再表明,这次的主人公是一名精神分裂的科学家,人物性格复杂,台词拗口,对演技有很高的要求。他担心沈肆人长得太帅,大家全都关心他的长相去了,没人愿意好好发掘主人公的内在。话说得委婉,但中心思想就是嫌弃沈肆不会演戏。
一开始,沈肆还耐心听着,不时附和几句。周导见沈肆态度端正,不耍大牌,便也起了点谈性。
“男主角我们初步定了秦焕,他本人已经读过剧本,表示很有信心。小雯你也知道,阿肆那点演技在秦焕面前,还真不够看。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说到音乐,那圈里肯定也没人能比得过阿肆。所以,我们想请阿肆替我们在电影配乐上费点心,写首主题歌什么的,说不定还能拿奖。让演戏的人演戏,做音乐的人做音乐,这才像话。现在这个圈子就是乱,什么人都想一锅乱炖,美其名曰叫跨界,演戏的想唱歌,唱歌的要演戏,能写一两本小说的,都觉得自己可以做导演,这不是浪费资源吗……”周导一厢情愿地拖着他软绵绵的台湾普通话说着。
沈肆的耐心,随着最后一点天光灭下去,也耗到了极限。
咖啡桌上的蜡烛摇曳着亮起来,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令人看不清表情。
“周导,我一直以为导演和厨师很像。面对一流的食材,就算三流的厨师,也不难做出一流的菜。真要用三流的食材做出一流的菜,才算真本事。我一直敬仰周导的才华,我自问只是个三流演员,本想着靠周导点拨一番,能够让演技上个台阶,没想到周导只肯用一流食材。浪费您时间了。”沈肆说完站起来啊,微微躬身一笑,那笑容礼貌谦逊,像冬天新下的雪,漂亮到无懈可击却也直冷进人心里。
“雯雯麻烦你好好陪周导吃顿饭,点最贵的菜,刷我的卡。我胃有点不舒服,先走一步,还请周导不要和我们这种没演技的小演员计较!”沈肆拉开椅子,绕开周雯拉他的手,退后一步,再次礼貌地颔首,转身大踏步走出了咖啡馆。
一出门,迎面而来的风,便将他整个人都吹透了。
他的心情简直低到了谷底。
才两年没出新专辑,就沦落到要看人脸色。
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
夹着潮润湿意的冷空气不断从领口的缝隙处灌进来,令他冷冰冰的胃,备受折磨。他莫名想起徐知宜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几乎盖住半张脸的大围巾。似乎可以把自己隔绝起来,抵挡这世上层出不穷的恶意。
他应该给自己也搞一条。
安静了一整日的大学城刚沸腾起来。
尤其是夜市这一段,映着雨后的积水,简直是流光溢彩。热火朝天的饭馆、直摆到马路中心的各色地摊、吆喝的商贩、隐隐传出鬼哭狼嚎的KTV、情侣满座的廉价咖啡馆、播着《小苹果》的水果铺、灯光红融融的按摩屋、蔫了花骨朵的花店……窄窄一条街,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洋溢的生活气息足够把冬夜的寒冷逼退到三米之外。
徐知宜将脸埋在围巾里,骑着灰扑扑的自行车,轻车熟路地穿过这条最繁华的夜市街,一路拐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弄堂。
有时候,天堂与地狱,就隔了一条街。
这条小弄堂建于20世纪70年代,旧得仿佛随时一阵风,就能将整排楼齐刷刷吹倒。
如今更是鱼龙混杂,白日静,到了夜晚更静。
偶尔有人走动,也是东张西望、蹑手蹑脚。敲个门,也弄得像地下党接头般谨慎。
徐知宜熟门熟路地将自行车停在一家灯光昏暗的杂货铺门口。
杂货铺开了扇小窗,红色油漆斑驳,露出朽了一半的木框本色。一盏裸着的灯泡低低悬在窗口,被风吹得一荡一晃。
“胖老板——”徐知宜浑不在意地冲窗户里招呼。
一个乱糟糟的鸟窝头,小心探了一半出来,左右瞄了一眼,见是徐知宜,又忙探了另外半个头出来。
“徐小姐——”胖老板咧开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黄斑斑的一口大板牙,“这么快药就吃光啦?”
“胖老板,你上次卖给我的药,一点用也没有,你不是也学别人卖假药吧?”徐知宜气势汹汹地敲了敲遮掩的窗板,“搞得我晚上睡不着,白天直想睡。”
“哟,我要是卖假药,哪儿能混到今天啊。全是亲戚从三甲医院里搞出来的,绝对正规渠道,质量三包。”胖老板就差没指天发誓。
“那是过期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自己也吃呢。”胖老板信誓旦旦,“利眠灵每晚两粒,头一挨枕头,我媳妇儿把我踹床底下都不醒。”
“你媳妇儿好腿功!”徐知宜赞道,“那白天吃的,有更提神点的吗?”
“有!只要你想要,我这儿什么没有啊?对了,还进了一批尼古丁胶囊,比抽两包烟都强。”
“就再信你一次。”徐知宜从口袋里掏了钱给他。
“哟,信字边上能立人。我这么大个人,你还信不过啊?”胖老板从窗户底下的隔板处,摸了两个小瓶子,外加一个绿盒子,用粗胖的大手遮挡了一下,塞到徐知宜袖子里。
徐知宜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胖老板,你又不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不就卖点处方药、兴奋剂嘛,至于这样吗?”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条街上卖粉的多,万一把我给误伤了,说不清啊。”胖老板笑呵呵收了钱,把窗板一拉,遮了大半,连头也缩回去了。
徐知宜将药从袖子里抖出来,放进大衣口袋里,踢开脚架,跨上车,晃晃悠悠地朝外骑去。她单薄的背影,转眼便离开了杂货铺那点昏黄光晕的范围,被浓黑的夜色吞没在弄堂深处。
药放在口袋里,心里也像有了底气。
她不慌不忙地骑车从黑暗中钻出来,又回到夜市,绕到后面的美食街,进了邓五的烧烤店。
一撩帘子,烟熏火燎的烤秋刀鱼香味便驱散了冬夜的阴寒。
徐知宜熟门熟路地向着自己的老位置走去,那是整个大厅里,唯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因有前面的吧台挡住,视线不好,几乎没有人愿意坐。
没想到邓五却殷勤地上前,想要把她往别桌引。
她顿足,挑眉狐疑地看向邓五,这才发现他今日有点不对劲。
他原本就笑意殷勤的一张脸,此刻更是红光满面,双眼亢奋地闪着光,简直比坠入爱河中的小姑娘还要梦幻。
“小五,你这是中彩票了?”徐知宜纳闷。
“嘘——”邓五竖起食指,少女般娇羞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悄悄一扯徐知宜的衣袖,将她往里一带,神秘兮兮地开口,“别人我都不告诉——今天我这小庙来了大菩萨。菩萨坐了你的座儿,我送你一碟凉拌豆腐,哦不,还是芝麻八爪鱼吧,你将就和学生们坐一回。”
原本浑不在意的徐知宜,倒是被勾起了一点兴趣,她略微探头向里望去——视线居然被一大盆临时搬过来的发财树给挡住了。
她干脆向里走了几步,在烟雾缭绕中,她看见了菩萨——的背影。
“嘘——徐教授,快别看,扰了客人,就没下回了。”邓五着急地扯着收钱的腰包带子,想要把徐知宜拖走,又担心动作太大反而引人注目。
可惜迟了!
原本背对着外面的男人,已经闻声转过头。
那张英挺的脸,安安静静地望过来,连发财树繁茂的枝叶,也被衬得暗淡无光,整间闹哄哄的小店,都像突然剥光了伪装,露出粗拙的原形。
就在邓五尴尬得想要把徐知宜强行拖走时,那男人反而主动冲这边点点头,晃了一下手中的烧酒杯——
“徐教授,不嫌弃的话,一起喝一杯?”
徐知宜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个时候转身走掉,走到一群醉醺醺划拳的学生当中坐下来,未免落了下风。
于是她也点点头,走过去。
邓五松口气,喃喃自语,我说今天怎么有大神上门,原来事出有因啊。
“看不出,我们还挺有缘。”沈肆接过邓五重新摆上台的酒杯,替徐知宜倒上,又转头对邓五吩咐。
“五哥是吧?把平日徐教授爱吃的每样来一份。”
徐知宜不动声色,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甘洌的酒冲到喉咙才释放威力,火辣辣的快感,令她整个人稍微松弛一点。
不知为何,她面对沈肆总是没法放松警惕,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强烈的危险气息。
此刻被酒精舒缓了情绪,她松开缠在脖子上的围巾,下意识看向沈肆,愣了一下。
他的脖子上也挂了一条长长的黑羊绒围巾。只是一看就价值不菲,细腻的羊绒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软糯糯的,特别细滑温暖,引人想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去。
“我们俩还真是天天都能偶遇呢。”徐知宜放下酒杯,身体靠向椅背,这是她熟悉的地盘,却不是他会出没的地方。
“徐教授,你讲点道理。明明是我先来。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棍。”说完沈肆好似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忍不住笑了一笑,那笑容像蜡烛爆出的灯花,火星飞溅灼人眼目。
“是吗?那我们这缘分还真特别。你第一次光顾这家小店就能叫出邓五的名字,还知道我是常客,连他清楚我的口味都知道了。你调查过我?”徐知宜习惯性眯起眼,从口袋里抽出烟,点燃,吸一口,轻轻吐出。
“这还需要调查吗?邓五日式烧烤店那么大个招牌挂着,客人们一口一个五哥叫着,我又不是聋子,再说老板都能扯着你的袖子讲话了,可见你不是第一回上门。要连熟客的口味都记不住,这家店也不用开了。”沈肆慢条斯理地,挑破一条秋刀鱼,用筷子捻了一点点肉,放在嘴里。
徐知宜低头一想,他说得合情合理。况且自己也是因买药,错过了食堂饭点,临时来找点东西填肚子。
然而——直觉告诉她,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这样光彩熠熠的大明星,怎么可能出现在如此不起眼的小居酒屋?档次明显不搭。
最关键的是,邓五油腻腻的小店,并无任何吸引人的特色,所以也就不存在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说法。
他一定另有目的。
但徐知宜不想挑破,只浅笑不语,连喝了两杯酒,苍白的脸有了点颜色。
邓五上了徐知宜爱吃的味付海螺、甜虾、芥末八爪鱼、海藻、拌豆腐等几味凉菜。
徐知宜一样样专心吃起来。
“你只吃前菜?”沈肆好奇地打量她。
“喝酒吃什么主食?”徐知宜纳闷,“难道要塞一肚子寿司,然后喝酒下去发酵成醪糟?”
“烤牛舌味道其实不错。”沈肆没话找话。
“听说吃哪儿补哪儿,我暂时没兴趣变长舌妇。”徐知宜抬头看了沈肆一眼,“你再补就过头了。还是多吃点别的吧。”
沈肆摇摇头,一脸认真:“还是得补,不然追不上你的进度。你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呛死人。”
“没想到我还有这技能。”徐知宜微笑,一斗嘴,忽然觉得距离一下就近了,“说吧,你对我到底有什么可好奇的?我的专业明显和你不对口。”
沈肆正好吃了一口被烤得香酥弹嫩的牛舌,对吧台里频频望过来的邓五,比画了一个赞的手势。
邓五立即小姑娘一样害羞地低下头抿嘴笑了。
看得徐知宜目瞪口呆:“邓五这抠脚汉子,还有这么娇羞的一面。”
沈肆闻言只觉吃在嘴里的东西,顿时有股臭豆腐、烂脚丫子的味道,他嫌弃地将筷子搁下,喝了口酒漱口:“你终于还是好奇了。”
“怎么,不能说,还是不愿意说?”徐知宜深吸了一口烟,习惯性眯眼看向他。
有人告诉过她,这个动作很烟视媚行吗?
但沈肆暗想,这个看似挑逗的动作,其实是因为她高度近视。
“没什么不能说的。最近,总有人提起你,说你是中国最有希望拿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而我刚好准备接一部新片,演一名精神分裂的科学家,就想多接触你一下,从你身上找点灵感。”沈肆半真半假地说着。
“那你灵感是来自,我有可能拿诺贝尔奖呢,还是我精神分裂呢?”
“我想是因为,你是我唯一认识的科学家。”沈肆耸耸肩,“在这之前,我对科学家的认知,绝对不是——”他伸出一根指头,轻佻地点了点徐知宜手上的烟,和面前的酒杯,“——这样的。”
“怎么,你以为科学家都应该是禁欲的和尚?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六点起床,十点睡觉,像机器人一样自律刻板?”徐知宜笑得前仰后合,“还是我们应该无所畏惧、心无杂念、谦逊有礼、虚怀若谷?你的要求,恐怕连圣人都做不到。”
“我只是觉得——”沈肆忽然正色道,“科学家至少不应该嗜药成瘾。”夹在徐知宜手指间的烟头,抖了一下。她猛地看向沈肆——目光凶狠,带着一股彪悍之气,仿佛下一刻,她就要扔出一枚手榴弹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她死盯着他。
而沈肆也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徐知宜站起身,弹了弹烟灰,将烟头摁到骨盘里:“话不投机,先走一步。”沈肆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慢走不送。”
回到宿舍,才十点。
徐知宜掏出口袋里的药,扔到桌上。
她头一次对自己赖以为生的药物,产生了一点抵触。
他怎么知道自己对药物的依赖呢?他调查她!
她心里的疑问,几乎迫使她将桌上的药一股脑扫进垃圾桶。
但转念,她便不受控制地拧开药瓶。
她就着一杯冷掉的白开水,倒了两片安定,一口吞下。想了想,担心药效不够,又补了两片。
等她从卫生间洗漱出来,头一沾到枕头睡意就来了。
终于有效了。
失去意识前,她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神经,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