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利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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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岖

三阳镇位于平利西部,距离县城71公里,是县里最不发达的乡镇之一。去之前,徐书记好意提醒,去三阳的路不好走,弯道多。我说,没事,这些天各镇跑下来已经适应县里的山路了。可事实永远会比想象多一点。

从县城出发,先到大贵,穿过平坦、优雅的大贵坪,沿县道朝徐路一路往西就是三阳。刚开始路还算正常,虽是山路,路况尚好,虽为坡道,幸而不陡,良田相伴,民宅散落,一片和谐、安宁的田园风光。车行其间,如与婉约少妇相伴,甚是惬意。

可没走多远,它就慢慢显出狰狞了。仿佛是要印证徐大姐的说法,坡道渐陡,弯道渐多且急。常常是刚走几分钟,就是一个急转弯接一个急转弯;更有甚者,连续急弯就像有人把路对折,刚才还在往西,马上却又往东。山路十八弯,也不过如此。坐在车里,即使绑紧安全带,抓紧扶手,我还是被迫成为立场不坚定的“投机分子”,人一会倒向左一会倒向右,屡犯“路线错误”。沿途风景也已然迥异,婉约少妇让位粗野武夫。路两边不再是良田民宅相伴,而是奇山险峻、岩石嶙峋,且有人迹罕至之感,走几十分钟也见不着人影、车影,偶尔遇到的山鸡草蛇更让我们觉得是闯入了原始森林。

优雅的大贵田园(王建平 摄)

在这样的“肠道”里蠕动了近一个小时,我们终于进入三阳地界,首站九里村。镇委刘书记已带领镇村干部在路边等候。车一停,他就掐灭手里的香烟,迎了过来。我们忙开门,下车,握手,感觉他手指粗壮,非常有力。我来县里时间不长,对县里干部多数陌生,第一次见他,不由得多打量几眼。他浓眉大眼,眼神锐利,黝黑面庞上沟壑条条,饱含风霜。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心想。

“周县,晕车没?”

“没有。”

“那你还好,到三阳有一百七十七道弯,我来三阳工作后走一次晕一次,用了三个月才适应。”

“我长这么大基本没晕过车,到三阳应该也不会。”我窃喜自己适应能力还不错。

简单寒暄后,我们开始实地调研,先看村里正在建设的梁家坝安置区,边看边听介绍。该村为老九里村和老天池寨村合并而来,耕地面积4513亩(但平地只有200多亩),实际耕种1300亩,有8个村民小组425户1718人。村民中,60岁以上老人169人,学生83人。村民收入主要来源是劳务收入,每年外出务工超过400人。产业上,现有300亩老茶园,已改造80亩茶园,计划种植200亩板栗、300亩红皮银杏魔芋、200亩烤烟。“7·18”特大洪灾后,通过灾后重建移民和陕南移民搬迁,全村已搬迁到新房的有80余户,其中梁家坝安置区已安置70多户(计划安置120户),其他农户都是土坯房。

看完梁家坝,我们上车,前往老天池寨,仍是山路崎岖,走了一段,离开县道,爬坡上山。二十多分钟后,来到一个岔路口,前面带路的车突然停下,刘书记下车,来到我们车旁。原来去老天池寨的路有近八公里长的土路,凹凸不平,一般小车底盘低很难通过,他得坐我们越野车过去。他上车后,我们开始体验那八公里的艰难。果不其然,一路坑洼,或深或浅,车轮挤过,尘土飞扬。难走程度,迄今未见。还好,路不长,很快我们就到了一个计划安置十来户移民的小型安置点。

“这么难走的路,这么小的安置点,既不实用也不符合政策精神,有必要吗?”

“没办法。天池寨村民特别困难,住得很分散,交通不便,但又不愿意搬到山下的安置区去,只好就近安置,这个点还是吴书记特批的。”

哦,我无语。

继续前行,拐几个弯,又到一个安置点,只比刚才那个略大,计划安置二十多户。安置点紧挨汉滨区,无水源。我问刘书记,他说,计划装水泵,架管道,从山下引水。

哦,我无语。

老天池寨村民的想法在平利乃至整个安康都很普遍。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此,不愿离乡,本可理解。可是,连搬到山下稍远的地方都不愿意,就让人觉得不仅仅是乡土情,而是因循守旧、不思进取了。不搬,生存环境不变;生存环境不变,贫穷只能一代代传递。走了这么多村,我越来越觉得,扶贫的关键不是给钱,而更要扶智。给钱只能解决一时,甚至还会滋生“等、靠、要”思想。

记得来平利扶贫前,同事许老师给我讲过她先生八十年代扶贫的一段经历。当时她先生作为省政府扶贫队员在隔壁岚皋县扶贫,逢年过节,总要给县里偏远的贫困户送粮送钱。有一年过节,因交通原因,扶贫工作队比往年晚去了几天,贫困户见到扶贫工作人员时,一边“抢过”东西,一边质问他们为什么晚了。来到县里后,我也经常听到类似故事,到村里也总能看到有些贫困户就是懒,不愿意干活,就想政府来养。给钱有时不仅没有好作用,相反会助长歪风,但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扶贫还是以给钱为主?简单想想,原因可能也简单,给钱容易,扶智难。而且对基层来说,资金扶贫数据明显、业绩易见,移风易俗成本高昂、收益缓慢,加之资金扶贫意味着手上掌控资源,掌控资源就是掌控权力。多方因素叠加,给钱就成了更容易的选择。但窃以为扶智才是扶贫的根本措施。扶贫若不扶智,不下大力气做好教育,改变观念,改造思维,不调动贫困户自己的积极性,不让他们自身有改变的意愿和能力,最终可能是投入巨大收效甚微,甚至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可能根除贫困,哪怕是名义上消除了绝对贫困。

从天池寨下来,我们继续往镇子方向走,过了九里村界,就到了天池村,另一个贫困村。该村主要分布在两条山沟里,耕地面积3900亩(水田320亩),实际耕种1500亩,有6个村民小组320户1360人,60岁以上老人184人,学生157人,劳动力670人(女性240人)。居住情况较九里村稍好,在公路沿线居住的有170户。村民主要收入也是外出务工,年均外出务工280人左右。产业方面,全村共种植140亩高效茶园,还有350亩老茶园,已改造了50亩,户均养猪3~5头。“7·18”特大洪灾后,该村有灾后重建移民30多户,陕南移民搬迁不到50户,还有自主搬迁但不享受国家移民搬迁政策的10户,进城入镇的6户。

在天池村短暂停留了解情况后,我们接着和朝徐路纠缠,又在左右极度摇摆中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抵达镇政府所在地。镇政府位于泗王庙村东南部的小山坡上,是一栋陈旧的两层小楼,小楼前面有个不大的院子,院子西侧有几间平房,充作机关食堂。

因已过饭点,到政府后我们直接到食堂用餐。食堂没有开灯,室内昏黄暗淡,烈日从门窗射进来几缕阳光,权作照明。我暗想,这三阳镇也太省了吧。大家一一落座后,刘书记说,因大贵变电站检修,今天全镇停电,只能委屈大家了。哦,怪不得这么热的天,一路都没见人开风扇。环境如此,只能适应。喜在食堂师傅手艺不错,地道土菜,虽不高档,却很可口。大汗淋漓下,我吃了两大碗米饭。

餐后到二楼会议室开会。会议室约三十平方米,外面有个小阳台,绿色的简易仿藤沙发面对面摆了两排,沙发前面放了几张长形小茶几,和见过的多数政府会议室比起来,有点寒碜。坐定后,刘书记开始介绍全镇经济社会发展和扶贫情况。三阳镇地处县域最西边,北接老县,东临大贵,南依洛阳,西面与汉滨区双龙镇接壤,面积182平方公里,耕地面积27600亩(水田2800亩),人口2300户1.38万人,共有10个村,其中列入省上扶贫对象的就有8个村。不过镇里公共设施建设还行,拥有一所中学、一所中心小学、两所村级完全小学、一所民办公助中心幼儿园、三所敬老院,所有村都通水泥路,联户路基本硬化,农电网已完成改造9个村,到年底能全部完成。

会议结束后,大家动身前往镇中心小学考察。小学主教学楼是某香港基金会捐赠,已有近二十年历史,桌椅都已破旧不堪,稍微新一些的桌椅还是刘书记通过朋友联系的西安某公益组织捐的。小学硬件设施和县城里的中小学差距明显,尤其是和即将建成的平利中学新校区比起来,简直就是第三世界和美国的差距,让你都不敢相信是一个县里的学校。

三阳中学调研

唉,我无语。

由小学出来,下一站尚家坝村。到了尚家坝村,我第一感觉是这里不像贫困村。村民活动中心是一栋新盖的徽派风格小楼,活动中心前面是个比篮球场略大的广场,广场附近是一间间排列有序的徽派民居,白墙青瓦边柳叶青青,青山绿水间炊烟袅袅。这比我到三阳后见过的所有村都好,能是贫困村?该不是被贫困吧?

在村委会会议室,听驻村干部镇人大杨主任和村支部罗书记介绍,我才恍然大悟。该村由三个自然村合并,现在村委会所在位置是合并前经济条件最好的一个村,如果不合并,村里经济情况远超贫困线,可另两个村都在河对面,而且主要都住在山上,交通条件极差,村民普遍贫困,所以按行政村人口的贫困户比例就成了贫困村。

在县里,我观察到一个现象,很多村都是由原来几个自然村合并组建,甚至有些村经历过几轮合并。可是合并以后,村民还是对原自然村有认同感和归属感,加上家族势力,通常是行政合了,人心没合。在确定村级组织领导班子时经常就是搞平衡,村支书是一个自然村的,村主任是另一个自然村的,合并村多的甚至还要多设几个副支书、副主任。

在讨论村集体事务时,自然村之间常常是竞争关系,不管上面下拨资源分配,还是村委会定址、贫困户确定等,大家往往从自己村的立场出发,你争我夺,不肯相让,结果常会出现事与愿违的结果。如果像尚家坝这样是贫困村与富裕村的合并,可能矛盾会更突出。例如,贫困村可能有债务,合并后自然成为新组建行政村的债务,原富裕村的村民会觉得自己吃亏,认为凭什么自己要替别人背债。但由于政府对贫困村往往有政策倾斜,新的行政村因合并有机会吃“偏碗饭”,从县镇多获得资源,使得包括原富裕村在内的所有村民都能受益,贫困村的村民也觉得自己吃亏。这样一来大家都觉得吃亏,矛盾就自然而然产生。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想到这,我脑海里突然划过亲历过的高校大合并历史。2000年,三校合并,专业基本没有冲突,互补性强,各有特别资源。西安交通大学作为教育部的“亲儿子”,贵为全国重点高校,自有其优势;西安医科大学作为卫生部在西北的第一校,不管是从部里还是从地方,能获取的资源不可谓不多;陕西财经学院作为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直属的三所本科院校之一,更拥有难能可贵的金融资源。按理说,合校后学校应该大有可为。可合校以后,学校发展之慢,可冠全国所有合并学校之首。究其原因,虽很复杂,但有一个关键原因就是人心不合。人心齐泰山移,人心散搬米难。

因此,我觉得在合并村最首要并要长期重视的工作应该是“合人心”。上级政府和村两委要多动脑筋,在建立对新行政村的认同感和新集体的凝聚力上多花心思,如根据兴趣和农村生活需要组织多种协会,打破自然村局限;支持举办农技应用比赛、运动会、广场舞等群众性活动,增进了解,缓解矛盾;针对债权债务,完善整合机制。在合并之初,为避免本位主义造成村委会内部矛盾,影响全村集体感的建设,可适当扩大乡镇干部和“第一书记”兼职数量,用外力引导,慢慢修炼内力。可喜的是,在座谈时发现,尚家坝班子团结和谐,对村里发展有想法、有计划,“外力”也特别“给力”——县镇两级帮扶队员达八人之多且对村情都较为熟悉。

尚家坝后是今天最后一个调研点——湖口村。此时,太阳头也没有那么大火气了,开始变得慈祥。路左边山崖的树林也不再显得那么幽暗,反倒让人觉得色彩斑斓,仿佛能闻到森林的清香。山沟里的泉水虽然流量不大,但清澈得让人能想象到她的甘洌。不时能听到的鸟鸣让疲惫的身心得到缓解,人好像都轻了。我放松地四处张望。突然,我透过车窗看到,右边小河沟对面一只小鹿正往树林里跑,忙叫大家看。刘书记说,不可能,您看到的应该是麂子。转过头来,他也惊讶,还真是鹿。

“刘书记,听说遇到鹿是吉祥,您要有好事了。”

“那你也要有好事了。”

我们哈哈一笑。后来不到一年,刘书记调任广佛镇镇委书记,虽未升职但广佛镇紧邻县城,农业基础佳,算应了这个传说。

一到湖口村,我就被村前一大片桑园吸引。平利是蚕桑大县,蚕桑产业在很长时间都是县里的主导产业,也是农业收入的重要来源。这几年因国际蚕丝市场不好,县里愿意养蚕的人越来越少。县里免费发放的蚕种常常被农民直接扔掉,白白糟蹋资金,桑树种植面积也在逐年减少,像这样一个村有四五百亩桑园实属难得。不过我也好奇,摆明得亏本的产业怎么能坚持下去?在村活动中心会议室,驻村干部、镇武装部部长首先代表村上汇报情况,可汇报情况不清,我问的几个问题也不能准确回答,刘书记就抢过来做补充汇报。据介绍,湖口村由原联桥村和北溪街村合并而来,所辖面积25.4平方公里,耕地面积5930亩(其中水田494亩),有7个村民小组428户1531人,五保户31人,低保户88户131人,60岁以上老人319人,学生95人,劳动力618人;存在问题因地而异,原北溪街村地区,山大人少人穷,没有主导产业,只有几十亩茶园,而原联桥村地区自然环境好、土地条件好,但村民观念落后;现在的村委领导中,村支部书记柯支书来自原联桥村,村委会主任杨主任则来自原北溪街村;村里三年扶贫规划是争取创建一个移民搬迁点,建设1.8公里河堤,硬化原北溪街村道,发展茶、桑、畜三大产业等。

他的汇报,既有村情、民情的现状和问题分析,又有对未来发展的计划,且都有具体数据支撑,让人叹服。按理说,直接驻村干部天天在村里,应该对村里的情况了然于胸,理应比远在镇上的镇委书记更熟悉,可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这不是个人能力问题,而是工作责任心的差距。干部联村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制度,一是让干部沉下去,接地气,晓实情,避免干部成为老爷兵;二是把村组织撑起来,多干将,强力量,加强镇政府对村里发展的引导。可任何一项制度都要靠人去执行,其效果好坏取决于人执行的情况。再好的制度,没有负责任的执行人,都只能是镜花水月,中看不中吃。而人执行的好不好,外靠考核奖惩,内靠自我约束。在对人的考核精细化不够、相应的奖惩也不到位的情况下,人的重要性就更加突出了。

湖口村调研完已是傍晚,刘书记安排在村支书家用餐。期间,我说,这支书水平不错,湖口村脱贫有望。刘书记不无炫耀地看着我。

“他是我从外面特地请回来的。本来在外地生意做得挺好,原来的班子出事后,我请他回来为乡亲们做点事。”

“厉害!”

我举起酒盅给他敬酒,他一口喝干,放下杯子。

“周县,我刚来时,镇里有七个村的领导班子出问题,县纪委、检察院有三个月几乎就驻在镇里办公。我来了后,一个村一个村走,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各村领导班子建起来,现在才基本正常。”

哦,怪不得他对湖口村的情况这么了解。

在各镇村调研时,我碰到很多基层干部像刘书记这样,没有高学历,十几岁就在乡里干,一步步靠实干走到基层领导岗位。他们不一定有多少战略思维、高瞻远瞩,但执行力强,敢于担当,善于处理复杂难题。这恰恰是我们这些学院派干部所欠缺和要用心学习的。

酒精的刺激下,我随口就把自己想的说了出来。刘书记眼睛亮了,又高兴地举起杯。

“周县,您这人实在,我们一定要干两杯。”

我也马上举起杯。

“没问题。我可不是当您面说好话,这是我心里话。”

“我看得出来。来,干了。”

我俩相视一笑,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