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今天“庄严”过没有
那天,独行时异想天开:一路上,见多了若有所思的人,微笑的人,木然的人,低头看手机撞上电线杆的人,戴上耳机和别人通电话,形如自言自语的人,边走边舞的人,并肩而沉默的人,并肩而絮谈的人,三五成群嘻嘻哈哈的人。不错,强调活在当下的时代,不但有把麦克风伸到行人的鼻子下,拦路问“你幸福吗”的电视台记者,你自己也生怕错过任何快乐,在大街上一有热闹就凑,为小丑和机器人的表演大笑。那么,且回答一并不复杂的问卷:可看到“庄严”的人?或者反求诸己,问,今天“庄严”过没有?
回答是:不容易,很不容易。在著名寺庙里,那些做工精良的菩萨像,脸相是庄严的。道行高深的牧师,神父,师父,和台下虔诚的信徒,常常是(但并非总是)庄严的。在教堂的弥撒会,告解室,神像前的蒲团,正在祈祷的群体,找庄严的脸孔肯定比在街上容易。此外,在灵堂,在墓碑前,在飘动的招魂幡下,在哀乐和布谷鸟悲啼环绕的环境,悲哀的人如果有较为高尚的情感作承托,也能表现出庄严。至于哲人,如果他眺望远山时,聚焦于某个玄想,那么,不经意间也露出庄严来。而“哀愁”和“沉思”二者,界限颇为模糊,所以木心说:“‘明哲’仅仅是亮度较高的忧郁。”这么一边想,一边寻找,“庄严”的脸孔阙如,未必绝对没有,我来不及发现,或者,深层的、隐藏的庄严,由于我的鲁钝而交臂失之。
下一个问题,幸福据说是不可缺少的,然则庄严呢?从满街的人找不到庄严之相,不等于不需要庄严。出于同样道理,餐期以外看不到据案大嚼者,岂可武断地说吃饭没有必要?庄严之必要,第一位的原因恰在于:人一天到晚难得庄严。
庄严来自深刻的自省,唯对个人修养怀有严格要求的人,才坚持一天内必抽出时间检讨自己的思想与行为,下改错的决心。庄严来自对崇高事业的承诺与投入,为全人类造福的工作,偏偏容易受到误解,非难,在逆淘汰成为主流的社会,当好人肯定比当坏人吃苦头多,你临睡前要爱抚心上的伤口,默默地为自己加油。庄严来自纯洁的思念,对远方的爱人,对天涯的知己,对在海外求学的孩子,你遥对星空,想他们的好处,祝他们平安。庄严来自创造性劳动。雕塑家面对一尊即将完成的雕像,作曲家在钢琴上试奏新成的交响乐,诗人把一首呕心沥血之作寄给报章,总有某一个时刻,他们满足,欣慰,进而,为“对得起人生”而凝神,如果碰巧从侧面经过,你将惊讶地发现,对方有如神灵附体一般。
回到家,读沈从文传记。1952年,沈从文在土改工作队刚过五十岁生日,参加了一场批斗恶霸地主的五千人大会。回来后给儿子写信,说轰轰烈烈过去后,“山道上敲锣打鼓”,“反而给人一种异常沉寂感”。原来,发生在土地上的一切残忍,流血,喧嚣,总归“被土地的平静所吸收”。这是“离奇得很,也庄严得很”的亘古真实。沈从文进而指出:“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尘成土,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这么说来,表情的、姿态的“庄严”未必具有实质意义,尽管那么罕见;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内在的庄严,哪怕只是片刻。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