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旅程篇
努瓦克肖特之行
引言:若干年后,总是在安静或喧嚣的一瞬间,时间回眸,画面定格,不经意间,脑海中掠过初来乍到毛里塔尼亚的声像:傍晚,一群勤劳觅食而归的白色、灰色、灰白色鸽子,纷落在空调室外机、配件厂房、厨房旁边的大树上,咕噜扑腾,此起彼伏,敲打着彼时的耳膜和此时的心瓣……
时间:2010年
地点:西非,毛里塔尼亚
起初,自梦中颠醒的人们,以为是在荒漠中迫降。从狭窄吝啬的飞机窗口朝外张望,光秃秃、黄溜溜的沙漠空间让人窒息,唯有黑色的跑道区分着周围的土黄。从被誉为非洲后花园的摩洛哥起飞,历经3个小时的疲惫飞行,精疲力竭的飞机载着昏昏欲睡的乘客,在滑行道上残喘,嗡嗡的噪声,由嘶鸣变为啜泣,由啜泣变为呜咽……
在远机位的登机车上,双脚还没有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一阵热浪喷涌而来,从鼻孔、眼睛、耳朵和毛孔钻入五脏六腑。即使在寂静如冰的黑夜,热气依然肆虐如魔,企图卷走身体的所有水分,将人体从“心”榨干。一刹那,如同埃及古墓的木乃伊,浑身沙尘,干燥如柴……乘客们鱼贯而出,踩得登机车梯子在热风中颤抖不已,吱呀乱响,几欲崩塌……
一条黑得连标线都淹没的路面,蜿蜒如龙,奔向驻地。在夜风中,在路边商铺昏暗的灯光中,在人们布满血丝的眼中,拼命而又低调地扮演着这个城市的地标。彼时在飞机上俯瞰,城市的点点灯光击打着人们的视网膜,人们心算单平方米灯光数,判断着城市的繁华,而这条黑色巨龙,如同一把扫帚,横扫这一世繁华……
这是首都——努瓦克肖特——毛里塔尼亚的政治中心。坐在车上,向往着繁华的市中心,以及拥堵不堪需要时走时停的步行街。只是到最后,繁华未见,市区已过,空留唏嘘。
黑色沥青路边的平房,平房的门口,门口的荧光灯,围绕着激情四射的疯狂昆虫,它们企图撑起这个城市的繁华和热烈……
因为时差,到达驻地时,头脑清醒,感官灵敏。平房宿舍门口的空调机,如同飞机的发动机,嗡嗡作响,单薄的扇叶用速度和激情向发动机挑战。栖息其上的鸽子,在人们的扰动下,一阵骚乱,咕咕作响后,又酣睡如初。几条精神抖擞的大狗,携着黑色的影子,从黑暗中聚拢在走廊灯光下,在纱窗门外,用椭圆形的湿滑舌头横扫口鼻,发出吞咽的黏糊声。这些最原始的声像记忆,如同方正的印章,一刹那,戳在脑海的褶皱上,印出记忆的浮雕……一直到两年之后的离别,记忆犹新……
在努瓦克肖特市中心,中国大使馆旧址曾经古树参天、青葱郁绿。据说,有的树龄已有几十年光景,承载着一代代驻外工作者的寂寞和记忆。而如今,只有圆桌般大的树桩紧紧抓住大地,干枯的树枝如同人类的枯指,深陷在板结的沙地中。寄生在树桩周围的纤细树苗,有时油绿如漆,有时干枯如柴,终究,他们所依附的树根,再也汲取不到地下数十米的甘露,一茬接一茬地消亡、重生、消亡。
隔着一堵墙望去,墙却挡住了一切。有人惋惜,说以前至少能看到墙后的树,树上的鸟,鸟飞入天,落叶缤纷……而今,只能猜测,墙后的沙,沙后的天,蔚蓝的天……无形的风……
约莫40年前,一队身着粗布衣服的中国工程队,怀揣着那个时代的单纯与激情,斗志昂扬,来到如今的友谊港附近。彼时,淤砂遍野,海浪如涛。在这单调的海天一线上,工程人背着万能包,提着解放鞋,踏着平整如镜的沙滩,聆听着海浪的呜咽,计算着风浪和淤砂的复杂指数,在不可能建港的位置,反复探索论证,不可思议地修建了一座港口,为表纪念,取名友谊港,以示中毛友谊。在工程人歇脚的一排房子前,有人想起了家乡的草木,便换沙置土,每天舀上一瓢水,浇入永不解渴的土地。于是,纤弱的树苗如同思念,虽几经风沙,却因备受呵护而茁壮成长,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人已归去,树苗以及它承载的故事,却生根在这片土地,直至长成参天大树,荫及后人……
在努瓦克肖特这座城市的街巷阡陌,除了一栋栋灰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建筑物外,很少有大树。只有在一些外国人聚集之地,才有绿荫蔽日、花开满墙的景色。有人开玩笑说,这个城市可以容下沙子,但不可以有绿色……
绿色,象征着生命,是令人眼最舒服的颜色。毛塔国旗,也是绿色。没有哪个国家讨厌一种颜色,却用这种颜色浸染国旗。而事实上,当地人对绿色的热爱是毋庸置疑的,仅仅从隆重场合的桌布,就能看得出来。
在这个多沙的国度,每当沙尘肆虐之时,疾沙所到之处,所有的物体,甚至人和动物,都被罩上一层单调的土黄色,而树木则可以起到防风固沙的作用,因此,无论从色彩还是从功用上,树木都是绝好的选择。
奈何却容不下草木?
在毛塔的大部分地区,每年几个月的雨季,支撑着这个国家羸弱的畜牧业。那个时节,遍地的绿色可以让牲畜大快朵颐,而牧民们则哼唱着小调,悠闲地挥动鞭策,甩鞭声穿梭在草木之中,连同营养丰富的绿汁流入牲畜的血液……沙漠中的牧民,过着久违的牧民生活。一辆辆卡车载着成熟待宰的牛羊奔驰在公路上,竟无哀嚎,对于它们,能在这茂盛的季节,深情凝视着欢快玩耍在绿丛中的后代,纵然用死亡定格,也是何等幸福!
彼时,从同在西非海岸的塞拉利昂传来不详之讯,该国发生霍乱疫情,好几十人为此丧命。于是,塞拉利昂成为话题,从人文到政治,从政治到地理,从地理到历史,从历史到外交。有人注意到,塞拉利昂是一个原始森林覆盖率极高的国家,而毛塔恰恰相反,号称“沙漠之国”,不愧其名。而结果是,毛塔很少有所谓的传染病,偶尔的霍乱或者疟疾,刚刚进入毛塔边境,还没形成影响时,就因为沙漠的隔离,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身在努瓦克肖特的人们,每年在收到提前的疾病预警后,总是高兴地收获着失望。
于是,有人得出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可能是因为森林助长了疾病的传播。既然森林茂盛,万物茁壮,那么,疾病和病毒也会加速繁殖,而茫茫的沙漠以及干燥的热风、强烈的光照则将细菌和病毒稀释并杀死。这个解释倒是不无道理。原始森林的潮气,以及其对于风力的阻挡,让细菌和病毒有了栖身之所,而在沙漠里,这些细菌和病毒暴露无遗。当它们企图躲在沙缝时,强劲的狂风就将沙子翻滚,将它们生拉硬拽出来,然后曝晒、炙烤、打磨,一遍遍消毒,最后,这些细菌和病毒终于消失殆尽!
看来,对于一些国家来说,可能森林是财富,他们可以拿出万万个理由去解释、引申。但是,对另一些地方的人来说,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虽然很多人认为他们的方式可能不对,但这些已经沉淀在他们基因里的方式,成年累月地以自己的理由存在着并不断传续。
存在即合理,如此而已。
傍晚,驱车去距离驻地15公里处的鱼市买鱼。听说,这里是世界上难得的没有被开发的原始海岸,没有污染,没有养殖,没有过度捕捞,鱼儿也心情舒畅,自然肉质鲜美,加之价格低廉,是海鲜吃货的绝佳扫货之处。
偏爱海货的日本人,早在20世纪就投资援建了这个位于大西洋海岸线上的鱼市。被欧洲淘汰的老款破旧奔驰汽车停在鱼市的拱形门外,悠闲地等待着主人满载而归。
鱼市主体是一个拱形的棚区,如同国内的菜市场,下面有若干排摊位。在鱼市的背面,是广阔的大西洋,渔民们的小船整齐地排在岸边。刚刚靠岸的小渔船,由身强力壮的渔民牵引到岸边浅水区,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从船上搬出,直奔不到50米远的鱼市摊位。而在摊位相夹的走道上,食客可以尽情物色、挑选。说是海货,其实主要是鱼。部分摊位上放着硕大的黄鱼,露出的牙齿像刀片一样。
这鱼市和海滩,与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大海尽头的夕阳,构成一幅人文风景画。当走进画里,回头看那些鱼市的建筑物,涂满墙壁的海鲜图案鲜艳夺目,为腥气熏天的鱼市增添了一丝清爽。
据说,当地人不吃无鳞之鱼。起初,渔民从海里捎带捉到螃蟹、鱿鱼和鲍鱼之类的海货,一般当损耗处理,但后来,他们逐渐发现商机,便售卖给外国人。生意总是产生于需求。
……
俗语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但对于努瓦克肖特而言,全年基本都是在夏天徘徊,而季节只能粗分为雨季和旱季,所以,这“春”也只能在日历上从想象中翻过,但是,这“晨”起于日出而止于日落。
清晨,努瓦克肖特的夜风还恋恋不舍地轻抚大地,而晨光已急不可待地从东方探出,于是,夜风唯有哨音般的叹气。
受大西洋的调节作用,努瓦克肖特的清晨分外凉爽,已经被潮气浸透的地面,无论车轮或步伐再快,也激不起半点烟尘。
驻地西面是在建的友谊港,而老港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如今,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就像这一天中的早晨,平静而安详。
看门的摩尔人大伯披着衣服解开了门锁,几条护院的大狗从院里冲出来,开始寻找黑夜的遗物。
于是,新的一天,从迟于北京八个小时的努瓦克肖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