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教诲
我祖父的名字叫西冈常吉,七八岁的时候开始跟着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西冈伊平学徒并子承父业。曾祖父在四十几岁故去以后,大约十九岁的祖父就担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为了养活家人,他去盖过大阪中座的小剧场,参与过奈良东大寺二月堂的维修,近的地方没有活计的时候就远走他乡,四处找活干。这样,他在三十二岁那年当上了法隆寺的栋梁。
我的祖父就是我的师父,他第一次把我带到他的工作现场应该是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吧?大概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那是大正十年(1921年),法隆寺要举办一千三百年祭的活动。为了这个活动,法隆寺从十年前就开始了对寺内小型庙堂的修理。祖父把我带到了那里,不是大殿,都是小的庙堂,同年龄的小孩子把那里当成了玩耍的场所,我好生羡慕他们,觉得自己好悲惨,因为祖父跟我说:“你坐那儿,好好地看大家怎么干活。”我坐在那里看大人们干活,我的同伴就在旁边玩着棒球。
你们也觉得“那么小就带去现场又能怎样”吧?连我自己也不愿意啊,我一点都不想去。但是祖父把这个当成栋梁教育的一个环节,想让我早些感受现场的气氛。你问我当时穿什么衣服去的?应该就是普通的T恤衫,外边再穿一件短外套,腰里系根带子一扎,腰带是那种窄的。脚上穿一双布袜子,再套一双草鞋。
我坐在那里看他们干活,看着看着就会发现,那个人钉钉子特别好,那个人曲钉做得特别好。那个时代,宫殿木匠的休息日只有1号和15号,14号和30号是发工资的日子,发工资的第二天就是休息日。除了休息日以外,祖父几乎每天都带我去现场。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见习的人,都比我大十几岁。所以,现场没有我的同伴。
休息日干什么?休息日我要给神龛上上神酒,再从家里带来红豆饭供上。1号和15号这两天我是可以跟小伙伴一起玩儿的,但是因为我只是偶尔才参加他们的棒球游戏,所以我玩得很差,很难加入到他们当中去,更多的时候就是在旁边看着。虽然孙子这样,但是丝毫没有获得祖父的悲悯之心。祖父大概觉得我这个孙子不需要成为普通的大人,那种棒球游戏没什么好玩的,所以我也就不指望能跟大家一起玩了。
上了小学以后,我终于逃离了木匠工作的现场,我开心极了,终于再也不用去了。可是等到了暑假,祖父又把我带去现场调教。我记得第一次交给我的工具是八分的凿子,随后就开始让我磨细的凿子。
家里人就我学徒这件事都很在意祖父的言行,就怕我反抗祖父。那可是不得了的事,虽然我一次都没有反抗过祖父。祖父是个很严厉的手艺人,我稍微表现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母亲马上就会察觉到,然后说服我要听祖父的话。母亲那时候可真紧张啊。
都问我祖父到底如何严厉,其实他从没对我有过体罚,但是他的目光看上去就会让人感到很严厉。他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就能让你浑身紧张得哆嗦,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干活的现场祖父对我非常严厉,但是在家里又非常关照我,看得出来他是想把我培养成一流的手艺人。凡是祖父说的话,我都“是、是”地回应,因为母亲嘱咐我多余的话什么都不要说。
我父亲也是一样。他算起来也是祖父的徒弟,祖父也是成天地说他,他也是从不还嘴,只默默地埋头干活。只有那么一回因为工作上的事还了嘴,那是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那个年代,小学毕业以后一般都是去找地方学徒或者去手艺人那里当见习。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继续升学,有人会去中学,有人会去师范学校,也有人去工业学校或者农业学校。在决定出路的时候,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祖父希望我上农学校,父亲希望我去工业学校。当然倒不是什么反抗性的意见,他们两个人正襟危坐地很认真地谈论这件事,我坐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的对话。
父亲说:“今后木匠也需要自己设计和画图纸,所以是不是该让他上工业学校?”祖父说:“不行不行,还是农学校更好。”父亲从此不再说什么,这件事就此罢了。
但是我心想,如果祖父问我的意见的话,我会问他:“既然想让我当木匠,为什么上农学校呢?”但是嘴上什么都没说,轮不上我说。祖父还说,农学校有五年制和三年制的,五年制的不要去,因为时间一长就会侧重学问,而不教老百姓真正需要的了,所以要上有很多具体操作和实习机会的三年制的。
我抱着“为什么非让我去农学校”的疑问,真去了农学校以后才发现,学的都是怎么插秧、怎么育苗、怎么施肥这些我周围的大叔们每天都在做的农事。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学这些。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学习这些,所以一二年级的时候成绩不太好,但是从没旷过课。因为只要去学校就不会被祖父带去他干活的现场,也就不会被他骂。但是我的成绩也没那么差劲,稍微一用心就上去了,可见同伴都是些很笨的人吧(笑)。
学校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那时候也用不着去祖父他们的工地帮忙,真是好时光啊。但是暑假就一定要去帮忙了。那时候,晚饭后是祖父的按摩时间。通常都是母亲帮祖父按摩,有时祖父也会喊我过去给他按。给他按摩的时候他就会跟我说很多话,会告诉我,木匠是干什么的,法隆寺的木匠又是怎么回事,我们的祖先中有过什么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话题。我之前说过的很多关于宫殿木匠的话,都是给他按摩的时候听他讲的,他倒是没怎么讲过关于农业学校的事情。
但是他跟我说过:“你要好好地学习老百姓的学问。做不好老百姓就做不好真正的人,要学会关注土地的生命,努力学习。”
“土地的生命”这个词我当时还不太理解。直到我被安排管理一两亩地,我要在那里种黄瓜,我要撒种,然后种子发芽,接着长出蔓条,开花,花开过以后就长出了小小的果实。那个时候我终于理解了,“祖父说的土地的生命原来就是这个呀”。这个耕种的过程越来越有意思,后来我种的黄瓜大丰收了,祖父也表扬了我,但紧接着就说,你种的黄瓜是不错,可是别忘了,你是拿了学校提供的肥料,而且施了多余的肥才得到这样的丰收的。
在农业学校学会的不好的事就是抽烟。我在地里干农活干累了,歇口气的时候别的同学跑过来说:“来,西冈,抽支烟吧。”这一抽不要紧,感到它一下子就深入到了大脑里,特别舒服的感觉。后来,就开始偷着抽了,在家在学校都抽,直到现在也戒不了。
在农学校的经历就是这样。在那里学会的东西,后来我当上木匠以后真是帮了大忙了。对于地质和土壤的了解,在后来我做出土发掘的时候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为在农业学校还学了林业知识,在我后来转山看树、买山买树的时候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初祖父让我去农学校的用意我在很多年以后才体会到。
农学校的校长是个了不起的人。当时我们有一堂课是“农业经济”,讲的是“要用最小的劳动力获得最大的效果,这才是一切的基础”,而且教科书里也是这么写的。那个时候我们要上修身课,是校长亲自给上。他跟我们说:“你们都学了农业经济吧?”我们说:“是的。”他又说:“你们也学了要用最小的劳动获得最大的效果吧?”我们回答:“是。”他说:“那个是很大的错误,是西方的观点,我们日本农民要考虑自己一个人的劳动力能让几个人吃上大米才对,这才是我们的基础。书本里写的东西不能死记硬背,但是考试的时候要按照书本里的内容写,否则你得不到好成绩。我说的可以不写,但是要理解。”
自从听了这位校长的修身课以后,我就下定决心要当好农民。跟其他匠人不同的地方是,我从小没有过到别的手艺人那里学徒的经历。这个农业学校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一个修行的场所。
就这样,在我十六岁那年的三月,我从生驹农业学校毕业了。
祖父分给了我一反半的耕地,让我把在学校学到的农业知识进行实践。接下来的一两年时间,我在这两亩多地里种植了各种农作物,进行了农业实践。两年之后,我就真正开始作为宫殿木匠的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