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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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与青年朋友谈小说访谈时间为1979年9月14日下午8时,地点为时报副刊编辑室,王法耶、潘秀玲记录。

梅新主编:今天能请白先勇先生到这儿来与青年朋友们见面,让仰慕他的青年朋友有个当面请教的机会,可以说非常不容易,因为他在台湾逗留的时间很短,各方面想找他的人很多,因此很忙,很不容易抽出时间。白先生是我多年的老友,他又不好意思推辞。这次集会应该是在他一回来就举行的,而一再延期。在此期间,消息外泄,许多朋友打电话来,希望能参加,但限于场地,无法让更多的人来一睹白先生的风采,实在觉得很抱歉。

……

好的作品在每个时代都有新的意义

问:你写小说是不是已经放一个答案在里面,让读的人去找答案,还是无意……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有时候写东西,自己的意图(intention)跟写出来的作品不太一样。因为我本来心里想好要写什么故事,有时写出来,很奇怪,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自己也没办法去改它,已经写好了,它有它自己的生命,写完以后作品就独立了,我就跟作品脱离了,所以读者的诠释(interpretation)跟作品的意图往往会不一样。在二十世纪看《红楼梦》,跟十八世纪看《红楼梦》就不一样。每个时代的诠释也会改变。我认为一部好作品之所以了不得,是因为在每个时代都有新的意义产生,这样才会长存下去。伟大的作品、好的作品一定是有它的时代性,也有它的超时代性。我们看荷马的史诗,看我们的《诗经》,到今天为止,基本的感情都是能够沟通。到了不沟通的那一天,这作品就死掉了,就没有人看了。

白先勇的小说和张爱玲的小说像不像?

问:我觉得你的小说呈现出来的色彩,和张爱玲小说的色彩很像……

白:(迫不及待地)很像!好多人这么讲的……

问:(接下去)那颜色很像,是不是因为你们环境背景比较相同?像你和王文兴是同学,就不觉得你们作品有相像的地方。

白:可能是……

(白先勇尚未回答,在座即有人提出异议说:我觉得不像……)

白:啊!(转个方向)你觉得不像……哈……你代我答这个问题吧!

(话未竟,另外也有人说:我也觉得不一样,但是可能是某一时代、某一背景或题材,处理时刚好有相同的地方。我是觉得不一样,但是请你就张爱玲说一点你的看法。)

白:不过,她的风格也有好几种,很难说。譬如说她写《秧歌》的风格,就跟她前面写的完全不一样。我自己风格也不稳定,有时这样,有时那样。可能是我写某一种故事,刚好跟她相像。有些就跟她完全相反、完全不同。

(刚才那位说“很像”的朋友,提出纠正,说:我指的是一些比较华丽的事情……)

白:啊!你是指《游园惊梦》那些……

(另一个人表示意见:大概是对色彩的感觉,有些比较秾丽。)

白:我的作品很淡、很阴暗的也有。

问:对,也有,你的取材比张爱玲要广得很多,技巧的使用也比她多很多。

白:她很细致,比我要细多了,写一个椅子,她可以写一页,哈……真会写,生花之笔……哈……一件事情可以长篇大论地写下来,她是厉害得不得了……很细致,很细致,我想我比她粗枝大叶得多。

人物写得太鲜活了,产生“距离的幻觉”

问:听说在美国你教书时,有很多女生都想选你的课,因为你的作品好,但是,也是想要看看你的人……

白:(伸出手来直挥)没这回事,没这回事,我想这个不确,不确,不确,不确……(一连串否认,大家都笑了。)

问:我下面有个问题,听说你刻画女性刻画得最成功,你自己觉得呢?

白: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别人这么讲,我想都一样,男性女性我想都一样……

问:我是觉得你刻画的女性比男性要强烈。

白:喔,要强烈……

问:你写舞女啦……非常鲜活,不晓得你对这是不是有密切的体会?

白:没有密切的体会(极力否认),哈……(一室哄然)……遥远的观察,遥远的观察……我想……这话讲了好几次了。我是看到这么一个很有趣的人,非常不同,很特殊,所以我就揣摩她的言行……

问:她是不是你过去的女伴?

白:哈……我没有资格,我没有资格。

问:我想是因为你写得太活了,所以读者会产生“距离的幻觉”。

白:喔,对,距离的幻觉……

每个人写的方式不同,但不能以此论优劣

问:你的小说多是从人物出发,有了人物,然后才去构想情节;而有的作家,像七等生,就跟你很不一样。我想他是先有一个概念(idea),人物只是傀儡而已。

白:我相信他可能认为主题比较重要,还有思想,……每个人方式不同。我自己写小说,是有一个“人”以后,才会说故事,很少有一个概念才说故事。

问:《红楼梦》是不是也是这样?先有人然后才发展故事?

白:据他(指曹雪芹)讲是这样,他说因为有了几个奇女子,然后才写这篇东西。我相信也是。如果这本小说是自传性的话,一定是有这一群女孩子,他很想把她们写下来,就慢慢地扩大了。其实,我们古典小说中人物很重要,像《红楼梦》、《水浒》、《三国》,人物都已经成为一个典型,深深印在我们脑子里面。像孙悟空,对不对?

问:就你的观点来看,这两种不同的方向,一从主题出发,一从人物出发……

白:我想是没有优劣的,要看你是写哪一类小说。有些思想小说,先有一个很重要的哲学概念,再写成小说,像卡缪的东西就是。他写《异乡人》(即《局外人》)绝不是有一个“异乡人”以后才去写,他一定是有了一个“荒谬哲学”以后,他想怎么样去表现他的思想,才写出这东西来。我想那也是很好的小说,那没有关系;像狄更斯就不同,他一定先有人物以后,再有故事。

有些“反小说”,闷得不得了

问:我记得你讲过,像《美丽新世界》这种小说应不是算正统的。

白:嗯……对,对,对。但是,我所谓“不是正统”的意思,是说这到底还是少数,不是说“不是正统”就不好。我想,现在“正统小说”的意思是指社会写实一脉相传过来,从十九世纪那些法国的、俄国的、英国的……像《镜花缘》可以算是我国古代的科幻小说,它就有它自己的主题……我想,小说只有种类之别。一定说哪种小说好,哪种小说不好,这也没有道理。只要写得好。不过,有些小说我就看不懂了,像法国新派的“反小说”,我拿来看了,就看不下去,就要瞌睡了。哈……我想,小说不管怎么样,很重要的一点,还是娱乐(entertain),使人看了还想要看下去。有些小说使人看不下去,不管讲怎么好,也是失败了。看了一半,闷得不得了,看不下去,这小说还是失败。

(在座一位小姐说:这要看读者。白先勇忙答:是是是。小姐接着说:像王文兴的《家变》,有很多人就看不下去。)

白:是是是,事实上,那些小说跟《家变》又不太一样,我所谓的那些小说是闷得不得了。像“反小说”写一个房间,从天花板几英寸写到地毯的颜色……半本写一个东西,我就觉得这个太过分。

问:好像现代艺术都有这种倾向。

白:就是这样子,“物化”,我想“人”还是重要,可能中国人本主义比较强。据我观察,他们西方虽然讲了半天“人”怎么没有意义啦,把“人”贬得……最后还是“人”,人性的成分(human element)除掉以后,我想就没有文学了。

问:那些小说倒是有几本还不错,不晓得你有没有看过The Beach

白:我没看过。是讲个谋杀案的。

问:不是,不是。讲三个小孩子在海滩上的。

白:我没看过(肯定地)。没有看过,没有看过。

问:我也看过你说的写天花板的……

白:嗯——写得好惨喔,我觉得这恐怕有点邪门歪道。所谓的感性小说,像弗吉尼亚·伍尔芙,那是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已经到顶了。因为一定要有那么美的、那么纯的、写得散文诗一样的文笔。这没有多少人会写的,大部分人的笔调都较笨拙,也没有故事,也没有人物,我想看的人会比较少。现代小说又回头了,又走到写实的路上去,又回头了。

问:你觉得这是好的现象呢?还是……

白:因为物极必反,当然一定会回头的。文学的动向就是来来去去,来来去去,我想就是这样子。

写长篇小说,“气势”很重要

问:我想请教一个小说技巧的问题,会不会认为写长篇比短篇难?长篇的话,结构容易流于松散。以张爱玲做例子,她的短篇写得很好,可是她的长篇像《半生缘》,结构就比较松,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

白:我觉得如此。长篇的话更麻烦,因为“气势”就要从头到尾把持到。但是长篇也有个好处,就是你犯几个错还没有关系,还可以补救回来。短篇在形式上的要求就更高,一段一句也不能错,跟作诗差不多。

(另一人提出不同意见说:我觉得短篇小说比较难写。)

白:你说短篇小说比较难写?要写得好,写得精,短短的字数少,也是不容易,不容易。

(“都难,都难。”在笑声中,有人轻轻地说。)

问:如果有人请你推荐中国的古典小说,你会选哪些?

白:还是那几部吧!《三国》、《水浒》、《红楼》、《金瓶》、《儒林》、《西游》,这六部都是打根基的,尤其对研究小说的人来说,有很大的助益,也很基本。

“尹雪艳”是怎么来的?

问:能不能请你谈谈小说技巧?

白:如果光讲技巧,很不落实,最好举例来讨论比较好。

(主编于是环视大家,说:“那么,这样吧!我们举白先勇的小说为例,再请他说明。”在座的有人说:《玉卿嫂》;有人说:《游园惊梦》、《永远的尹雪艳》;也有人嘀咕:《台北人》。篇篇都熟,举哪一篇好?白先勇始终笑容可掬的,终于,他说:)

我谈谈《永远的尹雪艳》好了,我只写过一次这种的,以后再没试过。《永远的尹雪艳》用的是全知观点,文字比较需要冷静,而且是反讽式的、夸大的词句。还有,颜色很重要,我用了黑的、白的、红的啦,这些都是与题材、主旨有关。从头到尾,风格(style)和结构都很紧,如果松点就垮了,因为它没有戏剧性,完全平铺直叙,加上一点弦外之音,所以必须如此。

问:那这个“尹雪艳”是怎么来的?像你的“金大班”,你说是第一次上舞厅(而且是惟一的一次)看到一位大班,从前是上海百乐门的红舞女,忍不住就替她编了一个故事。

白:哈哈哈!是、是。我看过“尹雪艳”这个女人,只是远远一瞥过去,一下子给我很大的冲击(impact),我觉得这女人不得了,就想替她编个故事。

(哇!远远一瞥而已?有人低呼惊叹,满座都是笑声,白先勇笑得最大声,也最久。)

问:你刚刚说颜色很重要,是不是有象征作用?

白:可以这么说,她全身雪白,就是一个死亡象征(death symbol)。我自己并没意识到什么象征意义,后来欧阳子一说,我愈想愈对,哈哈——

(他的笑声连串好比一道引线,哗!又爆炸了大家的笑意。)

台北可以算是我真正的故乡

问:《谪仙记》那个——

白:李彤啊?我听我姊说过,有那么一位女孩,锋芒露得不得了,后来在欧洲自杀了。

问:“孽子”是真的吗?

白:半真半假,有真实有虚构。

问:你的《台北人》,写的是这里的人;到美国去,换了环境以后,为什么没有多写那边的人?

白:对!那些人也值得写,我也有兴趣写。但是,我觉得这边比较要紧吧!我住台北有十一年,台北可以算是我真正的故乡,对我最重要,我真正对土地有感觉也是台北市这个地方。

问:我发现,新文艺里头写小人物的多,写知识分子的非常少,是不是知识分子难写?

白:是,是很难写,知识分子用的词汇就不太好写,我除了一篇《冬夜》,也再没写过。中国的知识分子一向不喜欢写知识分子。

问:是不是太切身了?

白:是太切身,也是——哦——很多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很,就是不好讲。知识分子的困境很难写,其实很值得写。

不一定得亲身经验,内心的磨练更重要

问:你在海外,对海外知识分子的处境有亲身体验,也有相当的了解,那不是也值得写?

白:对,那很值得写,也可以写。在海外的中国知识分子承受那种四面八方的压力,那种摇摆、彷徨,那种矛盾,像陈若曦那种心情、遭遇,要写,可以写成厚厚一本书。对!很值得写。

问:以你特殊的家世,你的小说是不是大都来自你的经验?

白:我想,经验不一定得自亲身经验,内心的磨练更重要。

问:有人把你的作品列入“眷区文学”——

白:眷区?军眷区啊?哈哈,我想,我的题材有眷区也有非眷区吧!

问:你写小说的经验蛮丰富,怎不写长篇的?

白:哈哈!长篇的难,要保持那一口气难!哈哈!我平时看从大陆来的家庭,两三代的变迁、没落,心里也有感触,这可以写。我鞭策自己看看,希望会有长的。

现在,“文学批评”这四个字太滥用了

问:像你的小说题材算是很广的了,技巧的运用也算多方面,对小说技巧的尝试经验多,你看的作品也多,从事文学批评有很优越的条件,为什么很少看你真正写批评文字?

白:第一点,从事文学批评要看很好的书,从古典的、现代的一路看下来。我看的书实在不够,顶多只能写一些随感,不是做学问。现在,“文学批评”这四个字太滥用了。

问:你觉得欧阳子对你的《台北人》评得怎样?

白:喔!她写得非常好。她有个本事把事情看得很细微很深入,她又很会说理,拿出一大套理论来,不由人不信服,而且她下了很大的功夫。

问:有没有跟你观点不同的地方?

白:有一些,但是只要能言之成理也没多大关系。她有时能触到我的动机,令我吃惊:啊!我从没跟人说过,怎么——她是很敏感(subtle)的,尤其是评《冬夜》特别好,《游园惊梦》也很好。

问:她是不是都用西洋文学理论来看你的小说?

白:是,是。但是,她是以创作者的眼光,而不是以批评家(critic)的来评。

(白先勇停下来,啜口茶,一边等着在座的年轻朋友提问题,轻轻松松地坐在装有轮子的藤椅上,前前后后转动。虽然感冒在身,倒是春风满面——笑得有声有色。林怀民说,白先勇的笑很奇特,呵呵呵,有点像小孩的笑,呵了三五笑,恍若要断了,忽然拖着长声又扬高了。为一点点小事,他就能断断续续笑上一分多钟。见《树犹如此》一书后录林怀民文《白先勇回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4月,第386页。

如果要学写短篇小说,契诃夫是祖师

问:能不能谈谈琼瑶的小说?

(大伙笑着看他。)

白:哈!哈!我看的不多。不过,很多人攻击她,倒是大可不必。因为,听说许多女学生爱看她的书,她的书里许多浪漫爱情(romantic love),谈恋爱的故事,满足她们的想象,使她们看得高兴,这也很需要。

问:你最喜欢的作家有哪些?

白:我刚才讲了六本中国的,这六本古典小说,研究中国现代小说的人都应该念,而且念了受益很大。西方的,我最喜欢的是十九世纪俄国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他给我的震撼力最大,其次是契诃夫、托尔斯泰。如果要学短篇,契诃夫可以算是祖师,还有莫泊桑。这两个人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都值得研究。

文字之妙不能单看一句、一段

问:你是很推崇《红楼梦》的。一般来讲,中国人都把它当作经典之作。但也有人说它的文字不够好,白话提炼得不纯粹,还不成熟,你以为呢?

白:嗯——如果要讲白话,《儒林》的白话是更纯粹;如果讲口语,《儿女英雄传》是更口语化;但是,讲文字,得跟题材配合,《红楼梦》的题材很典雅,是极华丽富贵的,感情很浓的,不像《儒林》写中产阶级,如果《红楼》用很白描的白话泛开来,恐怕不能表现得好。曹雪芹是很讲究技巧的,他对诗、词、曲,尤其是曲,很熟很熟,文字他是很注意的。文白如果运用,他不会不考虑,在对话里面就看得出来,像贾政和刘姥姥说话就判若两人。还有,你记得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一段不是极白吗?非常地生动活泼。有些地方就不适合那么白了,比如说很秾丽的情景描写。对了,还有《三国演义》,是用半文言写的,“白帝城托孤”那段君臣对答,需要用《史记》那种手法,就不能用白话来写。(他又重复一次强调不能,然后笑起来。)要比白话,《老残游记》的文字随便抽一段出来,的确都是很成熟的白话。不过,我想这没多大关系。

问:但是,《红楼梦》有些写景的部分,完全用四言一句,虽然很典雅工整,但是不是呆板了一点?

白:这样讲好了,有时候,一本书文字的好坏并不能单独抽出来看,要看整本书的体裁。像福克纳的文字,抽出一两段都是很坏的英文,文法也不通,但是整体看,实在是不得了。

文字要能增加题材的效果

问:能不能说,文学的语言本来就不能跟一般的语言放在一起比较?

白:那当然!文学的语言再怎么白,也跟一般的白话不同,而且得看题材,看哪样的文字可以发挥题旨,产生效果。像卡缪的《异乡人》,要表现的是作者的哲学思想,用的文字要清楚,当然就不能像福克纳那样用很重的文字,他的风格(style)是近乎海明威的。风格跟本身的内容要配合,看能不能增加题材的效果,表现题材的主题。

(话题转了转,白先勇说到极兴处,不自觉将椅子往前一推,话题又落回他身上。)

问:你写作的速度快不快?

白:很慢,很慢,慢得简直——只有《金大班》最快,两天就出来了,写得很轻松,其他的都在脑里转很久,写了以后至少还要修改两三遍。

问:你们那一代出了不少文坛巨星,我们现在好像没有?

白:我倒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当年要好。哈哈!大概因为我们年纪大了。哈!你们看起来就——而且大概我们那时容易成名吧!现在你们比较吃亏,尤其是诗坛。(他转头问主编梅新)是吧?要出一颗彗星,很难很难。

问:有人说是因为当年的外文系功课轻松——

白:哈哈!你们现在很重是吗?(在座几位外文系的学弟、学妹一致抱怨:重喔!)我们以前常常逃课去印刷厂。

当时办《现代文学》,大家都很穷

问:对了,你们办《现代文学》是基于什么动机?是不是被退稿,恼了,一气之下自己开个天地?

白:没有!哈!凑巧因为我们那届和上下两届写的人很多,上一届的像丛苏、叶维廉,下一届的像王祯和、郑恒雄,我们同届的更多。我当时想,我们自己开了地盘一起写,不是很好吗?那时我们什么都自己来,穷得很。当时,夏济安先生对我们这些后进的启发很大,他有文学眼光,是个很好的老师。

(白先勇转向目前任《中外文学》执行编辑的杨泽,问他,《中外》现在多少稿费?杨泽答说不好意思讲,不过稿费最近要提高了。大家都笑。白先勇笑着说:)

我们那时是没有稿费的,常常还要贴钱,穷喔!

问:陈若曦说你们穷得想卖你的照片——

白:啊!乱讲!没有的事,陈若曦还给我骂了一顿!

(他急呼呼地否认,一边笑不可抑,每个人都轰然笑起来。主编玩笑说,你现在的相片还有效呢!我们到街头去!说着做出兜售的动作,白先勇笑着搭腔:)

如果卖得出去,我也去卖啦,抛头露面,哈哈!

我们有那么多文化成品,为什么不推出去?

问:你是从海外来的,你觉得我们介绍自己的作品,译介工作做得怎么样?

白:在海外,有人在做了,像李欧梵他们就有在做。夏志清在哥伦比亚大学也陆续翻过几篇台湾的小说,做了一些介绍。因为现在大陆拿不出好作品,他们只有把鲁迅、巴金的作品翻好,推出去。美国教授教中国文学,上到“五四”以后,就上不下去了,没有够分量的作品可以讲,所以他们现在开始注意台湾的作品,也很需要,而且很喜欢。只是,这里的宣传太差,到现在还推不动,真是奇怪!

问:你应该多讲讲,多写一些此类工作的建议!

白:唉!(气急败坏地)我着急得很,每次逢着机会就说。这件事应该大家一齐来说,大家一起做!我们有钱,有人才,就是还没有觉醒;重要的是,没有独立的机构来做这种事,我们有那么多文化成品,为什么不推出去?像台北故宫的东西,为什么不做一次世界巡回展?张大千在海外有名得很,他在美国自己开的展览轰动得很,他现在人在台湾,为什么不帮他弄个回顾展,推到世界各地去?我们甚至没有一本像样的杂志,对外介绍我们的东西。像《汉声》很有水准,怎么不主动资助他们?他们辛苦得很,也真了不起,就是没有足够的经费。

观念建立最重要,像“中学生头发”的问题

问:这是不是因为当局还没建立起对文化的观念?

白:对嘛!我们有东西、有人才,就是推不出去。可能是这样,还没认识到文化的重要性,以为跟娱乐、杂耍差不多。

问:观念的建立最重要,就像“中学生的头发问题”。到现在还有“中学生应该专心课业,不应为头发操心”这种说法,这是怎么说的呢?

白:哎呀!我今天还在生气,这真是野蛮得很,毫无道理,落后到了极点,而且对中学生很不公平,他们最痛恨的就是这个。我们真是太不了解青少年的心理。教育心理学有没有证明,说留了头发就妨害教育?那么,照说全世界只有我们头发最短,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就全世界第一?为了这件事,还争论了那么多年,真是毫无道理。而且这又不是我们的国粹,我们哪里就是这样的嘛!更野蛮的是头发不合格,在发上划一刀,这种事这些年来层出不穷。你想想看,被罚的学生那种心理的打击!

问:对!这是小事,但关系青少年的心理太重要了。你写小说,一定比较了解这一点,是不?

白:我就看过小学毕业,刚上初中的女生,剪掉长发,顶个西瓜皮,缩着脖子走的样子。这时期的青少年,最敏感,反抗力也最大,这样做对他们等于是破坏。全世界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如果硬要规定男生剃光头,你自己剃看看,才知道滋味不好受。真的,太笑话了!太笑话了!

母亲去世以后,感觉到人生无常

问:你的小说里有不少是以青少年的心理为题材的,里面的女性角色很多,女性的心理也写得特别好,你小时候是否受到女人很大的影响?

白:(笑)我不觉得我偏重女人,我什么都写啊!我小时候,最亲近的倒是一个副官。

问:在《蓦然回首》那篇散文,你写母亲那几段特别动人——

白:嗯!我母亲的死对我是很大的打击,我很难相信,像她那样的人也会死。从那以后,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人生的无常,知道人生的大限。

问:前面有一段写你母亲病中坚持去参加一个婚宴,坐起化妆,对着镜子看看说:“换珠衫依然是富贵模样。”

白:我母亲是个生命力很强的人,看她奋斗一辈子,最后还是失败了,败在死亡的手里。从这以后,我对人生就不再那么肯定,而且常常有一种无常感。

写父亲,除非是写回忆录

问:你有没有想过写你的父亲(白崇禧将军,抗日名将)?你是最适当人选啊!

白:我不行,自己下笔不公正,也不够严谨,除非是写回忆录。

问:现在有没有写你父亲的书?美国有没有?

白:没有,只有英国的一本书,写关于当时几位将领。很奇怪,在美国,没有一本书很公正地写我们抗战的情形,他们对中国的“民国史”非常忽略,也不懂。我们自己也没有一本中日战史,没有一本好好的“民国史”给世界看。

 

座谈了两个多小时,白先勇声音已有些嘶哑了。他原患着重感冒,今晚抱病而来,侃侃而谈,但仍掩不住不时冒出来的咳嗽声。已经十点半了,大家的问题还很多,然而,只有在此打住。大家纷纷离座,握手而别,期待下一回,白先勇归来时能再和青年朋友们聚首共话。

一九七九年《台湾时报》

(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