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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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她疲惫不堪地蜷缩在车厢的一角,随着列车驶入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挂满雨珠的车窗外面是一片灰濛濛的田野,开始时还隐约可见一片片小村落,像受惊逃跑的动物一样在晚霞中飞快掠过,到后来,除了感到列车在一片茫茫雾海中奔驰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这个三等车厢的隔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可以在长凳上躺下,这一躺倒,才深深感到自己有多么疲劳了。她试着想点什么事,然而单调的车轮铿铿声却总是一再搅乱她的思路,而睡魔像一顶紧箍帽压在她隐隐作痛的额上,越勒越紧。这是乘火车旅行途中那沉甸甸的、使人麻木的睡意,它一旦缠住你,就好像把你紧紧捆在一个黑糊糊的、装满煤块的口袋里,不住摇晃,叮当乱响,使你昏昏沉沉,直至失去知觉。在她已经麻木的、只是被列车拖着走的身体下面,车轮铿铿滚动,像被追赶的奴仆一样又急又快地奔跑;在她向后仰靠着的头的上方,时间在流逝,无声无息,不可捉摸,无法量度。她精疲力竭,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在一股黑压压的漩涡急流中不断下沉,以致当第二天早晨车厢门哐啷一声打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宽肩膀男人表情严肃地突然站在她面前时,她一下子从睡梦中惊跳起来。她用了两秒钟时间,才使自己那麻木的感觉恢复正常,明白了这个穿制服的男子并无恶意,并不是来逮捕她,把她带走,而仅仅是来查护照罢了。她用冻僵的手指把护照从皮包里取了出来。这位海关职员看了看护照上贴着的照片,又看了看她那忐忑不安的面孔,将两者迅速作了比较。这时,她浑身颤抖起来。从大战时起,那种莫名其妙、然而却十分顽固的恐惧便深深扎进人的心里,一直传导到每根神经末梢,人们时时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会违反那多如牛毛的法规中的某一条,一遇事就惊悸不已:谁都经常会不是触犯这一条,就是违反那一条法律。可是那个官员却和蔼地把护照还给她,还顺手行了个举手礼,然后不像先前来时那样猛力推门,而是轻轻带上门走了。克丽丝蒂娜本可以再躺下睡觉,不想这冷不防的一阵惊吓,把睡意完全驱散了。她带着好奇心,走近车窗向车外张望。这一看,便顿觉神清气爽。原来,冰凉的窗玻璃外面,刚才(是刚才吧?睡神是没有时间观念的)还是一马平川,在远处地平线附近融入一片灰濛濛的雾霭之中;而这会儿(她不明白为什么变了,又是怎样变的)却只见气势磅礴的群山拔地而起,这是些硕大无朋、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奇景弄得头晕目眩,瞪大惊奇的双眼,第一次观看无比雄伟壮观的阿尔卑斯山景色。这时,恰好一道破晓的霞光穿过东方一个隘口,在由众多的山峦之巅组成的冰场上,幻化为无数色彩绚丽的光带,这些未经云雾滤过的光是那么纯净,那样雪亮,真是耀眼夺目啊。她不得不闭上一会儿眼睛。可也正是这刺目的光亮使她睡意全消,她猛地打开车窗,以便更直接地感受这奇妙的美景;车窗一开,一股清新爽人、冰凉彻骨、夹杂着微涩的瑞雪气味的气流便扑面而来,穿过她那惊诧地张开的嘴唇,一直深深涌入肺腑:她从来还没有这样大口大口地呼吸过如此纯净的空气啊!沉浸在幸福中的她不由得舒展双臂,让这清晨的浓郁琼浆深深地渗入自己全身每一个毛孔,她高高挺起胸脯,渐渐感觉到这畅饮入怀的玉洁冰清的液汁,在驱使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沿血管徐徐上升,这是多么美好、多么奇妙的感受啊!惟有此刻,当全身洋溢着朝气时,她才心明眼亮,真正看清了外界的美景。她左顾右盼,一一观赏;她那喜气洋溢的、亮晶晶的目光好奇地顺着每一道花岗石山坡自下而上缓缓探寻,一直扫视到直插云天的山峦峰顶,新的奇观比比皆是,一一奔来眼底:这边是飞溅着白色浪花、翻腾着呼啸着滚滚泻入谷底的瀑布;那边是宛如鸟巢嵌镶在岩石裂缝中的、精致小巧的石头房屋;另一处,一只雄鹰骄傲地在高耸入云的群峰间翱翔、盘旋。而在这一切之上是那天仙般纯净的、使人陶醉的碧蓝天空。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蓝天会有如此巨大的、令人神往的魅力。第一次从自己那个狭小的天地中脱逃出来的她,一再瞪大眼睛凝视这难以置信的景象,凝视这些一夜之间、一觉醒来便神奇地突兀在眼前的山峰。上帝创造的这些硕大无朋的花岗石城堡,它们矗立在这里已经几万年了;看来它们还要在这里待上几百万、几万万年,每座堡垒都岿然不动。而她呢,要不是这次偶然的旅行,就会在丝毫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美妙无比的东西存在的情况下,某一天悄然死去,肉体逐渐腐烂,最后化作一捧尘土。你呀,你就这样守在这一切的旁边生活过来了,从未见过它们一眼,也几乎从未产生过见见它们的愿望;你呀,你在那个稍一伸展手足就会碰壁的小天地里浑浑噩噩地虚度了多少岁月啊。现在呢,只是走出了一箭之地,眼前就展现出一个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猛然间,岁月蹉跎的感觉第一次钻进了她迄今万念俱灰的心胸,在气象万千的大自然面前,人第一次体验到旅行所具有的陶冶内心、塑造灵魂的威力:这种力量能一举荡涤你身上积满的尘垢,将那纯净、生机盎然的身躯重新投入变幻无穷的造化的洪流中去,与自然融为一体!

多年的坚冰第一次被打破了,一个完全从旧我中超脱出来的人激动地、万分好奇地把绯红灼热的面颊紧紧贴在窗框上,面对一派自然美景久久伫立。此时此刻,她不再有任何一个意念回顾往事。她忘记了母亲、邮局和小镇,忘记了小皮包里那张精心绘制的、上面注明了每座山峰、绘出了每条湍急地向谷底奔泻的山泉的地图,忘记了昨天那个自己。此时她只有一个心思:尽情痛饮这美味的琼浆,尽情领略这瞬息万变的美景,把每一幅宏伟壮观的全景画都镂刻在心上,同时尽情地开怀畅饮这清冽的空气,这山间的空气像杜松一样辛辣而甘美,使人心潮澎湃、意气风发!从这时起,以后四小时的旅程克丽丝蒂娜一刻也不曾离开窗子,一直心驰神往地向窗外凝眸谛视,完全忘却了时间,以致当火车停下来,乘务员用陌生的、但却异常清晰的地方口音呼叫她前往的目的地站名时,她不由得心脏猛烈跳动,大吃一惊。

“我的老天!”她一个猛劲把自己从飘飘欲仙的纵情享受中拉回现实中来。她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可是还一点没有想过怎样向姨妈请安,见面时该和姨妈说些什么话呢。于是她急忙伸手去够箱子和雨伞——千万别落下东西!——然后紧紧跟在别的旅客后面下了车。

这里,早就像军人一般整整齐齐排成两行侍立在车站上的、头戴五颜六色小帽的搬运夫们,车子一到就哄然散开,冲向新来的人,抢着寻找主顾。整个站台上熙熙攘攘,为旅馆招徕顾客的呼叫声和迎接客人的寒暄问好声响成一片。惟独她形单影只,无人问津。她心急如焚,偷偷四下张望,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然而没有人,连个影子都不见。别人都有人来接,都知道自己的去处,惟独她孑然一身。瞧,旅客们已经在向宾馆派来的像严阵待命的炮队一般排列成行、五颜六色、锃光耀眼的汽车簇拥过去。月台上人群已逐渐稀落了。这时也还是没有人来问她一声,她完全被人遗忘了。姨妈没来,也许她已经离开了,要不就是病了,唔,也许人家已经电告她不必再来,而电报迟到了。我的天,可别连回家的车费都不够就糟了!不过没法子,现在她只好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朝一个头戴印有金光闪闪的“皇宫宾馆”字样的圆帽的侍者走去,细声细气地问是否有一家姓凡·博伦的住在他们宾馆里。“有的,有的,”这个宽肩膀、红脑门的瑞士人操着较重的喉音答道,接下去,他又说,啊哟,他可不是奉命来车站迎接一位小姐的吗,就请她快上汽车吧,行李票交给他,他到站口去领取就行了。克丽丝蒂娜脸红了。这句话刺痛了她,她现在才觉察到自己手上提着的那只微微晃动的小藤箱是多么惹眼,多么像乞丐用的那样寒酸啊!相形之下,在所有别的汽车旁边,一只只有如刚从商店橱窗运来的崭新、锃亮的大衣箱,间杂着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用昂贵的俄罗斯皮革、鳄鱼皮、蟒皮和光滑的羔皮制成的箱子,赫然堆放着,十分耀眼夺目。她顿时感到自己同那些人之间的差距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前了。一阵羞惭猛地揪住她的心,快,赶紧撒个谎吧!于是她说,别的行李要随后才来。哦,那么现在就上车走吧——身穿讲究的号衣的侍者一边说着——谢天谢地,他并没有任何惊讶或是轻蔑的神情——就打开了车门。

一个人的羞耻心在某一点上被刺痛,那么,它的余波会在不知不觉中迅速传到全身哪怕最远处的神经末梢,只要轻轻一碰,偶尔一想,都能使一度感到羞愧的人重新感到数倍于前的痛楚。遭受了这第一个打击之后,克丽丝蒂娜便不再那么兴致勃勃、无拘无束了。她趔趄了几步,跨进了宾馆接客用的豪华富丽的轿车,在半明半暗中,她发现车里还有别人,不禁一惊,脚步迟疑起来。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迎着刺鼻的香水气味和俄罗斯皮革的涩味,从不耐烦地缩起腿来的人前经过,缩着肩、眼皮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在最末一排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经过每一个人面前时,她都尴尬地细声细气急匆匆地寒暄一句,似乎想用这句客套话来为自己来到这里表示歉意。然而谁也不理会她。或许是因为这十六双眼睛在审视她之后得出了不满意的结论,要不就是坐在车里的这批罗马尼亚贵族,在他们用十分刺耳、异常粗鲁的法语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蜷缩在车子犄角里的这个可怜虫。她把藤箱紧挨膝盖横立在自己前面——她没有勇气把它放在旁边的空位子上——因为怕这些人用讥笑的眼光瞧她,就低低地弯腰坐着,在到宾馆去的整条路上一次也不敢抬头张望;她只是一个劲地瞅着地面,看着座位底下。可是,太太们华丽昂贵的皮鞋又迫使她联想到自己那双粗笨不堪的鞋子。她看见太太们丰满光洁的腿,在敞开的貂皮大衣下摆下面神气地交叉着,一对比自己的,便痛楚难言;她还看见绅士老爷们穿着的图案新颖的毛袜。就是这阔绰世界的底下部分,也已经使她满面羞惭了:在自己不曾梦想过的珠光宝气之中她简直无地缝可钻呀!每次偷觑都带来新的痛苦。在她斜对面,一个约莫十七岁的少女抱着一条中国种的细毛小哈巴狗。它悠然自得地伸着懒腰,背上裹着的那件坎肩还镶上了毛皮滚边,绣着一行题词;姑娘那小巧的、染了粉红指甲的手,轻轻抚弄着小狗的细毛,手指上已闪烁着一颗光彩夺目的钻戒了。就连靠在角落里的高尔夫球棍,也装有光滑的浅黄色新皮套,每把漫不经心地随便放在车上某处的伞,都有形状不一、异常精致的伞柄——看到这个,她不禁下意识地急忙用手遮住自己那灰不溜丢的、值不了几个大钱的角质伞把。要是谁也不想看她一眼,谁也没有发现她现在第一次感受到的事情该有多好啊!她噤若寒蝉地缩成一团,每当身旁爆发一阵哄笑,就感到脊背发凉。但她不敢抬头瞧瞧,不敢看一看这笑声是否真是冲着她来的。

所以,当熬过了这一段痛苦的时间,车子来到宾馆那砂石铺的前院时,她感到自己得救了。像车站铃声一样清脆的一阵叮当铃声响过之后,一大群身穿各色号衣的侍者便随这信号蜂拥到车边。随后出现的是接待部经理,他身穿黑色礼服,头缝梳得笔直,由于按规定要表示出他与侍者身份有所不同而稍稍有些矜持地走过来。头一个摇头摆尾、叮当作响地从车门跳出来的,是那条中国种哈巴狗;接着出来的是轻松愉快地大声絮叨着的太太们,她们下车时将皮大衣高高提起,露出肌肉健壮的小腿;她们走过的地方,身后掀起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几乎令人晕眩。现在,要是按社交礼节,绅士们理应让羞怯地站起来的少女先下车吧,然而,或许他们已经洞察了她的出身,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有看见她,不管是哪种情况,先生们头也不回、目不旁顾地从她身旁走过,下车向接待部经理走去了。克丽丝蒂娜提着那只非常讨厌的小藤箱留在后边,一时进退两难。她想,还是让别人走远一些吧,这样做可以使自己不太引人注目。但她迟疑得太久了。当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汽车踏板(这时也仍然没有任何一个宾馆侍者跑过来帮她)时,那位穿礼服的先生已经毕恭毕敬地带着那些罗马尼亚客人走远,仆人们扛着小件行李紧紧尾随在他们后边,侍从们已经开始在车顶上砰砰砰砰、十分熟练地卸那些沉甸甸的箱子了。谁也不理睬她。显然,她满腹委屈深感屈辱地想,人家是把她当成一个女用人了,至多把她看成那些阔太太的贴身使女,唔,这太明显了,你看,那些侍从完全旁若无人地抬着行李在她身边穿梭,已是把她看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了。最后,她实在受不了这难堪的处境,鼓起身上仅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硬着头皮一步一步磨蹭着进了宾馆大门,来到登记接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