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陌生世界
我们那年考重点中学施行所谓学校推荐制,只在本校完成考试内容,这其中就容易有很大的文章可做,我回想起康乃馨的功课并不比我好,然而竟考进市重点了,定然和她父亲的两次来校有关系,李玉的母亲也极有嫌疑。
我那时是不会相信“龙表弟”会出卖我的,也许她真的不会,但她的父亲却会。总而言之我与市重点失之交臂了。直到我即将中学毕业那年,去一个同学家,路过那所我很神往的中学,我仍旧有无限壮志未酬的感慨。人生之撼何止一。
这也是一所不错的中学,历史悠久,学风纯正。地处在县城南端繁华地带,我读书的时候,仍旧不够繁华,但现在已经成为几乎整个城市的中心了,由此可见城市的发展速度在近几年是飞快的。难忘学校旁边的那些高高低低的饭店和小餐馆,尽管他们拥挤,肮脏,市侩,但是他们哺育了少年时代的我们,现在已经找不到他们任何痕迹,节茨林比的商业楼代替了他们。正象一栋栋楼房代替了当年一排排的平房一样,学校已经在短短几年间改变了旧日模样。不变的是同样的读书声和上下课的铃声,广播体操声,以及元旦节前挤满传达室的收发贺卡的人头的涌动。
功课好在这所中学似乎还不够出众,这里不说人才济济,也算各路神仙都有了,以我的个性断不可为人后,于是我除了功课好之外,兼“才华横溢”,刚入学不久即得“小诗人”美名,此时我诗,无非“无端空言志,时常念乡情”之类,这是一所寄宿学校,因常感离乡之悲切,思乡之殷勤在所难免。有诗为证:
浣溪沙
遥望楼顶与天平,楼舍之间树青青,此景难断思乡情。同学如同亲姊妹,歌声响彻迎新生,望之我心方安宁。
这首诗为初入学时所做,概因初中一年语文课本开篇毛主席诗词《浣溪沙》之故,特别是其中“歌声响彻迎新生”之句,大有抄袭之嫌,其中柳亚子先生和毛主席诗中有“歌声唱彻月儿圆”句,与上颇同。
尽管这样,我们的语文老师仍旧因我的做诗的“才华”很赏识我,其实当时不过胡乱做几首歪诗,那太是我的拿手戏。
其它我在数学方面的较见长,屡屡参赛等,也可见点滴“才华”。
除此之外,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环境及其新的人都给我一种刺激。我从农村来到这小城镇,从一种广阔浩渺到一种拥挤嘈杂,从一种豪爽纯朴到一种温和世故,就连睡觉,也从地面升入空中(住上下床),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当我第一次在集体宿舍的水房里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时,我的心也被匆匆的流水声感叹,我关掉水龙头。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不知道今后何去何从的感觉,难道我已经栖身所谓城市生活了?难道在这火柴盒式的楼房里,每天面对七个我从来都不认识的同学,睡着我从来都不曾睡过的上下床,每餐面对着糟糕的饭菜,甚或又是因为买饭秩序差就不能吃到饭的局面,这种没有隐私,没有保障,没有依靠的生活就是所谓的城市生活?我不禁对自己摇了摇头。
相反,相对寄宿生活还存在着另外的一种生活方式,就是走读生活,那些住在城镇里的走读生们个个精神焕发,寝食无忧,细皮嫩肉的。女生尤其显眼,不知不觉间我忽然想起坐在我座位后的一个叫封色的女生,或者是她的那种似乎高贵的气质吸引了我,她长得并不好看,但是功课好,每天来去匆匆,稳重端庄,似乎心有城府一般。
我还没有机会和她搭讪。尽管我就坐在她的前面,似乎她也并没有注意到我。直到那次,老师在作文评点课上读过我写的诗,因为大家都不认识我老师就请我站起来,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荣誉感,比起从前在小学的任何一次表扬。我离开座位走向老师取回我的作文本,老师的和蔼的笑和亲切的鼓励,那种发现了尚未成熟的小苗的呵护目光令我至今难忘。封色就坐在我后面,我注意到她一直看着我,也许她并没有想到坐在她前面的这一位就是“诗人”。
我的心里充溢着一种美美的自豪,又坐回到座位里,尽管背对着她,我仍旧能感受到她正看我,她就坐在我身后,直线距离才有半米也许。但在我心中我们之间却很远,远似天涯。但是毕竟,我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已经是一种成功了。
日子平淡,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起床,吃饭,上课,下课,做功课,洗漱,上自习课,睡觉。第二天又开始新的重复,所不同的就是一天一天进展的功课,新的知识。现在想起来学习生活还是乐多于苦,尤其是功课好的时候,精神十分富有,另外还有美人相伴,尽管她并不理我。
早晨,封色衣帽整齐的走进教室,脸上带着那种我所谓的自信高贵的傲气,及其小镇姑娘特有的娇气。她的容貌并不十分美丽,一双眼睛虽不大但很有情,皮肤白晰,身材修长匀称。从我眼前走过时,有时我正读书,偶尔看一眼她,打声招呼,然后各不相干。晚上,上过晚自习,她又收拾东西,匆匆离去。平静得象一潭湖水,而我心早已沸腾了。她常戏称我为“诗人”。有时我发呆时,她就会对我说:“又做诗呢?”
“没有。”我很不好意思的一笑,“以后别这样称呼我”我说,在她面前有些不知所措,更不敢正面看她的眼睛,她也一笑“还挺谦虚,”“不是,”我又进一步解释,“我那些都是瞎写着玩的。”她看到我有些窘迫的样子,脸都红了,竟然“格格”的笑起来。在她的笑里,我突然感到一种惭愧,我竟然这样木呐,这样没有一点挥洒的谈吐,何来什么诗人气质?
她大概看到了我的脸色难看,也停住笑声,“你是住校吧?”又问我,“是”我答道,“那你家是哪的?”“土界”我说出我们村子的名字,当时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那时我还不知道几年后这个村名字因为我的缘故在学校小范围内带着特殊的意义,而我说她时也变得十分自信甚或有几分自豪呢。
“……没听说过,”她说。带着沉思摇摇头。我也趁势结束这次谈话。
我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资本,家境,相貌,亦或其他,我是贫瘠的。
“穷,蒙住了岁月,爱人的眼睛。”多少年以后,我吟咏着这样的诗句,和现在有着相似的心情。我只能用功读书,成绩是我最大的财富。
入学不久就是学校自己举办的秋季运动会,我在体育方面很差,跑跳投都平平,体育成绩每得老师关照才肯及格。看着同学们积极练习田径项目,借体育器材,心中十分失落,封色和我一样,也是个“废品”(有说法:体育不合格是废品,学习不合格是次品,德育不合格是危险品。)我们竟连班里入场的仪仗队也没被选上。恰好我正准备参加市里举办的数学竞赛,因此心理上才平衡一点。没有去运动会现场。
时光飞逝,半年转眼过去,我的学校生活迎来了第一个元旦,照例新年要举行晚会庆祝的,人们忙着准备节目,装点教室,最忙的宣传委员收集节目排练往校级晚会上送,刚刚好元旦前几天下了一场雪,银装素裹世界又为节日增添气氛。
沉闷的学习生活似乎暂时停住,被人们忘记,大家一心忙于排练节目,光是为点缀教室,就有好几种策略,有说买彩纸花的,有说自己做的,还有个城镇某领导的千金说要把政府部门的纸花环借来用。
我这时候方知道,我们班竟如此“藏龙卧虎”,而我自己一界贫民而已,心下惭愧之至。对于诸类事件,我是爱莫能助,心中无一良谋,囊中也无分文相助,虽也是一个班委(生活委员)。听之任之而已。班委会最后定下自己买纸,剪纸做花。结果又有两千金因为抢夺主剪争执不已,大家都想在这个班里一显身手。
“我妈是裁缝”一个叫王娜的女生说。以示自己受过手工类熏陶“我自己就会裁衣服。”一个叫金玲的女生说。干脆直接表白。
“别争了,一块干吧”我说,我因被任命为制作负责人。只好抹稀泥。现在想起来一定觉得自己们幼稚,但在当时是并不觉得,甚至一点点。多么纯真的时代呀。
“你的纸花得提前准备出来,装点上。”封色走过来对我说,她就是宣委,班内晚会主持人。“知道了,我刚刚平息了一场战乱。”我夸张说“姜峰哭了。”有个同学跑过来告诉我。
“因为甚么”我问她。
“她看了贴在门上的对联后就哭了。”
“对联谁写的?不是她?”我又问道,姜峰的字曾经得过县级比赛二等奖。
“是徐军写的。”她答。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走过去,一群人正围着姜峰问长问短。那女孩果然哭得很厉害,看我走来,已停住了,说肚子疼才哭的。
我回身走到封色面前,伸手拉过她走到一个角落处,低声说:“我这里有一副对联,前几天写好准备让人放大挂在黑板上的,你让她写了,挂在黑板两侧。”
封色会意的点了点头,我们相视一笑,这是一种默契的笑,这笑仿佛把我们的关系拉得很紧,我们都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事一般。
元旦晚会前的种种风波随着晚会的到来渐渐平息了,真正的晚会也在一天晚上开始了。
我至今仍都不能忘记那天的封色,她的动人,美丽,及其天赋的文艺才华。她做主持很自然,而且带着超出年龄的成熟,大约是电视里模仿来的。
那个晚上气氛热烈,大家都想在人前显胜,当然也有平时课业紧张之故,窗外天公做美又飞起了小雪花,为节日又增气氛。
我因为要进行晚会的一些服务工作而和封色坐在一起。我又激动又恐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我心头涌动,令我心跳加快,令我几乎更不能看到她,怕一看到她,眼神就会将自己出卖。我想我是喜欢她的。我对自己说。但这喜欢并不被允许。这样我就象害病一样痛苦。
照计划我是没有节目的,但是后来我想,她也许为了捉弄我,才演出下列情节。“让我们班的诗人……”她拿着一只麦克风,说了半句话,声音经过录音机听起来有点失真,站在因为包了彩色纸而变绿了的灯光下,带着笑向我看一眼,而后又接着对大家说“表演一个节目。”
这原本是超出了计划的,我自然也没有准备,我直向她挥手示意,低声请求她停住自己的行为。她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竟和别人一道鼓起掌来,我仍旧站在原位子上,不肯出席。看着她希望她能够收回刚才的话,“出来吧!给大家个面子”她走向我,大家的掌声更激烈了。我只好出席,弄得桌椅叮当响,一副窘迫相。
“我……,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我想了好半天才说。
“不行!”几个喜欢起哄的同学不饶说,我回头看看封色,她竟毒毒地笑着。最后还是她出来圆场说我最近感冒了,这才作罢。
我朗诵了岳飞的《满江红》,说是朗诵,其实就是背诵,且语嫣不详的样子,好歹那时大家大多数还不知这首诗。觉得很新鲜。没再起哄让我表演别的。我赶快溜下了台。坐回原来座位。
封色正在和别人聊天,我故意没有搭理她。直到她来搭理我。
“你还敢理我呀?”我问她。
她笑笑,“看你那样子,那有一点诗人的风度,倒是憨态可掬”她又笑。
“甚么呀?!”我看了她一眼,她也正看我。我忽然觉得她很可爱,我的目光一定有甚么东西背叛了我。我想。以至于让她移开目光,脸上带着点红晕。我们不再说话,假装看节目,一个同学正在唱着齐秦的歌《大约在冬季》。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悲哀。不,我不能这样。有悖常理。
元旦的激情刚刚过去,人们就投入了期末考试的复习中,这是一次不可忽略的考试,要在全年级按分数排名次,这也是该中学刺激学生学习的方法之一,谁愿意自己名落孙山呢?!
我倒是觉得这半年的功课还简单,只要上课跟着老师,下课做好作业就成了。
因此也并未觉得复习有多么紧张。在别人复习的时候,我还在瞻前顾后,无所事事。有时和周围的人聊聊天。主要的对象还是封色,自从元旦晚会后,我们之间也亲近了不少,她的情形是忙着复习,我则讲一些笑话给她听,她时常和我搭讪几句,就为满足我的自尊心的需要,大约也出于礼貌,我们相处得还不错。
课间操的时候,我们边下楼边讨论问题,一路随着涌动的人流,教室里喧哗声,这声音似流水澎湃,至今尤在耳骨萦回。
一个高个子和一个矮个子走在一起,而且这个高个子形容仪止大方得体,而矮个子则显着几乎有点猥琐,真为她感到惭愧。许多人看了这样的镜头都会有相似的感觉。造物就是这样的公平,给与人们这样优点就会保留那样优点。
矮个子有出色的头脑,聪明又勤奋,在学生中智慧和成绩的魅力超出了一切。老师总是喜欢聪明功课好的学生,千百年来一直是这样的,不容置疑。功课好能体现老师的教学水平,你的课讲得怎样好啊?拿出几个出色的学生来。教与学之间,其实也是很讲缘分的,一个学生碰到一个好的适合自己的老师,将会终身受益于她的教诲,而一个老师碰到一个能听懂她,能理解她的所讲的学生也可引为一知音了。
我们在操场上排成队伍,声势浩大,有的同学仍旧在讨论着一些难题,在等待着喇叭里响起音乐声,广播体操开始,许多人同时做一种动作时,其场面也是壮观的,我们看到一些从这里经过的人员停住脚步看我们做操。这些年轻的身体年轻的脸,令人产生一种向上的精神,如今我走过一所小学校的操场的时候也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感慨,但总的是,青春不再了。
考试终于结束,我们的成绩也被写在黄榜上贴在教室前,那时的我们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自尊心,如果看到自己最后一名不知有何感触。我的成绩不佳,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位居榜尾的我十分寥寥。复习时的狂傲气焰也一落千丈。倒是封色这丫头还不错,竟然位于第二。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诗人。”她在下课后仍就这样叫我,语气中有一种讥讽味道。
我哼了一声,对她的这中语气表示泰然,有甚么了不起的。我想,也并没有因为她的第二而看高她,她的数学题不会考前不是还问我的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见。
随着考试的结束我们放了寒假,我又回到了农村。家人因长期和我分离,对我如客人一般,我感到家的温馨。可是和几个儿时玩伴一起时,不知为何竟有点魂不守舍,常常想起那丫头——封色,她的音容笑貌,她走路的姿态,她对我的捉弄,历历在目。心中总似乎欠缺点什么一般,我对自己说,难道家人还比不过一个外人,难道妈妈还比不上一个同学,难道这就叫“相思”,想想自己还真不愿用这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