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老
年青的人们，当他们在运动场上汗油晶莹地龙腾虎跃，或是三五成群在海涛啸卷的崖顶岭端高谈阔论，壮志满怀，还是在某个花好月圆之晚搂着情人微颤的身躯，享受一次烈火般的长吻，谁又会去想到“老”，这个不祥的字眼？这是因为躲在它后面的那个字更可怕，那便是：死。然而，老却无声地游动着——朝你朝他朝一切人。要知道，当它寸更一寸地向你靠近之时正是你身强力壮，生命辉煌之刻。
有时见到一位风瘫的老人，哼哼呀呀，任人摆布，“我也会老去”的阴云会在你如日方中的思想晴空一掠而过；有时忍受一位唠叨得难以忍受的老人啰啰嗦嗦地重覆着同一个无关紧要的题目，你曾否想到，他，可能就是老年了的你的写照？只是有意还是无意，你不愿在此类思路上作太久的停留——离“老”，反正我还远得很哩。然而老，便是在这种情境的反覆而又反覆之中将至了。
其实，老又有什么可怕的？不经老的人才可悲呢，因为这意味着夭折。老的意义就在于它是不可改变的，它是你岁月的终站，是你一切努力与挣扎的必然结局，它蹒跚的脚步迟早会在你生命的长廊之中响起。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为什么不能将这著名的诗句，作一个字的更动呢？——夕阳无限好／因是近黄昏——立足点便立即自消极转到了积极上。黄昏，是一个诗化了的时分，是回顾一天得失最美妙的当口：满足还是后悔，站立在黄昏的制高点上，你，应最有发言权。老，不是什么——不是悲观，不是绝望，不是浑浑噩噩地等待那一天的来到，作为一种生命的演奏，再气势恢宏的交响乐都会有最后一个休止符，都会有指挥的手势悬空圈结的那一刻，成功与否的标准只在于：乐停音绝之后的下一刻会不会有轰然的掌声响起？其实，平静祥和的老年正是对于奋斗了一生的你的最高补偿：假如说老的后一个字真是死的话，它的前一个字更重要，那便是：生。生与死平衡在你的那座老之天平的两端，这是一种心安理得，一道没有了生之遗憾于是也就消失了死之恐惧的等式——所谓名垂千古或者遗臭万年，老的明天并不是从此便消失。
当然，老决不是件愉快的事。老的不愉快不仅因为血管，而且更在于观念的硬化。因此，减低胆固醇的摄入并不比增强现代意识的吸收来得更重要。时代在前进，也曾中青年过的老终会让位于下一辈，这非但是一种必然兼自然，而且更是一种光荣，一种功成利就的引退，一种登上所谓“德高望重”圣座的第一步台阶——除了筋骨酸痛、行动滞缓外，老的悲哀更在于不知觉地让自己做成了绊脚石。所谓第一线的老人总喜欢与青年结伴，而第一线的青年总喜欢与老人为伍，揭示的不就是这么一种社会接力赛的传棒精神？
远的必会近来，近的必将远去——老的公正就在于它平等地对待所有的人：贫富贵贱，即使是世间最强权的暴君也逃不过老的最终来到，于是立即，世界便有了一次更换新貌的机会。
当你年青，当你强壮，当你的生命正灿烂地行进着的时候，请明白：老，正在道路远端的那团迷雾间等着你，它会借助生活中每一瞬闪过的机会来向你提醒说：都准备好了吗——包括生理，心理以及先死而后生的那一层深奥的意义？
九五年五月一日 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