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果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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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它们只是存在着,没有好也没有坏。

这样的话,就把今天偶然间出现在面前碟子里的鱼好好吃掉吧,就当作是父母的生命来吃掉吧……我很高兴自己能这样去想。

失去父母之后,我和姐姐辗转生活于各个亲戚家里。

在静冈县叔叔家度过的童年时代,很是平静。

父母遗传给我们的无拘无束的天性也在那里得到了很好的发展。

叔叔婶婶没有孩子,很疼爱我们;虽然茶田的活儿很辛苦,但大家一起干,觉得日子很悠闲,和邻居们的关系也都很好。

走在路上,会有人和你打招呼,让你不会感到孤单。到处是一派自然景象,晚霞那么灿烂,星星月亮也都闪闪发亮,随处是温泉,冬天比较温暖,春天万物焕发出勃勃生机。

当然,村子里也有不受欢迎,或是爱说人闲话的人。大家都适当接纳、宽容对待他们。在温和的气候下,人们的感情同四季一起缓缓轮回。

赏着明月,和叔叔婶婶四个人一起在院子里喝新茶;一起去温泉,和婶婶互相搓完背,乘着凉悠闲地等着叔叔从男浴室里出来……我永远都忘不了曾得到过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幸福。

然而,不久后叔叔心肌梗塞发作猝死,只剩下了婶婶一个人。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姐姐帮忙整理着遗物,干些田里的活,支撑着婶婶度日。我负责家事,和姐姐组合在一起生活的模式,我想就是在这时形成的。

婶婶表面很乐观,可那段日子的回忆里全都带着淡淡的寂寞。

无论做什么,想起纯朴善良的叔叔,我们都会大哭起来。

不久,只我们和婶婶三个人连田间的管理也很难维持下去,婶婶把茶田合并给了同村叔叔的一个朋友,他也是个鳏夫。几年后,他们结了婚,于是,我们自己提出来要离开。

那位成为婶婶丈夫的大叔当然是个好人,可不管怎样,我们和婶婶没有血缘关系,这正是时机离开。婶婶也挽留过,可看情形,显而易见我们会成为他们的负担。

我们俩满心想自己过,可实际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天真,因为我们还未成年。父亲生前的一位律师朋友和我们的亲戚达成了一个协议,我们暂时被与母亲关系不睦的那位姨妈收养。

那时,我读初中,姐姐读高中。

在姨妈家里,我们感觉就是一个真正的寄居者,抬不起头来。

在那个家里,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压抑。

不能通过劳动偿还,这是最令人痛苦的。单方面接受对方的照顾,让我觉得就像是看不见的借债越积越多,另外,我也有个不祥的预感:这一切,最后一定是要用某种方式去偿还的。

姨妈嫁给了一位有钱的医生,家里总是有保姆在,因此,既没有必要帮忙做家务,也没有衣物要洗。

我们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房间布置得很漂亮。为了补上落下的学业,考上私立高中、大学,他们还给我们找来了家教。本应该感到高兴的,可我们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也没有感觉生活有了提高。

他们怕别人说“让收养的孩子出去打工”而没有颜面,因此不准我们打工。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好好上学,认真学习。

那种生活开始后不久,我发现建筑物之间的山竟消失不见了。

我也不习惯清晨那并不清新的空气。我深切体会到了在城市里变得不安的阿尔卑斯少女海蒂的心情。少了些什么,精神缺氧,我几乎每天都会梦到大山、田野。

习惯了田间劳作的我们,也打不起精神把体力消耗在社团活动中。

之后不久,我和姐姐就分开了。

姐姐离家出走,而我则被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那段日子的我,不像现在这样,只是有时蛰伏家中,而且精神上已到了危险边缘。加之处于不稳定的年龄,我出现了幻视、幻听。

由于这样的原委,在朴实、贫穷、安静而又古怪的父母,而后在乡下叔叔婶婶温暖呵护下长大的我,再加上青春期特有的狭隘的价值观的影响,与喜好奢华的姨妈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我既不懂得舒适生活好在哪里,也感觉不到出去吃大餐的魅力,更不觉得姨妈穿的华美面料、设计夸张的服装好看,总之,我们之间没有话题。

他们夫妇俩也没有孩子,姨父基本不在家,姨妈也常常外出。他们两人也经常一起出门,因此并不像是关系不睦,可也算不上一个有着温暖氛围的家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对我们是件好事。过不多久,我们就会换换心情,我、姐姐,还有保姆一起高高兴兴地做点心、做饭;看姨父收藏的许多DVD电影,姐姐晚上会偷偷溜出去玩,就这样我们过得很自由。可顺理成章的,有一天,他们提出要正式收养我们姐妹,并想让我们中的一个或是两个人都能嫁给医生。

姐姐说她会好好学习,当个什么医生(只是这么个托词,我想,很明显她的目的是想上医大以赢得时间,而不是真有意那么干),可相亲她不干。他们不同意,大吵了一场,于是姐姐就离家出走了。

“我一定会来救你的。不让你嫁给医生,也不让你做这儿的养女。这我已经跟爸爸的那个律师朋友说好了,你安心等着我。”

一天夜里,姐姐把我叫醒,酷酷地说,很有些自我陶醉。然后她把重要物品塞进拉杆箱,走出门去。

那是个雪夜。

我从阳台上看着姐姐消失在黑夜里。

头上、睡衣上都落满了雪,听着姐姐行李箱的轮子拖过路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最后再回头看一眼!姐姐,再看一眼!

我默念着。姐姐回过身来,朝我挥挥手。只见街灯映照下的雪光中,她那模糊的黑色身影,在微微笑着。

回到屋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只剩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下子只剩下了自己的气息。姐姐用过的桌子、床都还在那里,可姐姐却不会回来了。

直觉告诉我,姐姐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住了。

自然,姨妈、姨父都很生气,可他们说姐姐已经成人了,也就没有报警。

一有消息,我就会告诉你们的。别想得太严重。我也一再这样恳求。

姨妈很快就放手不管了。她像是觉得少了个麻烦,并不很担心。再者,她也觉得反正我也会和姐姐取得联系的,因而完全放下心来。不是亲生父母,就是这样子啊。我不禁感慨。姐姐离家出走不被重视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可能也是因为我们有律师吧。

姐姐不在了,我在那个家里更难待下去了。我或是尽可能在外面(说是外面,我是个老实孩子,也只是去书店、漫画咖啡吧、图书馆、商场等地)闲逛不回家,或是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出去。

饭我也不怎么吃,人很快就消瘦下来,肾脏功能像是出现了问题,检查时也查出来了。

更为严重的是,姨妈家里闹起了鬼。柜门会突然打开,收音机的声音会一下子变大。

我给带到莫名其妙的寺庙里去驱魔,接受手上戴着比姨妈更夸张的戒指的大婶的审视,可什么也没有改变。我很孤独,孤独的我把心封闭得越来越紧。我也去过心理治疗,可那些都只是为了让姨妈满意才应付她去的。

我越来越虚弱,最后一直卧病在家,学校也去不了了。

那期间姐姐她在做些什么,我并没有详细问过。

在夜店陪酒,到朋友家挤几天,和男人同居,不过,她说她在攒钱来接我。

后来姐姐发现,这样无论干到什么时候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便直接去了以孤僻著称的爷爷那里谈判。

那位律师也被请来在其中斡旋,这样在确保与姨妈之间没有金钱、法律方面的纠纷之后,爷爷正式收养我们作了养女。那时我十六岁。

爷爷的确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往,是个怪人。自从奶奶过世之后,他与亲戚之间便几乎没了来往,可是他喜欢读书,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他公开表示过和别人一起过不来,一个人最好,就这样自己一个人生活。可年纪大了,必须要人照顾,因此这才跟我们妥协。

可实际在一起生活后,我发现爷爷是个很好的人。

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做,踏实勤恳,只要有书,就能沉浸其中,在书的世界畅游。他刻板然而洁净的生活方式,不像是居住在东京,而像是住在森林里。

爷爷眼睛看不见之后,我们就把那些晦涩的书念给他听。这让我们从中受益匪浅。特别是一边照顾着爷爷,一边孜孜不倦地阅读藏书、积蓄着力量的姐姐。我想,她原本的文才就是在这期间开花的。

我们的母亲是连环画作家,父亲是编辑,因此,这并不在情理之外。我很高兴看到姐姐不断展露她的才华。我并不嫉妒,反而希望自己能有助于她展露才能。

胜利取得在爷爷家的居住权之后,来接我去爷爷家的姐姐就像圣女贞德一样威风凛凛。

骨瘦如柴的我,根本站不住,坐不了电车。出租车上,我被裹在毯子里,靠在姐姐肩膀上。

“不准吐!”姐姐小声说。

姐姐的说法听起来很无情,然而她却哭了。眼泪,从她直视前方的细细的眼睛里,扑簌簌掉下来。她的面颊,在夜晚灯火的映照下,宛如博多人偶,亮晶晶地闪着光。

“谢谢。”

我说。

我根本不要紧的,姨妈家,再待五年,再待十年也行。

姐姐摇摇头,没有说话。

夜晚的东京好美!一直闭门不出的我这样想着。天空透着微微亮光,我们就像滑过湖面的天鹅,稳稳前行着。

谢谢!把我从那里弄出来。我什么都可以为姐姐去做。我这样在心里默念着。

在与自己不合的地方,一点点耗费掉心力,这样下去,人是会病倒的。我不禁感慨于人的坚强与脆弱。

姨妈他们并没有使唤或虐待我,我也并没有和他们发生什么剧烈冲突,只是把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因此我一直以为并不要紧,谁知不知不觉间情形却恶化至此,令人难以置信。

人就是这样简单,每天除了食物以外,还需要别的东西。

也包括氛围、思想。

之后来临的在爷爷家的日子,是令人难忘的宁静。

在我们搬去那里的几年前,爷爷他就因脑中风而倒下,并留下了右腿麻痹的后遗症,需要人来照料。他也不喜与邻居来往,基本上是自己勉强度日。

购物都是上网网购,吃的除了偶尔从网上订餐,几乎都是吃干菜。真能坚持。

收养我们的时候,他外出时就已经需要轮椅了,可是也因为不大外出,他在家里要不就拄着拐杖,要不就爬,或是扶着墙行走,那样应付着。

他不常洗澡,可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可整洁的外表下开始露出了破绽,并且由于新鲜水果、蔬菜以及蛋白质摄入不足,身体每况愈下。正当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的时候,姐姐跟他提出了要求。

爷爷想,反正自己死后东西都是要归我和姐姐的,因此这才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家里自然乱七八糟,我们俩好一顿打扫,并在不引起爷爷反感的前提下,对家里进行了适当的改造装修。这些活对于经过田间锻炼的我们来说,是很令人愉快的。

我们把起居室改作了爷爷的房间,并修缮了起居室与厕所间的通道,打通了墙,使爷爷能自己一个人去书房。我和姐姐都注意不烦爷爷、不大声说笑。这样,爷爷他也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

饭菜用餐车送过去,让他自己吃;上厕所他也基本能独立完成,我们只是在他叫的时候过去,准备好必要物品就行了。

“有喜欢的书,就拿去。”

他常这样说。

我想,把书借出去,这对于他来说,一定是件相当大的事。不会是像把命分一点给别人那种感觉吧?

“有人在家里晃来晃去的,您不会讨厌吧?”

有一次,我去把洗好的衣物放到衣柜里时,问了他一句。平时,在爷爷面前,除非是他跟我说话,不然我都默不作声。而那天,我看爷爷把书放在膝盖上(那天他在看洛尔卡[3]的诗集),正向外眺望,因此想跟他说说话。

“最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爷爷回答。

直觉告诉我,此刻我再多说些什么,就会像贝壳猛然夹紧,像合欢树闭拢叶子,爷爷他会不高兴的。于是,我只是点点头走出了房间,甚至没有露出笑脸。

心里有种感动,就像是与一只渐渐靠近的野生动物生活在一起。

那之后,我和姐姐一直跟爷爷生活在一起,照顾他,过着平静的日子。在别人难以理解,却是充满爱的生活中看护他到最后。

那处共同居住的五居室的老房子和遗产正式遗留给了我们。虽然要缴纳固定资产税,有点令人心疼,但我们还是选择了在那里守着对爷爷的思念暂时生活一段日子。

我们看着病痛中的爷爷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悄然离去。那时,姐姐三十岁,我二十八岁。

举行完葬礼,和律师一起办完了遗产交接手续。虽然姑姑说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遗产,听起来很刺耳,可我们和爷爷是有正式协议的。

“她们给我养老送终,我就把房子财产都给她们。要是她们对我没感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不愿意了,会立刻取消协议的。”

爷爷对大家说得明明白白。

这件事情也给了我们自信,自己可以像成人那样堂堂正正地处理金钱问题。

可以不用晒被子了,不用洗那么多衣物了,不用拎那么重的东西回来了,不用每周送爷爷去一次医院,不用担心他生褥疮而不断给他翻身,不用熬粥,可以长时间外出……可是,爷爷却不在了。

每每想到这里,心中只有迷茫。即便是在终于接受爷爷离去这一现实之后,我们还是一片茫然。

早晨,佛坛里供奉上鲜花,献上香,便再无事可做。

这种状况对于干惯活儿的我们来说,有些难以忍受。

两个人一起去旅行吧,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两个人一起出去过了。一天早晨,我们俩临时起意,去了箱根的温泉。

虽然也曾轮换着外出过,这十年间也曾各自约会过朋友,去吃过饭,谈过恋爱,可要说到两人一起外出,就只不过是深夜里去餐馆稍作喘息。

这么久不曾在外面睡过,我们俩怎么也睡不着,熄了灯之后还是唠叨个没完。

我们都穿着浴衣,躺在陈旧的榻榻米上又薄又硬的褥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