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生命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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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想盖的建筑

如果让我随心所欲地盖自己想盖的房子的话,虽然飞鸟时代、白凤时代和天平时代的都很好,但我自己最想盖的,是镰仓时期的样式。

我感觉镰仓时期的建筑更具有日本的感觉,更日本化。当然了,飞鸟和白凤时代的建筑从中国大陆吸收了很多的文化,又根据自己国家的风土融入了很多先代的伟大智慧,的确很美。但如果说完完全全日本式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在镰仓时期完善了的日本式建筑风格。但是一过了镰仓时期,到了室町时期,开始注重表面的装饰,看上去很造作了。因为过度地追求华丽,从而堕落了。

镰仓时期的建筑看上去能让人感到一种力量,使用的木料也比室町时期的粗很多,最重要的是表面没有那么多不必要的装饰,简洁大方。

我想这也许是受禅宗的影响。我觉得禅宗很有意思。之前,佛教是在讲唯心,从理论上教导,再去体验内心。但是禅宗呢,通过打坐去彻底地思考自己的究竟,提倡以赤胆之心、垂首默祷的姿态进行彻底的思考。

因此,建筑也表现得非常简洁。“追究最真实的内心”这种修炼形式体现在建筑的形态上了,同时也影响到了当时武士们的生活方式。很有时代性,美学意识很完整。

而到了室町时期,各式各样的木匠工具出现了。之前没有的台刨也在这个时期出现了,板子开始用锯来拉了。人们开始追求便利。追求便利本身并没有错,但是便利的东西出现以后,人们会很快去依赖它们而忘了最基本的。

这样一来,人们开始用脑子,而不是用手来做东西了。也开始为了追求效率,更依赖数据的计算了。在这之前,工具还没有那么丰富的时代,做什么都得靠双手来完成,每一样都需要靠手。不了解树的性质就不能干活,因此那时候的匠人们积累了很丰富的认识材料自身本质的本领。但是这个到后来怎么样了呢?

枪刨在室町时期彻底消失了,被新的便利的工具所取代了。工具一旦消失,那可不只是“一个工具没有了”那么简单的事情,由这个工具所培养起来的文化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去看看法隆寺的柱子上留下的刃器削过的痕迹,那种柔和的美以及优美的气质都让人感动,能做到这样完美,靠的就是那个时代独有的工具——枪刨。现在枪刨没有了,还怎么能削出那样的柱子表面呢?我是去看了正仓院里收藏的古代工具以后,才凭着直觉把它复原的。那可真是不容易啊,因为可以参照的实物一个都没有。室町时期,应该算是使用过枪刨的时代,从那以后,枪刨这个文化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小巧而便利的工具。便利工具的出现,让之前有些不能完成的细部活计得以完成了。有了方便的工具,人们也会愿意做更多的事情。要求自己比别人做得更好这种精神没错,也有人会追求更高的目标,追求别人做不了的。于是,建造一个建筑,变成了不是重视它的坚强度和牢固度,而是体现在雕梁画柱上了。也因此,木材上也都是用那些没有纹络和树节、很不自然的、经过加工的材料了。这些不自然的东西一旦用起来以后,说“这个我也能干”的所谓“匠人”也开始增多了。手艺的磨练,以及拥有手艺的那种自豪感朝着另外的方向去了。

工匠口诀中有一条说的是“要按照树的生长方位使用”,古代匠人们一再强调的是要重视“树材的癖性”,而这些都被忽视了,都被新的技术所掩盖了。

江户时代,这种现象就更严重了。就比如日光的吧,学生们在休学旅行的时候都会去吧。大家都会赞不绝口地说“太华丽了”、“太美了”,但如果光是看建筑本身,其实真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华美艳丽的装饰一个接一个,就像一个化了浓妆的舞女穿着木屐站在那里一样。一座建筑本身所拥有的力量丝毫都看不到了,这已经不是在看建筑,而是在看雕塑了。

而镰仓时代是没有这些装饰的。建筑的线条既朴素又有它独特的美感,那种美才是真正的美。那是因为,建筑本身遵循自然而建,同时也体现了匠人们自身的气质。那是活在那个时代的人的一种生活态度。他们那种对待生死的思考、纯净的内心,以及他们所领悟的给古代佛教带来了影响的禅的境界,这些体现在建筑上的时候是那么简洁,但又是那么充满了力量,崭新但又很收敛,是带着一种精神的。

喜欢法隆寺的舍利殿、绘殿,还有位于东院的钟楼,这些都太壮观了。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地照着这些建筑画过它们的图纸。想着如果有一天,让我盖自己想盖的建筑的时候……当然这已经不可能了,但是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我要盖镰仓时代那样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