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主要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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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马克思

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

 

——卡尔·马克思《资本论》德文第一版序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二十三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11页

 

为了分析马克思的思想,我将努力回答在研究孟德斯鸠和孔德时曾经被提出过的同样的问题:马克思是怎样解释他所处的时代的?他的总体社会理论是什么?他对历史是怎样看的?他是怎样看待社会学、历史哲学和政治学三者的关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论述马克思并不比论述前两位更为困难些。如果没有几百万马克思主义者,那么任何人都不会怀疑马克思的指导思想是怎样的。

马克思并不像M·阿克塞洛斯所说的那样是一位技术哲学家,也不是其他人所认为的主张异化的哲学家。科斯塔·阿克塞洛斯著《马克思,技术思想家》,巴黎,收入子夜出版社1961年出版的《论据》丛书。  把异化的概念视作马克思基本思想的一个部分这一看法,天主教的代言人如伊夫·卡尔韦神父曾在《卡尔·马克思的思想》一书(瑟伊出版社1956年出版)中就是这样提的。马克思主义评论家如L·戈德曼和H·勒费弗尔也是如此。H·勒费弗尔说:“批判商品拜物教、批判金钱和资本,这就是马克思经济专业的著作,即《资本论》一书的精髓”(1963年2月13日答《艺术报》记者问),他还进一步说:“马克思论述异化和异化的各种形式的文章遍布他的全部著作,不久前人们还看不到它的全貌。”(《马克思主义》,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我知道什么》丛书之一,第48页。)他首先是一位社会学家和资本主义制度的经济学家。他对这一制度、对人类的命运和所感到的变化都有一套理论。他是他称之为资本主义的社会学—经济学家,而对社会主义制度将是何物没有明确的论述。他总是说人类无法事先认识未来,因此提出马克思是不是斯大林派、托洛茨基派、赫鲁晓夫派还是毛泽东的拥护者这样一个问题是不太有意义的。马克思生活在一个世纪以前,这是他的幸运,也可以说是他的不幸。他没有回答今天我们面临的问题。我们可以代他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这是我们的回答,而不是他的回答。一个人,尤其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因为马克思毕竟与马克思主义有一点关系,都是与他所处的时代不可分割的。提出生活在一个世纪前的马克思会怎么想这样一个问题,就等于代替马克思本人提出马克思会怎么想。回答这个问题是可能的,但答案是不肯定的,因而意义不大。

即使只论述生活在十九世纪里的马克思是怎样认识他所处的时代和前途,而不论述他对我们的时代和前途是怎样想的,这样的分析也还会有许多特殊的困难,其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内因,也有外因。

外在困难源自马克思身后地位上升。今天,大约有十亿人在接受一种称之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这一名称是否确切姑且不论)的教育。对马克思理论的某种解释已经成为俄国的官方思想意识,后来又成了东欧国家和中国的官方思想意识。

这种官方理论自诩是对马克思思想的真正解释。社会学家如要对这种思想另作某种解释,那么,在官方理论的支持者眼里,他就成了一个资产阶级代言人、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仆佣。换句话说,当我在论述孟德斯鸠和奥古斯特·孔德时,我没有多大困难就获得了人们的热情支持,但当我要论述马克思时,有些人事先就表示不予支持了。

另外一个外部原因来自对苏联官方理论的反应。这种官方理论具有一切官方理论简化和夸张这两种不可分割的特点,像讲授教义似的教育各种不同的人。

因此,居住在塞纳河两岸的、愿意成为马克思主义者而又不想陷入盲目之中的钻牛角尖的哲学家们,对马克思的深刻的、最新的思想臆想出一种比一种更为聪明的解释。我的“塞纳河两岸”这一说法不妥。二十年前是在柏林的施普雷河两岸,而今这种钻牛角尖式的马克思主义已经移居塞纳河左岸,引起人们热烈的争论和学者们的辩论,并出版了不少引人注目的刊物。

就我而言,我不想找出一种对马克思思想的更高超的解释。这倒不是因为我对这种钻牛角尖式的解释没有兴趣,而是认为马克思的中心思想要比人们能在《论据》杂志或有关论述马克思青年时期作品的著作中找到的思想还要简单些。马克思对青年时期的这些作品态度十分认真,以致不惜弃之不顾,让老鼠来批判了。《德意志意识形态》是由马克思和恩格斯于1845年9月至1846年5月在布鲁塞尔合作撰写的。1859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写道:“我们决定共同钻研我们的见解与德国哲学思想体系的见解之间的对立,实际上是把我们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这个心愿是以批判黑格尔以后的哲学的形式来实现的。八开本两厚册的原稿早已送到威斯特伐里亚的出版所,后来我们才接到通知说,由于情况已变,不能付印。既然我们已经达到了我们的主要目的——自己弄清问题,我们就情愿让原稿留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了。”(《全集》第一卷第274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十三卷第10页。——译者)因此,我这里参照的主要是马克思已经出版的并被视为能大体代表他的思想的著作。

然而,即使撇开苏联式的马克思主义和钻牛角式的马克思主义者的马克思主义,内在困难还是有的。

内在困难首先是由于马克思是一个多产的作家。他写过许多东西,有时还像社会学家那样,轮番在日报上写些短文或长篇著作。由于他写的东西很多,所以在谈论同一件事时,前后说法不一。稍为机灵一点、知识稍为广博一点的人都可以发现在大部分问题上,马克思主义的公式并不是协调一致的,至少可以有各种解释。

此外,马克思的作品包括社会学理论、经济学理论、历史学著作等。有时在科学作品中论述的理论却被历史学著作中暗含的理论所否定。例如:马克思设想了某种阶级的理论,但在对1848年和1850年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拿破仑政变、公社历史作历史的研究时,他所承认的、并把它们当作著作中的主人公的阶级就不一定是他在理论上指出的那些阶级了。

再则,除了他的著作繁多外,还应当看到各个不同的时期。主要时期有二:第一个时期,即青年时期,包括1841至1847—1848年写的作品。这一时期的作品一部分在马克思在世时已经发表,大多是短篇和论文,如:《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论犹太人问题》,其他作品则是在去世后发表的。这一时期的全部作品是在1931年出版的。根据青年时期的作品重新解释马克思思想的专题著作就是从这时起发展起来的。

在青年时期的著作中有《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片段,《经济-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

这个时期最重要的、长期以来为人熟知的作品有:《神圣家族》,用来回答蒲鲁东的《贫困的哲学》、与蒲鲁东论战的《哲学的贫困》。

青年时期以《哲学的贫困》,尤其是《共产党宣言》这本经典小册子的完成而结束。《共产党宣言》是宣传性的社会学专著中的杰作。这篇文章第一次明确而响亮地提出了马克思的指导思想。但1845年写成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也标志着前一个时期的结束。

自1848年起至晚年,马克思表面上已不是一个哲学家而成了一个社会学家,尤其是经济学家了。今天,大部分自称为不同程度的马克思主义者们都有无视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的特点。马克思没有这种弱点,他受过极好的经济学教育。他像极少数几个人那样了解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经济思想。他是而且自认为是科学的、严格意义上的经济学家。

在他一生中的第二个时期,有两部著作是极为重要的:一部是1859年写成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另一部当然是代表马克思中心思想的杰作《资本论》了。

我坚持认为马克思首先是《资本论》的作者,因为这一普通的见地今天已受到过于聪明的人的怀疑。马克思的目的是分析资本主义的作用并预测它的演变。因此,毫无疑问,在他自己眼里他首先是《资本论》的作者。

马克思对历史的变化有一种哲学的看法。他赋予资本主义的矛盾以一种哲学的意义是可能的,甚至是极为可能的。但是马克思所作的科学努力的基本点则是科学地揭示资本主义制度的演变,在他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

使《资本论》得不到应有的地位或只用几页篇幅就能概述《资本论》的任何说法都是违反马克思本人的想法和意愿的。

人们都有自由,认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也会搞错,他的主要作品是他不屑发表的。但是必须对自己的才干十分自信方能肯定比伟大的作者更了解作者本人。如果对自己的才干不太有把握,那么最好还是像作者自己理解自己那样理解作者,把《资本论》而不是把《经济-哲学手稿》置于马克思主义的中心地位。因为《经济-哲学手稿》是这位年轻人在了解黑格尔甚于资本主义的那个时期里,对黑格尔和资本主义尚在思辨过程中写下的、尚未定型的、既可说是质量平平也可说是才气横溢的草稿。

因此,考虑到马克思科学生涯的这两个时期,我将在《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中找出马克思成熟时期的思想作为我的出发点,并在以后的阶段中对马克思的历史—社会学思想的哲学背景作一番研究探讨。

最后,除了苏联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观念外,还有许多从哲学和社会学观点上对马克思所作的解释。一个多世纪来,许多学派都自称是马克思派,但同时又对马克思思想作出种种不同的解释。马克思最终的、高深莫测的思想究竟是什么,我不想赘述,因为我承认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我想说明为什么马克思思想的主题是简单的、似明实晦的,可以引出种种解释,使人几乎没有把握作出选择。

人们可以把马克思看作黑格尔的信徒,也可以把他看作康德的信徒。人们也可以同意熊彼特的观点,认为用经济来解释历史与哲学上的唯物主义毫不相干,参阅J·熊彼特著《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巴黎,帕约出版社1954年出版,第一部分,《马克思主义理论》第65—136页(该书英文本第一版1942年出版)。1951年出版的熊彼特遗作《十大经济学家》中又重新收进了有关马克思的几个章节。也可以说用经济来解释历史与唯物主义哲学密切相关。人们可以像熊彼特那样把《资本论》看作是一部与哲学毫不相干的严谨的经济类的科学著作,也可以像比戈神甫及其他评论家那样指出《资本论》确立了人类在经济生活中的存在主义哲学。参阅P·比戈著《马克思主义和人文主义》关于马克思经济著作的导言部分。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1953年出版第269页。

我的抱负是指出为什么马克思的文章内涵模糊不清,就是说这些文章提供了可以被漫无边际地评论并且被改变为正统观点的必要素材。

任何想成为某种政治运动的意识形态或一个国家的官方信条的理论,都应当具有适合于思想单纯的人的简洁性和适合于喜欢探其细枝末节的人的耐人寻味性。毫无疑问,马克思思想高度体现了这些性质,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各取所需。乔治·居尔维奇在一定程度上从中预料到他自己的看法。

马克思是一个社会学家,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是一个特定形式的社会学家,即经济社会学家。他深信,不了解经济制度的运行就无法了解现代社会,忽视经济制度运行的理论就无法理解经济制度的演变。最后,作为一个社会学家,他不把了解现状与预见未来及行为的愿望分割开来,与今天的所谓客观的社会学相比,他既是一个预言家,又是一个行为家和学者。总而言之,他也许有这样一个优点,即:直言不讳地认为对现存的东西的解释和对应当存在的东西的判断之间是有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