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斯科蒂·博尔迪欧和他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住在里弗赛德街的右侧,那是一幢木结构的经济公寓房,他们家在三楼,你爬上房子外的木头扶梯到三楼,这扶梯就像梦境里的扶梯一样,因为一级级的扶梯是从底下大片十英尺高的灌木丛中伸出来的,然后你摇摇晃晃踏上简陋门廊的梯子,耳边听得一脸好奇的法裔加拿大女人一面脸朝你看着,一面嘴上却对别的女人大声说话,“啊哟,贝兰治太太a tu ton 衣服都洗完了吗?”斯科蒂有他自己单独的一个房间,他就在这间房间里认认真真地用红笔记下夏季棒球队的安打率,数字写得不能再小了,字母也很小;要不就坐在深褐色的厨房里,手捧一份《太阳报》[1],翻阅体育版。当时还有一个小弟。还有一个现已去世的父亲。那是一个握着粗大的拳头、表情严峻的人,他早晨迈着吃力的脚步去上班,就像犹太传说中的泥人顶着浓雾越过大海去完成他的使命。斯科蒂、G.J.、扎格、维尼都是一支夏季棒球队、一支冬季棒球队和一支战无不胜的秋季橄榄球队的重要成员。
劳颂家住在里弗赛德街的另一头,就在他们出发的那个方向,从沙洲的沙滩边上的希腊人糖果烟杂店出发,在半山腰上,是一排排平房中的一条欢乐的大街。高大古怪的劳颂的父亲是一个高大古怪的送牛奶工人。他高大古怪的小弟与做坚信礼的同龄小孩子一起在教堂里参加连续九天的祈祷式。到了圣诞节,劳颂家有一棵圣诞树,还有圣诞礼物;G·J·里戈泼洛斯家也有一棵圣诞树,但是从他家黑暗的窗口见到的是病病歪歪、枝叶稀疏、始终是耷拉着的样子;斯科蒂·博尔迪欧的母亲就像丧事承办人一样,在铺了仿漆地毡的客厅里支起一棵圣诞树,旁边摆放了花瓶。大个子扎格家是一个典型的法裔加拿大家庭,因此,他们家屋子里有圣诞树、圣诞礼物、窗饰、彩色纸屑……
维尼·贝尔格拉克家住在河对岸的穆迪街,是一个贫民窟。杰基·扎格·杜洛兹家离现在他们停下脚步的岔路口不远。岔路口有交通灯,把雪地照成一片玫瑰红,照成一片花环形的翠绿。街边两个拐角处,木结构经济公寓房的窗口大都亮着红和蓝的灯光;他们屋子的烟囱里也冒出了节日的气象;人们在楼下铺有沥青的院子里,头顶着飞雪,站在晾衣绳子下面聊天,说话声发出回响。
杰基·杜洛兹家在街的另一头,离这里几个门面,在另一个街角,那是波塔基维尔区的中心商区,似乎始终是最热闹的地方,这里是便当午餐集中地,在地滚球场地、弹子房的对面有公共汽车站,又靠近很大的肉类市场,街道两边都有空地,冬日黄昏时孩子们在深褐色的杂草中玩游戏,此时月亮刚刚升起,月光清纯、遥远,呈现从未见过的惨白,仿佛它已经冻结了,又涂上了蓝灰色。他和他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同住;他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从四楼的窗户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屋顶,以及在无数洁白的星光映照下,当昏黄的万家灯火显现时,可以看到冬夜的闪烁——那星星是北方清明的夜空不计其数的悬挂着的冻结的眼泪,一月里的银河就像银白的太妃糖,静止不动的严霜白幔,巨大而闪烁,随着时光与宇宙的生命力的缓慢搏动而跳动。在杜洛兹家,从厨房的窗口可以看到底下耀眼杂乱的街景;而在屋子里面,洁白的餐桌桌布上放着盛了许多食物、酒菜、苹果、橘子的碗,干净的烫衣板靠在擦得锃亮的门的后面,还摆着菜橱,里面一个个小碟子里放着昨夜剩下的爆玉米花。在阴沉沉的午后,杰基·杜洛兹匆匆地赶回家,十一月、十二月里还是满头大汗,在阴沉沉的厨房的餐桌上就座,手捧一本棋谱,一边整盒整盒大嚼涂了花生奶油的高档里兹薄脆饼干。晚上他高大的父亲艾密尔回到家里,摸黑在收音机旁坐下来,不停地咳嗽。他从厨房开门跑到厅里,然后急匆匆地下楼去找他的朋友,他走的是公寓楼房间正面的楼梯,那通常是父母陪着客人以及每逢庄重肃穆正式的场合才用的——屋后的楼梯太暗、太脏,仿佛灰泥抹得稀稀拉拉的,今后有一天他会在回忆懒散、失落时光悔恨的梦中,记起这些一级级的楼梯……梦中G.J.的身影落在街头一截陶瓷一样的断腿上,就像表现出强烈刺眼迷茫的现代绘画……在一九三九年,还不懂世界会变得疯狂。
就在交叉路口,走过来很多人,他们在雪地里哇啦哇啦地说话。比利·阿陶德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步子急促,长长的腿,挥动的双臂,牙齿雪白锃亮;他是棒球队的第二守垒员;在过去几个月里他突然变得成熟了,已经到了步履匆匆、去见确定了恋爱关系的女孩子,到市中心电影院去参加新年晚会的时候了。
“瞧,是比利·阿陶德!哇,德雷克特猛虎队真棒!”维尼大声嚷道,但是比利还是自管自赶路,他已经迟到了,他是看到他们的。
“啊,我说你们都在干什么呢?——差不多十点了,已经长成大人了,你们这个时候还在马路上瞎溜达,我嘛,我有女朋友了,再见,孩子们,”——比利·阿陶德也叫“好家伙”——“好家伙,瞧古斯·里戈泼洛斯外套上落满雪了!”他嚷道,不屑一顾地挥一挥手。“让他去做夜猫子吧!”他嚷道,消失在纺织研究所和大片雪地旁边长长的马路上,融入穆迪街桥和市中心的灯光里,许多人在朝市中心走去,许多汽车轮胎上的防滑链在积雪上哗啦哗啦地朝市中心滚动,汽车的红色尾灯在雪地里照出漂亮的圣诞节红光。
“瞧,那是伊迪儿!”他们都大声叫起来,因为在昏暗中出现了乔·比索内特的高大身影,他一见是他们几个人,就耸起两个肩膀,并且在两肩之间伸出下巴,装出可怕的幽灵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大水妖来了!”
“呜呜!”乔招呼道,一边仍旧僵硬地摆出他的“水妖”姿势,模仿三十年代查尔斯·比克福[2]影片里海盗的庞大身躯,模仿卡通画里隆起双肩的高大的费根,模仿拿着吗啡针头追逐查理·卓别林的彪形大汉,但是他的模样是现代的,他头戴一顶遮住眼睛的棒球帽,双拳紧握,嘴唇噘起,露出大门牙,俨然是要跟人打一架的样子。
这帮人中走出杰基·杜洛兹,也摆出一样的姿态,隆起肩来横行,脸抽搐,眼直瞪,拳头紧握;他们面对面,鼻子顶着鼻子,因为要保持这样的姿态,两人直喘粗气,牙齿几乎要碰到一起了;他们曾经一起度过无数个滴水成冰的冬夜,在摔跤和角斗比赛之后,看完童年时代的电影之后像这样一起回家,在零度以下的天气里嘴上吹着泡泡,因此人们带着在黑夜里无法抑制的不信任感看着他们,总觉得伊迪儿·乔和扎格从马路上走过来要大闹游戏厅。是新英格兰之夜捕鲸城马路上大作家梅尔维尔式的梦境……古斯·里戈泼洛斯曾经一度完全控制和指挥着伊迪儿的情绪,他是一个宽宏大量、头脑单纯的人,但是力气很大,抵得上两个大人;古斯在他面前会像巫医一样手舞足蹈,两眼圆睁,在夏日的公园里,伊迪儿会和蔼地假装嘴角流涎直到真的口水挂下来,遵照他的意思装得完全像一个木讷的人的样子,他听从古斯的吩咐盯住扎格,在天黑以后的墓地里穿过少年恐怖场面的丛林,一边像犀牛一样咆哮一边紧追不舍;在这一帮人中有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只要G.J.说一句话,力大无比的伊迪儿连杀人的事也会干。不过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点冷下来;伊迪儿有了一个女朋友,现在就是要去见她,“她名字叫丽塔,”他告诉他们说,“你们不了解,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家就在那边,”他伸手指指前面,他,离这里两个街区远的一个热闹大家庭中一个高大个子、红脸颊、身体强壮的法裔加拿大乡下人的儿子,他说话的语气很朴实。在他的脑袋上飞雪堆积了奇妙的小小一圈……他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沾沾自喜的健康的大脸,在黑围巾和新英格兰冬日裹得暖暖的大衣衬托下,显得饱满而丰润。“伊伊伊迪儿!”他又说了一遍,意味深长地朝大家看了一眼,抬腿走了。“再见啦——”
“瞧他那样,妈的伊迪儿,你们瞧见过他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样子吗——”
“嗨,耗子,闲话少说,你听见杰克说的话了吗?每天酒窖小餐馆开门,铃已经响了,大家都回到自修教室里,第一个从学校出来,伊迪儿是头儿,你瞧他,就像梦里一样他乘机离去,走远路,迈着伐木工那样的大步,穿过草地,穿过人行道,穿过运河桥,穿过便当餐饮店,穿过市政厅,此时从酒窖小餐馆走出第一个高级中学来的常客,后面是吉米·迈克菲,乔·里格斯,还有我,都是铁杆哥们,在伊迪儿后面一百码的地方——”
“伊迪儿在穆迪街走了一半路,他不但想尽快回去做家庭作业,因为要花六个钟头才能完成——”
“——他迈着大步飞快地走过银星酒馆,走过女中门前的那棵大树,走过雕像,走过——”
“——好了”——(劳颂和扎格这时争先恐后抢着要把这些情况说给G.J.和所有其他人听)——“要六个钟头才能完成他的家庭作业,可是晚餐之前他还要吃下三个汉堡包,还要跟他的妹妹苔丽玩六盘核桃游戏——”
“——随便哪个伊迪儿都没有工夫闲逛,没有工夫在学校大门口抽烟聊天,不可能让乔·梅普尔瞧见去报告校长,伊迪儿是最诚实、刻苦、生平从不偷盗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好学生,走在穆迪街上领着大家回家……他后面远远跟着的那些女生,一眼望去尽是五花八门的印花头巾呀香蕉[3]呀……”
“——伊迪儿真是个好家伙!瞧他在雪地里走路的样子。”G.J.接过话来说道,伸手指着他。“瞧,现在雪把他的屁股也遮起来了……伊伊伊迪儿呜呜宝贝儿呜呜真是社会的栋梁,人类的精英,是——一点不假,要是我们会被拯救的话,他就是上帝的这个绿色星球上最优秀的孩子……上帝啊,在我们死去之前,赐予我们一点安宁吧,”G.J.最后说道,一面划着十字,而大家都从眼角斜睨着他,等待着紧接而来的大笑。
灿烂欢乐的街角在十五分钟的间歇里成了他们的天地,凭借着他们在故乡岁月里洋溢的青春活力,站在那里闲聊。“扎格你在说什么呢,”G.J.问道,猝不及防地抓住扎格,夹住他的脑袋一把将他按下,抓乱他的头发,大笑道。“扎格老弟,他从头到尾都站在那里,一脸的笑容……扎格你真是个乖孩子——斯科蒂在发牌的时候也没有像你这么多的金牙,你那样荒谬反常,老是神色沮丧,从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你就是扎格,这话一点都不假,扎格……就凭这一点,呃,呃,”他把腿抬了几下,做出下流动作,“我要把你的脖子再勒得紧一点,勒得你向伪装的洛厄尔怪人土耳其希腊人G.J.求饶,决定松手饶你一回——退后,先生们,我要叫扎格·杜洛兹彻底下跪——”
“喂,六千个小孩子在德图什店里买光了所有的甘草糖和卡拉梅尔奶糖——里边有可以嚼的果仁——好玩……仔细想想人生也真怪——所有的小孩子在布瓦韦尔杂货店里排队买豆子,在星期六夜里,顶着凛冽的寒风,喂耗子松一松手,”扎格被夹住了脖子还在下面说话。他们六个人全都直挺挺地站着,萨萨滑稽好笑地像一只猫那样尖叫;维尼突然间大笑起来拍打着虱子,用洪亮的声音高声大叫“比利时好小子劳颂,你这家伙”;斯科蒂心里在想,“你认为他们会借给我钱在虚线上签字,这样明年夏天我就可以买到那辆车了,绝不可能,”杰克·杜洛兹笑眯眯的,在他的脑海里想象天地间是一片金光灿烂,他两眼闪耀;耗子里戈泼洛斯不住点头,终于认定一切事物结局都会非常伤心;而阿尔贝·劳颂,明智、沉默、令人惊讶,悄无声息地从牙缝里吐出一小片干雪似的唾沫,庆贺大家都安静下来了,不管有他们没他们,在场的和不在场的,小孩,老人,最可爱的人;六个人都站在那里,终于都安静下来,直挺挺地站着,观望着他们的人生广场。从来没有梦想。
[1] 亦即“洛厄尔《太阳报》”,创办于1867年,始为周报,1892年改为日报,凯鲁亚克曾担任该报体育记者。据2011年统计,日平均发行量为42 900份,日报价75美分。
[2] Charles Bickford(1891—1967),美国影星。
[3] 英文“印花头巾”(bandanas)和“香蕉”(bananas)拼写和读音极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