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艺术”(1)
[马克,独自一人。
马克 我的朋友塞尔吉买了一幅画。
那是一幅大约一米六长、一米二宽的白色油画。
画的底色是白的,要是眯起眼睛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还有细细的白色条子的对角线。
我的朋友塞尔吉是一位多年的老朋友。
这家伙干得很不错,他是一位皮肤科大夫,还喜欢艺术。
星期一,我去看了那幅画,画是塞尔吉在上星期六买下的,可他看中它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一幅有着白色条子对角线的白色油画。
[塞尔吉家。
一幅有着细细的白色条子对角线的白色油画就摆放在地上。
塞尔吉看着他的油画,心中洋洋得意。
马克端详着油画。
塞尔吉看着欣赏着油画的马克。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一言不发却表露出所有
情感。
马克 贵吗?
塞尔吉 二十万。
马克 二十万?……
塞尔吉 汉丁顿愿意出二十二万从我手里买回它。
马克 谁?
塞尔吉 汉丁顿嘛?!
马克 不认识。
塞尔吉 汉丁顿!汉丁顿画廊!
马克 汉丁顿画廊要用二十二万从你手里买回这幅画?
塞尔吉 不,不是汉丁顿画廊。是他,汉丁顿本人。为他自己买。
马克 那汉丁顿他为什么没有把画给买走呢?
塞尔吉 因为对这些画商来说,他们更愿意卖给私人收藏者,要让市场流通起来嘛。
马克 噢……
塞尔吉 怎么样啊?
马克 ……
塞尔吉 你那个位置不好。到这儿来看。
看到线条了吗?
马克 他叫什么……
塞尔吉 画家吗?安特里奥斯。
马克 有名吗?
塞尔吉 非常有名。太有名啦!
[少顷。
马克 塞尔吉,你这幅画恐怕不是花二十万法郎买来的吧?
塞尔吉 我的老朋友,它就是这个价。这可是一幅安特里奥斯的画呀!
马克 你不是花二十万法郎买下这幅画的!
塞尔吉 我早就知道你是外行。
马克 你花二十万法郎就买这么个狗屁?!
[塞尔吉,就像一个人似的。
塞尔吉 我的朋友马克,人很聪明,我一直很看重他,他有一份好工作,航空工程师,不过他属于那种新派知识分子,不仅敌视现代派,而且滋生出一种不可理喻的傲慢。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这个怀旧主义者的狂妄自大已经着实令人吃惊。
[人物同上。
同一地点。
同一幅油画。
塞尔吉 (稍顷)……你怎么能说这幅画是“狗屁”?
马克 塞尔吉,稍微幽默一点!笑笑!……笑笑,老朋友,你买下这幅画真让人不可思议!
[马克笑。
塞尔吉不动声色。
塞尔吉 你觉得买下这幅画不可思议,也罢;你觉得好笑,也行;可我想弄明白,你说“这么个狗屁”究竟是什么意思。
马克 你在拿我开玩笑!
塞尔吉 完全没有。“这么个狗屁”,你凭什么这么说?说一样东西是狗屁的时候,肯定有一套评价这样东西的标准吧!
马克 你在跟谁说话哪?眼下你是跟谁在说话呀?嗬嗬!……
塞尔吉 你对当代绘画不感兴趣,你从来都没有兴趣。你对这个领域一窍不通,你对这幅画所遵循的法则也就一窍不通,又怎么能够断定它是狗屁?
马克 对不起,它确实是狗屁。
[塞尔吉独自一人。
塞尔吉 他不喜欢这幅画。
可以嘛……
可他说话的态度不留丝毫情面。
也不做丝毫的努力。
他批判起来没有丝毫的人情味儿。
只有一种狂妄的笑、一种虚伪的笑。
一种自以为是、觉得比谁都更高明的笑。
我讨厌这种笑。
[马克独自一人。
马克 塞尔吉竟然买下这样一幅画,真让我看不懂,他让我担心,并给我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苦恼。
从他家里出来之后,我不得不含了三粒定心丸[1],这是鲍拉推荐给我的——话说回来,她跟我说的是定心丸呢,还是安神丸[2]?你喜欢定心丸还是安神丸呀?我又怎么会知道?!——因为我绝对弄不明白,塞尔吉,我的朋友,怎么会买下这幅画的。二十万法郎!
这家伙手头阔,但也没有阔到躺在黄金堆里打滚呀!不过就是手头阔一点而已,是有点儿阔。但再阔也不至于花二十万买一幅白画。
我得把这件事告诉伊万,他是我俩共同的朋友,我要跟伊万谈谈这件事。尽管伊万是个对什么都能容忍的家伙,这种容忍在人际交往方面却是再糟糕不过的缺点。伊万能够容忍是因为他无所谓。要是伊万容忍塞尔吉花二十万买下这幅白色狗屁画的话,那就说明他对塞尔吉也无所谓。这是明摆着的。
[伊万家中。
墙上挂着一幅拙劣的画。
伊万背朝着天趴在地上。
他好像在家具底下找什么。
他一边找一边转过身来自我介绍。
伊万 我叫伊万。
近来我心情有点烦躁,因为在纺织业混了一辈子之后,我刚刚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纸品批发公司当代理。
我人缘挺好,可我的职业生涯却从来都是一塌糊涂。好在两星期后我就要结婚了,女方天资聪慧、家境很好。
[马克上。
伊万重新弯下身去找东西。
马克 你在干什么?
伊万 我在找记号笔的笔套。
[少顷。
马克 好啦,别找啦。
伊万 五分钟之前它还在呢。
马克 没什么要紧的。
伊万 要紧的。
[马克低下身来和他一起寻找。
两人都找了一会儿。
马克站起身来。
马克 得啦。你另外再买一支吧。
伊万 这可不是一般的记号笔,各种材料它都写得上去……真烦人。你要知道,这些小玩意儿多么让我心烦。五分钟之前,那只笔套还牢牢地捏在我手里呢。
马克 你们就把家安在这儿?……
伊万 你觉得这地方对小夫妻来说还行吗?
马克 小夫妻!哈!哈!
伊万 在卡特琳娜面前你可不能这么笑。
马克 纸品生意做得怎么样?
伊万 不错。我在学。
马克 你瘦了。
伊万 有一点。笔套找不到真他妈的叫我恼火,这笔马上就会干的呀。你坐吧。
马克 如果你再找笔套的话,我就走人了。
伊万 OK,我不找了。你想喝点什么?
马克 来瓶巴黎水,要是有的话。
这几天你见到过塞尔吉吗?
伊万 没见过。你呢?
马克 昨天见过。
伊万 他好吗?
马克 好得很。
他刚买了一幅画。
伊万 是吗?
马克 嗯。
伊万 好看吗?
马克 白的。
伊万 白的?
马克 白的。想象一下吧,大约一米六乘一米二的样子……白色底子……完完全全白的……对角呢,还有细细的、白色的对角纹线……明白吗……也许画的下方还有一条白色的水平线作为补充……
伊万 你怎么看出来的?
马克 什么?
伊万 白色线条。既然底色是白的,你又是怎么看出那些线条的呢?
马克 我就是看见了。因为假设这些线条稍稍有点灰色,或者反过来底色有点灰,总之白色也是有差别的嘛!有的白得多一点,有的白得少一点!
伊万 别发急。你干吗发急呀?
马克 你立马就钻牛角尖。
话都不让我讲完!
伊万 好。说下去吧?
马克 好。那么,你明白这幅画是什么样子了吧。
伊万 是的。
马克 现在你再猜一下塞尔吉为它花了多少钱。
伊万 画家是谁?
马克 安特里奥斯。你听说过吗?
伊万 没听说。他有名吗?
马克 我早就料到你会提这个问题的!
伊万 符合逻辑……
马克 不,这不符合逻辑。
伊万 当然符合逻辑喽,你让我猜价钱,可谁都知道价格的高低是根据画家的名声大小来定的。
马克 我不是要你根据这个标准或那个标准来为这幅画估价,也不是要你做什么专业评估,我只是问你,伊万,就这么一幅带有几根断断续续的白色对角线的白画,你会出多少钱?
伊万 零。
马克 好。可塞尔吉呢?你随便说个数吧。
伊万 一万。
马克 哈!哈!
伊万 五万。
马克 哈!哈!
伊万 十万……
马克 继续……
伊万 十五万?……二十万?!……
马克 二十万。整整二十万法郎。
伊万 不会吧?!
马克 就是二十万。
伊万 整整二十万??!
马克 ……整整二十万。
伊万 ……他发疯了!……
马克 难道不是吗?
[少顷。
伊万 不过……
马克 ……不过什么?
伊万 要是这能使他高兴的话……反正他有钱……
马克 你就是这么看问题的,你呀。
伊万 怎么啦?你呢,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马克 你看不出这里面的严重性吗?
伊万 呃……看不出……
马克 奇怪,你竟然看不到这件事情的实质。你只看到外表,看不到其中的严重性。
伊万 有什么严重的?
马克 你看不出它意味着什么?
伊万 ……要吃开心果吗?
马克 你没发现,突然之间,塞尔吉以“收藏家”自居起来,真是滑稽透顶。
伊万 嗯,嗯……
马克 从今以后,我们的朋友塞尔吉就名列“艺术收藏大家”喽。
伊万 不会的!……
马克 当然不会。以现在这个价,什么家也算不了,伊万。不过,他呀,却自以为是。
伊万 是吗……
马克 你不觉得别扭吗?
伊万 不觉得。要是他乐意这样的话。
马克 要是他乐意这样的话,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他乐意这样的话,这又是一种什么哲学?!
伊万 只要这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
马克 可它对别人就是有伤害!譬如我。我就是,看到我喜欢的塞尔吉由于赶时髦而上当受骗,丧失了最起码的鉴别力,我就给搞糊涂啦,老朋友,我不仅给搞糊涂了,甚至被伤害了。
伊万 你好像刚刚认识他似的。他可一直都是这样可笑地游荡在各个画廊里,一直都像是个展览会里的耗子……
马克 他是一直都像个耗子,但却是一个可以与人一起分享快乐的耗子。因为,你懂吗,从根本上讲,真正让我伤心的是,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笑了。
伊万 能的!
马克 不能!
伊万 你试过啦?
马克 当然。我笑啦。开怀大笑。我还能做什么呢?可他连嘴都没有咧一咧。
二十万,这笑的代价也太贵了点,对不对?
伊万 对。(两人笑着。)跟我在一起,他会笑的。
马克 我不信。再来点开心果。
伊万 他会笑的,你就瞧着吧。
[塞尔吉家中。
塞尔吉和伊万在一起。看不到那幅画。
塞尔吉 ……怎么样,跟岳父母那边,关系还好吗?
伊万 好极了。他们念叨说,这个小伙子在事业上一直漂泊无定,现在终于在纸品业里试试身手啦……
我手上长了个东西,就这儿,是什么呀?
(塞尔吉替他做检查)……严重吗?
塞尔吉 没事儿。
伊万 那好。有什么新闻吗?……
塞尔吉 没有。工作很忙。累死了。
见到你我很高兴。你从来不给我打电话。
伊万 我不敢打扰你。
塞尔吉 开玩笑。你把名字留给秘书,我会立马给你回电的。
伊万 说得是。
你家里越来越像个修道院了……
塞尔吉 (笑)是啊!……
最近见到马克了吗?
伊万 没有,最近没有。
你见到他了吗?
塞尔吉 两三天前见过。
伊万 他好吗?
塞尔吉 还好。仅此而已。
伊万 是吗?!
塞尔吉 不,不,他很好。
伊万 一个星期之前,我和他通过电话,他好像还不错。
塞尔吉 是的,是的,他不错。
伊万 可你的样子好像在说他不太好。
塞尔吉 完全不是,跟你说啦,他好着呢。
伊万 你刚刚说啦,仅此而已。
塞尔吉 我是说过,仅此而已。可他过得不错。
[良久。
伊万在房间里踱步……
伊万 你出去逛过吗?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塞尔吉 没有。我再也没钱出去逛啦。
伊万 啊,是吗?
塞尔吉 (快活地)我破产啦。
伊万 是吗?
塞尔吉 你想见见稀罕的东西吗?想见吗?
伊万 什么呀!拿出来瞧瞧!
[塞尔吉下,回到房间时带上了安特里奥斯的画,再把它翻过来放在伊万面前。
伊万看着画,奇怪的是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开怀大笑。
在伊万端详着油画、塞尔吉观察着伊万好一阵子之后。
伊万 噢,是啊,是啊,是啊。
塞尔吉 安特里奥斯。
伊万 是,是。
塞尔吉 七十年代的安特里奥斯。请注意,他眼下有一个阶段的风格类似,可这幅画是七十年代的。
伊万 是,是。
贵吗?
塞尔吉 贵是绝对的贵,但实际上并不贵。
喜欢吗?
伊万 啊,是的,是的,是的。
塞尔吉 很显然。
伊万 很显然,是啊……是啊……可同时……
塞尔吉 魅力十足。
伊万 嗯……是啊……
塞尔吉 在那儿,你是看不到波动的。
伊万 ……能稍稍看到一点儿……
塞尔吉 看不到,看不到的。你应该中午来。人工照明之下,是看不到单色波动的。
伊万 嗯,嗯。
塞尔吉 更何况这也不是一幅单色的画!
伊万 不是的!……
多少钱?
塞尔吉 二十万。
伊万 ……是啊。
塞尔吉 是呀。
[沉默
塞尔吉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紧接着伊万也大笑起来。
两人都纵情大笑。
塞尔吉 疯了,对吗?
伊万 疯啦!
塞尔吉 二十万法郎!
[他们尽情大笑。
停住笑。对视。
重新开始大笑。
再次止住。
终于平静下来之后:
塞尔吉 你知道吗,马克已经见过这幅画了。
伊万 噢?
塞尔吉 差点晕过去。
伊万 是吗?
塞尔吉 他跟我说这是狗屁。简直是胡说八道。
伊万 有道理。
塞尔吉 不可以说它是狗屁。
伊万 不可以。
塞尔吉 可以说,我看不懂,我吃不准,就是不可以说“这是狗屁”。
伊万 他家你是见识过的嘛。
塞尔吉 乏善可陈。
你家也一样,是……我意思是说,你是无所谓的。
伊万 他呢,是个老派的家伙,一个古典主义者,你怎么能指望他……
塞尔吉 从他一张开嘴笑的时候,就这样面带嘲讽……没有一点魅力……没有一点幽默……
伊万 你不会今天才发现马克是个冲动型的人吧……
塞尔吉 他缺少幽默感。跟你在一起,我会笑。跟他在一起,我就僵了。
伊万 确实,他现在的心情不大好。
塞尔吉 我并不责怪他对这幅画无动于衷,他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也没有经过系统的培训,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这样去做,或者因为他没有特别的爱好,这都没有关系。我责怪的是他的口气,他的自以为是,他的缺乏分寸。
我责怪他口无遮拦。而不是责怪他对当代艺术缺少兴趣,对此我无所谓,我爱他超过这一切……
伊万 他也爱你!……
塞尔吉 不,不,不,不,那天我感觉到了他身上有着某种……
某种优越感……某种尖酸的嘲讽……
伊万 没有,没有的!
塞尔吉 有的!你不要老是想和稀泥。不要老想充当人类的伟大调解者。你得承认马克正在僵化。因为他确实在僵化。
[静默。
[马克家。
墙上挂着一幅具象画,画的是从一扇窗里看出去的风景。
伊万 我们笑啦。
马克 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