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麦节 1
从小学开始,顾知就开始享受到“阶级优待”。她成绩最好,所以她是女班长,是纪律委员,手拿一支粉笔就能掌握众人生死。
当看着门口的小男生痛哭流涕,跪下扯着女值日生的裤腿,只为了哀求她不要把他的名字记到黑板上的时候,顾知默默地在心里写下“慈悲为怀”四个大字。
大多数时候,顾知是讲原则的。此同学确确实实上课讲话多次,确确实实恶作剧把人家女同学惹哭了,那他的大名一定会出现在黑板上。但如果他们私下解决,诚恳道歉,顾知就会欣慰地把名字赶紧擦掉。
小花说,顾知,你竟然擦小明的名字,你是不是喜欢他!
顾知说,小花,你老是记小明的名字,你才喜欢他吧?
小学时的情感都太过朦胧,但是顾知总是能记得小花脸上的那抹微红,像是班主任用红笔画的大勾勾墨迹未干而晕开在白色的纸张上。
初中以后,顾知面对那些迷茫而狂妄的孩子做不到真正的“宽容”,大多数时候是忽视。就像是忽视一片摇摇晃晃落下的香樟叶片。
林河本来也是这许许多多被无视的香樟叶中的一片。
林河大概就是人们口中的小混混。成绩不好,跟社会人有联系,打架,爱跟老师顶嘴。
其实其他的也不关顾知什么事情,主要是顶嘴。
他们这个班的英语老师更年期,脾气很差。说话很是刻薄,唯有林河傲骨,一直不肯妥协。
静溪初中的生源很差,即使到了初三关键时期,英语老师也一直讲很基础的知识点,一遍又一遍地磨,让所有同学多多少少能抓住一点分。但这种课对于中等偏上的同学来说是很痛苦的。
所以当老师生气罢课的时候,顾知有时也挺高兴。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做自己的提高题了。回到自己世界的感觉,真好。
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同学跟顾知一样也很高兴,传纸条,吃零食,就像是放了一个迷你假期。但大部分背负着家长期望的普通同学脸上都是凝重的表情。他们的目光像飞箭戳在林河的背脊上。
常菲是英语课代表,她朝林河狠狠瞪了一眼。“你不要学,大家不要学呀?你不知道现在考高中越来越难啊?”扔下话就急冲冲地往英语老师办公室跑过去。
林河从前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屋子人愿意把自己的尊严放在地上任人践踏。后来他隐隐约约明白了点,却为觉得不值。至少,他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尊严被这样的人踩。但是林河还是懒懒地站起来,拖着步子站到门外走廊里去了。
被哄好的满面春风的英语老师看见在门外的林河脸色又沉下来,说:“你又捣什么乱?不想学你就滚回家!”
顾知心里一紧。只见林河笑了笑,收了点吊儿郎当的样子,说道:“老师,我错了,我罚站呢。我以后再也不打扰您讲课了。”
英语老师的脸色缓和不少。但她抬眼又看了林河两眼,嗅到了蓬勃的年轻人的气息。她回想起这些天夜里的眼泪和嘶吼,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已经不再年轻。她又气上心头,头脑发昏。
她迈进教室,想要再找一个撒气桶。坐在靠门口杨徐成了最佳目标。她上前掀翻了杨徐的帽子,将少年隐秘自卑的心事袒露在试探、惊异、嘲笑的目光之下,毫无负罪感,接着火上浇油。
她指着那颗癞巴巴的光头,尖着嗓子骂道:“像你们这种人,一点儿也不懂得感恩。马上两年职中一上,就是坏透了的小畜生!”
很多情绪其实是无由来的,常常都寻找不到它们那份因果关系,只是突然想到了、发生了。美好一点的就是“乌鸦像写字台”,丑恶的就是刻薄的更年期妇女化身疯狗。
轰然一声,铁皮讲台被林河狠狠踹了一脚。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屏息抬头。
林河冷眼看着那面色憔悴的刻薄女人,说:“我们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怎样也好过你那不是人的老公。”
英语老师的伤口被撒了盐,痛极了,几乎是惨叫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林河,面容竟然瞬间更加苍老。她紧接着狼狈逃走。背影踉跄,一举一动都似乎在写着“惨淡人生”四个大字。
教室里一片寂静,顾知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很快。
大多数人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场较量中英语老师为何突然溃不成军卸甲而逃。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河胜利了,却也并没有欢呼雀跃。
林河把帽子捡起来给了沉默的杨徐。杨徐戴上帽子后,没有抬眼看任何人。但顾知看向了刘妍,她在笑。
林河看向窗外,顾知看着面前空白的英语提高试卷。此时两人有着相似的复杂的心情。
无心窥视到别人暗处的秘密,也并不怎么快活。
不久后,小卖部老板性骚扰女学生被告上了法庭。而他的妻子,也就是这位英语老师,也被解职了。新来的英语老师刚毕业没多久,性格温柔,讲课也比较细腻。
似乎之前的那位英语老师留下的印象就只有难听的课,刻薄的咒骂,和惨淡的背影了。
顾知对婚姻一直抱有很消极的态度。尤其是对上一辈人的婚姻。她怀疑那个时代人们到底讲不讲爱情。目光所及之处,或者妻子嫌弃丈夫于是红杏出墙,或者丈夫厌倦妻子于是出轨成家常便饭,但个个却耽于互相折磨,保守地不肯离婚、不肯放手,守着破碎的家的一个风干的破架子。
但是恋爱似乎就不同。恋爱,本身就有“恋”和“爱”。仿佛它本该纯粹得只有感情,没有金钱,没有守恒的法则,没有无谓的牺牲。它听起来就很坦荡,就很勇敢,就很用力,就很无知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