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文风的特征及相关问题
一、文风的概念与特征
简单地说,文风就是作者在文章中所体现出来的思想作风。文风综合地体现着作者的立场、修养、观念、趣味等等,其实质代表了某种普遍性的时代现象或倾向性的社会风气。
古代文论中的“文风”,与我们现在的文风概念不尽相同。《文心雕龙·风骨》有“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宋代韩琦《欧阳修墓志铭》有“景祐初,公与尹师鲁以古文相尚……于是文风一变,时人竞为模范”,其中所涉“文风”,都指文章的格调及所产生的感染力。王勃《上武侍极启》“攀翰苑而思齐,傃文风而立至”中的“文风”,则侧重于文章格调的教化力量。清代叶梦珠说的“文风之坏,盖由选家,专取伪文,托新贵名选刻,以误后学”中的“文风”,和我们现在说的文风比较接近,指文章中表现出来的社会思想风气。
文风总是与社会、时代相关联,具有政治时代特征,社会群体特征,价值差异特征。下面,我们对这些特征加以说明。
政治时代性特征,主要就一个时代主导的政治思想、意识形态而言。中国传统社会中,统治阶级对思想文化控制相当严格,每一时代的文风往往打上政治意识的烙印。先秦诸子散文的那种感情激越,设想奇特,辞采绚烂,正是政治控制松动,传统意识形态解体的社会背景下出现的文化景观。建安文学的苍劲雄浑和慷慨悲凉,来自军阀混战下风衰俗怨的社会现实。文风在官方文书中更为突出。《新唐书·文苑传序》中讲述唐代文变时提到“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出现了“纠希句绘章,揣合低昂”的景象,而“玄宗好经术”,群臣稍厌雕琢,文风也“崇雅黜浮,气益雄浑”。可见唐代文风经历了由华靡富艳到庄严浑厚的变化,与统治者的爱好和提倡有直接关系。明朝永乐到天顺时期,在以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为代表的“台阁重臣”的提倡下,文坛上出现“台阁体”,并占据了统治地位。清朝的考据学风,是文字狱迫害反弹的结果。因为无法讨论现实,文人只好埋头于故纸堆中。至于“文革”文风,更是那个特定时代政治思想、意识形态的直接产物。
社会群体性特征,主要就横向的影响面而言。尽管文风通过文字表现出来,但它不是一般的写作方式、技巧问题,而是源于深层的思想意识,且根植于社会、时代的土壤之中。个人文风,同作者的价值观相联系,而个人的这种价值观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形成,受特定意识形态的支配,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古人所说的“治世之音安以乐”, “乱世之音怨以怒”, “亡国之音哀以思”,即表明文艺与时世的联结,表现为社会现象,群体现象。比如说,汉代铺排描写的大赋,成为许多文人的所好;六朝绮靡华丽的习气,弥漫到整个文坛;唐诗中明丽的格调,阳刚的精神,清新的意象,形成了诗坛的绚丽气象,创造了一代诗风的辉煌。
价值差异性特征,就是说文风中有高下优劣的区分。文风中包含了明确的价值判断的内涵。有萎靡的文风,有刚健的文风;有进步的文风,有颓废的文风;有清爽的文风,有病态的文风;有优良的文风,有恶劣的文风,等等。优良的文风能够促进文化发展,恶劣的文风则会阻碍文化发展。王充在《论衡·自纪》中,主张写文章应当“没华虚之文,存敦庞之朴;拨流失之风,反宓戏之俗”。即是说,要驱逐华而不实的辞藻,保存敦厚朴素的品格;扭转流荡失实的风习,恢复伏羲时代淳朴的风情。中唐古文运动后形成的刚健朴茂、生动流畅的文风,历来为人们所肯定,它同六朝讲究骈俪浮华的形式主义文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说明文风的特征后,我们还需要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学生的习作中,有没有文风问题呢?在这个问题上,人们的看法有分歧。有人把文风的“文”归纳为三类:一类是社会上散布的,一类是机关上传播的,一类是铅、油印成品的。就是说,只要给公众看的文章,都有一个文风的问题。这种观点认为,对未形成社会影响的文章来说,就不存在文风问题。这种观点只看到文章对社会影响的一面,却忽略了文章受社会文风影响的一面。
在文章教学中,引入文风意识,进行文风判断,有利于学生树立正确文风,抵制不良文风。学生习作不负社会责任,不等于没有文风问题。古往今来,一些不良文风恰恰通过教育途径影响时代文运的走向。八股文、试贴诗中存在不良文风,“红卫兵文风”造成史无前例的文化灾荒。文章的教育价值中,优良文风的树立是极其重要的一环。虽然习作不能和正式的社会写作混为一谈,但习作追求的方向,应以整个人类的文化价值的实现为目的,应与社会需要和传播功效相吻合。习作是“排练”,还不是“演出”,但它必须按照“演出”的需要来“排练”。习作允许模仿和重复,它需要在反复训练中逐步克服种种毛病。从这一角度看,学生习作中的思想意识与思想方法,依然存在文风问题;而习作中出现的一些具体问题,则只是技术性问题,不属于文风的问题。
二、文风与风格、语体、笔调的区分
文风不同于风格。
诚然,作为文章现象,文风与风格都不单是语言表达和修辞技巧的问题,都是文章内容和形式有机统一的反映。但二者是不同属性的概念。风格指个体独有的精神特点和写作技巧,即从情趣、爱好、天资、气质、才华到构思、结构、艺术手法、语言特色等诸要素的总和。风格既不包括政治倾向和意识形态问题,也不包括题材和文体因素,是作者个性精神的自然流露。《辞海》将文风解释为“文章和说话的风格或风尚”,不够妥当。说话算不上写文章,不存在文风问题。文风具有社会普遍性,是时代风习的表现,形成一种大众倾向性的风气。风格则是个人写作中的具体特色,为个人所特有。文风问题,会涉及每个写作文章的人。而风格问题,不是每一写作者都具有的。如办公室的事务文书写作,开个证明信,发个通知,都不存在风格的问题。文风有优劣好坏之分,风格没有优劣好坏之别。尽管读者对风格往往有自己的偏好,如有人推崇波诡云谲,有人喜爱海静湖平,有人热衷鲲鹏万里,有人乐于莺燕小啼,这都不证明风格的高下优劣。沈德潜讨论唐诗时说:“性情面目,人人各具。读太白诗,如见其脱屣千乘;读少陵诗,如见其忧国伤时。其世不我容,爱才若渴者,昌黎之诗也;其嬉笑怒骂,风流儒雅者,东坡之诗也。即下而贾岛、李洞辈,拈其一章一句,无不有贾岛、李洞者存。”此即指风格而言,它各具特色,没有优劣之分。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科学同情各种艺术形式和各种艺术流派,对完全相反的形式与流派一视同仁,把它们看做人类精神的不同表现,认为形式与派别越多越相反,人类的精神面貌就表现得越多越新颖。这一观点,具有前瞻性,它不仅是艺术多元论的表述,同时也是精神生态化的表述,从理论的高度否定了“一元独尊”的艺术垄断思想。倘若把文风和风格等同,那么就可能扼杀风格的多样性,或者使不良的文风得以泛滥。
文风不同于语体。
不同的文体,由于其所适应承载内容的不同,也由于其格局的规定性不同,因而总要呈现出不同的语体。换句话说,形成不同语体的一个重要的因素,来自于不同的文体。比方说,文学类文体以审美为主要目的,内容可以虚拟,形式富于变化,语言生动而优美;而实用类文体虽然不排斥一定的文采,但内容需要实在,形式相对稳定,语言平实而质朴。这就是语体问题,它与文风不是一回事。再如人物对话,在话剧和叙事诗中,其表现方式截然不同。前者系舞台演出,不宜有过多的书面语,要“上口”,即口语化。后者要适应诗的节奏和韵律,句式长短要适宜,人物对话排斥口语中的大白话。语体是语言表达的体式和格调,它就语言的类别而言。而文风就语言表达时的思想作风而言,它不是语言体式问题,而是涉及语用的问题。语体使用得当,语言表达自然通畅,文章有社会效益,体现了良好的文风。而故作高深,故意卖弄,将语体错置,是不良文风的表现。如“大跃进”时期的诗歌:“一朵棉花打个包,压得卡车头儿翘;头儿翘,三尺高,好像一门高射炮。”就文学语言而论,也是夸张不合理,是浮夸风气在诗歌创作中的表现。文风与语体,就各自的范畴立论,所指不是同一问题。
文风不同于笔调。
笔调是作者在文章中表现出来的特定的遣词用语的方式。它是思维方式在表达形式上的反映。一般情况下,笔调不是文风问题。因为文风更多地体现着思想作风问题,而笔调只体现出思维方式问题。笔调还算不上风格。笔调上具有鲜明独特的个性特征之后,才算有了自己的风格。笔调实际上就是语调,它是理念、情趣在语言上的反映而已。当然,口头表达时的语调,与文章中的语调,有对应的一面,也有不完全对应的一面。对应的一面是思想机制的同一性,而不对应的一面是表达机制的非同一性。有的人能说能写,有的人能说不能写,有的人能写不能说。大致来看,反应敏捷的人适应于即时表达,工于琢磨的人适应于书面表达。就是说,笔调是形成风格的基础,但本身不是风格。它与文风完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
三、“八股文”问题不完全是文风问题
近代以来,对八股文的讨伐声浪甚嚣尘上,其中一个误区就是把文体与文风混为一谈。
科举考试走向僵化,既有文体凝固的问题,也有文风颓废的问题,可是这一切罪状都被加到八股文这种文体上。“文革”间的红卫兵们虽不知“八股文”为何物,但通过学习《反对党八股》,朦胧地感到八股文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正如大人用“狼猴子”吓唬小孩的情形相仿。小孩并没有见过狼猴子,可大人通过伪装的、充满恐怖的语气、表情加以渲染,使小孩觉得狼猴子一定很可怕,产生一种恐怖的感觉。这种“狼猴子效应”无形中助长了八股文的恶名。至于八股文是什么,“口诛笔伐”它的人几乎对其茫然无知。作家刘绍棠说过:“在我的印象里,八股文是和缠足、辫子、鸦片烟枪归于一类的,想起来就令人恶心。但是,若问我八股文究竟何物,却不甚了然。”正是由于这种原因,长期以来,对八股文的认识、解释和判断中出现了严重的误解、误读现象。
八股文的源头可追溯到北宋。王安石变法,认为诗赋文体浮华无用,无助于经国济世,于是考试一律改试经义,即专考儒家经典的“大义”。当时的经义考试,为了统一评卷标准,由吕惠卿、王雾撰出“大义”的范文样式颁行天下,史称“熙宁大义式”。当时文体并无规格,但须是“通经,有文采”,方为合格。明代洪武元年,诏开科举,对制度、文体都有了明确要求。不过写法初无定规。成化年间,经王鏊、谢迁、章懋等人提倡,才逐渐形成比较严格的程式。此后一直沿用下来,直到戊戌变法后,才随着科举考试的停止而废除。
八股文作为说理的古体散文,注意章法与格调,且能与骈体辞赋合流,兼及政论与文学两个方面,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文体。作为一种文体,它本身没有过错。当然,文体有时也存在某些长处或某些短处。比方说,格律诗与自由诗,各有其长,也各有其短。作为一种文章体式的八股文,自然也有长处,也有其短处。长在体式完备,层次分明,适应起承转合的逻辑思维程式,短在机械刻板,限制思想自由。因有其长,才有过历史的辉煌;因有其短,又造成了思想的禁锢。
作为文体形式存在的八股文,无论如何也不存在什么“妖孽”、“谬种”的问题。八股文走入绝境的主要原因是由皇权体制下的腐败文风所决定的。文章写作中的指导思想,是文体无法决定的。科举考试要求以“四书”为思想规范,以“尊从朱注”为标准答案,不允许作者有思想的自由。士子们苦心孤诣地写作,只不过是“代圣贤立言”而已,而且还要装模作样地“入口气”,即模仿圣人说话的方式、口气来表达。这种钳制思想的行为,不能归结到文体形式上去。尽管,不正的文风可以借助于文体形式反映出来,但体式与文风毕竟不是一回事。
焦循在《易余籥录》中认为八股文为明朝文章中的“一代之胜”。国学大师黎锦熙在《国学运动史纲》中说,“明初八股文渐盛,这却在文坛上放一异彩,本是说理的古体散文,乃能与骈体诗赋合流,能融入诗词的丽语,能袭来戏曲的神情,实为最高稀有的文体”。八股文的程式大体上体现了论证思维的逻辑程式,起、承、转、合正是逻辑思路运行的一般性规律。正如张志公所言:“传统的文章作法讲究‘起承转合’,这也是一种模式。这种模式不是谁从脑子里凭空臆想出来的,而是从许许多多文章里总结出来的,它是写文章的一般规律的一种反映。”从这个意义上讲,八股文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
此外,八股文作为应试文体,有自身特殊的使命。考试,需要划定教材范围,便于考生提前准备,避免漫无边际的现象。面对众多的考生,成绩要有可比性,就得有相对统一的考试标准,这样才能有效地阅卷和有序地排名。科目的相同与考题的相同,为的是在同一坐标体系上来衡量,并获得较为明确的可观察点和可操作程式。由于八股文在体例、格式、内容、字数等方面有定制,考官就能在众多的试卷中获取可比性,通过可观察点以对考卷的名次排序。当然,科目在人文社会层面,谈不上规范化和标准化,但确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规范和标准。
八股文有训练思维和表达能力的作用。限于古代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就业的条件,考场成功者是少数。但未入选者,所学的文章法式,并非一无用处。小说、词曲,多为落选文人所作。考试训练为他们从事非官方的文章写作奠定了必要的基础。《红楼梦》、《儒林外史》的作者,都是落选士子,他们的作品,揭示了科举的弊端,但同时也反映出文章训练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如《儒林外史》的第十一回有这样一段话:“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就是一鞭一条痕,一捆一掌血。”这里讲得很实在,大体符合文体训练的实际。因为八股文,就是集合了常用文体的主体特点,注重了内容因素和句式、章法等形式因素,体现着综合能力的测试。特别是就议论的过程来看,代表了常规性的逻辑思路展开的程式。
文章是思维的形式化。“死则无文,乱则无章。”一个思维混乱的人写不出有条理的文章。就一般情形而论,思维敏捷,表达清晰的人,总比思维迟钝、表达混乱的能力强。这正是考试相对公平的原因之所在。困顿场屋,确实不能整体地反映人的综合能力,不能全面铨选人才。但它总比以金钱、权力为标准来取人合理得多,有效得多。
其实,早在明清时期,一些学人即已朦胧地意识到八股文的两面性,意识到文体与文风的不同之处。清人刘大櫆对八股文的评价中,有两处截然对立的说法。他一方面说:“今之时文,号称 ‘经义’。以余观之,如栖群蝇于圭璧之上,有玷污而无洗濯。虽古圣之言,光如日月,极人世之能不足使之晦蚀;而时文自为其不道之言,究何补于经哉?”另一方面又说:“文章者,艺事之至精;而八比之文,又精之精者也。”细究其意,前者侧重八股文所体现的文风而言,后者则侧重其文体结构形式因素而言。
事实上,当人们把一种文体作为唯一的文体时,只能导致这种文体的僵化以至衰亡。八股文一味在俪对、声韵、章句、构架方面作文章。这种用于考试制义的应制文章,以《四书》语句、章节出题目,讲究排偶对仗,八股句法,有“整句对”和“调声”的项目。对八股文来说,内容已经在经典文献中存在了,无需自己提出新的问题,只是亦步亦趋,按已有的说法“代圣贤立言”即可,关键需要自己“作”的地方就是句形的重新排列,构架的重新组合。梁章钜《制义丛话》中说,“裁对整齐,是制义正法”。只要有丽词偶句、清声古韵,就被认为是好“时文”。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讨论文体演变现象时说:“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而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八股文典型地体现了“染指遂多,自成习套”的现象。
由此可见,“桐城谬种,八股妖孽”的激情呐喊,忽略、抹杀了文体与文风的区别,把复杂的历史文化现象作了盲目、片面的“一刀切”。这种有失理性的极端做法,在研究文章及文化问题时,是要力求避免的。
四、优良文风的主要表现形式
优良文风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真诚的态度,自然的格调,新颖的内容,灵活的手法,通畅的表达,权变的精神。
(一)真诚自然
写作态度真诚,是优良文风的基础。古代文论十分看重主体态度的真诚。从《易经》的“修辞立其诚”到王充的“归实诚”,从老子的“如抱赤子”到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从孟子“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到元好问“由心而诚,由诚而言”,从庄子的“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到李贽的“童心”说,都是在提倡不违本真和坚守内在的主体真情。李贽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就是提倡永葆单纯而真诚的赤子之心,抒发真情真感,反对虚伪和矫饰。
文章内容的真实,是写作者态度真诚的表现。我们从不同文体的表现类型来看,“真实”包括了事实存在的真实和运动过程的真实,包括了认识的真实和本质的真实,还包括了主体心灵的真实,感受和体验的真实。文体不同,真实的对象也不尽相同。新闻要与所报道的具体对象完全相符合,史传要与历史事件完全吻合,科技文体要有普通意义上的科学根据,应用文体要与特定的事物、事务没有出入,论辩文章要从抽象意义上追求真实性,文学作品中要符合主体情感的心理真实。但不论哪种文体,都要做到“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
在真实的基础上,还需要讲充实。真实指内容与现实的关系,充实指语言与信息量的关系。“道不可以空诠,文不可以空著”,是文章家们的共识。充实表明正面价值,空洞表示反面价值。从信息角度看,充实意味着信息密度高,在有限篇章中蓄存了较多的内容;而空洞意味着信息密度低,文字多而内容少。文章不是摆设,需要材料丰盈和思理富赡。为使文章充实丰满,作者应当多深入实践,采集来自现实生活的材料和新颖鲜活的材料,在真实体验的基础上挖掘事理,凝聚情感,避免从概念到概念,从猜测到臆断,从“主题先行”到“面壁虚构”的误区。许多空洞、冗长、乏味的文章,正是从“经义”、“概念”、“上级意志”出发,没有现实依据和可靠材料,“米不够,水来凑”,造成了空话连篇。有些公文、领导讲话一类的文章,好讲空话、套话,抄点上级来文,凑点下面情况,内容浮华,空有形式,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至于经济领域的假合同、假凭证、假广告,新闻领域的假消息,假通讯,则更为恶劣,属于欺诈行为,会给经济建设和民众利益带来严重危害。
“真实”就内容而言,“自然”就表达形式而言。语调的自然流畅,对于所有的文章来说,都是适宜的。传统诗论,特别推崇自然、轻快的语言表达。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名句,几乎成为崇尚自然的经典表达。有诗论家说过这样的话:“凡诗文无论平奇浓淡,总以自然为贵。如太白逸才旷世,不假思议,固矣;少陵虽经营惨淡,亦如无缝天衣。又如元白之平易,固亦;即东野长江之苦思刻骨,玉川长吉之凿险缒幽,义山飞卿之铺锦列绣,究亦自出机杼。若纯于矫强,毫无天趣,岂足名世?”班固曾赞扬司马迁《史记》的文风,说它“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史记》的成功,质朴平实的文风是重要因素之一。哗众取宠的写作心理,必然使文章的效应受到影响。因此,对于写作主体来说,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是极为重要的思想作风。
当然,不是说只要做到真实,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对文学而言,“真实是必要的条件,还不是作品的价值。说到价值,我们要根据作者看法的广度,对于他所接触到的那些现象的理解是否正确,描写是否生动来判断。”
(二)新颖生动
商汤《盘铭》上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早已成为中华民族弃旧图新的精神动源。在诸多的文化活动中,日新观对于文章来说,尤为重要。新颖的文章,能令人耳目一新,给人知识,给人力量,给人启迪。而陈腐的文章,会“使天下人之心思智慧日腐烂埋没于陈言中”。因其如此,“文章与时变,无日不趋新”,就成为一条定律。
新颖离不开多样。多样的情趣,多样的体式,多样的风格,多样的表现手段,都有利于文章的新奇引人。传统的典籍,受儒家思想影响,表现手段相对单一。儒家的思想取向及人格特征总是以“方正”为范式,主张正经,追求典雅,讲究严谨,崇尚稳重,不屑于逗乐嬉笑,巧言令色。这就决定了正统儒家的传经弘道言辞中,不追求热闹喧嚣的气氛,不提倡风趣幽默的表达。因此,儒家经典往往缺少了轻快活泼和飘逸洒脱。儒家思想熏陶出的老夫子们,大多一本正经,拘谨呆板,笑的艺术也就相对地匮乏了。在这方面,文论家的认识要全面一些。比如刘勰,他的文论思想虽然没有超出儒家“尊经征圣”的樊篱,但他在具体的文体样式上却有独到的见识,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儒家的“方正”规范,给予不同的体式、不同的表达风格以应有的地位。肯定“谐”与“隐”,正是刘勰思想正视俗文学的表现。按照刘勰的说法,“谐”者,“浅辞会俗皆悦笑也”,即辞意内容浅显,适应于表达俗事俗情,能引发听者的笑声;“隐”者,“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即用隐晦曲折的话语,把要表达的意思隐藏起来,用诡谲的譬喻来引导暗示,让人领悟有关事理。从中可以看出,谐语,大致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幽默、诙谐、笑话、酒段子之类,隐语大致相当于谜语、暗示语以及藏词、双关、闪避之类的修辞手法。二者都属于俗文学的范畴。在刘勰看来,谐语和隐语都有“振危释惫”的作用,都具备小巧玲珑的特点,都属于机灵微妙的表达,因而二者放到一起来讨论。刘勰认为,经典文体固然重要,但它不能代替其他多样化的体式表达。所谓“虽有丝麻,无弃菅蒯”,就是说,不能因为有鸿篇巨制的体式,就抛弃小巧玲珑的体式。在特定的场合,“壮语不如谐语”,根据主观爱好而打压某种体式、风格的做法不可取。江淹不赞成“论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的现象。刘勰批评了“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的主观偏爱。谐隐在起到“振危释惫”作用的基础上,进而要发挥交流沟通和劝导说服的作用,即通过艺术智慧发挥社会功能。如传统文人往往贬低小说,以“闾里小知所及”, “刍荛狂夫之议”相讥,以及“文革”期间提倡全国唱样板戏(京剧),打压地方传统戏剧曲艺之类,都有违艺术文化的规律。而今有人一概否定网络文学,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刘勰对谐隐这类新颖、轻松的表达体式加以肯定,事实上超越了正统的儒家思想观念,在我国文论史上有重要的意义。
生动即意味新活,富有感染力。鲜活的表达增加文章的传播效力。特别是对文学语言,语言的生动形象是其艺术美感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作品的语言乏味,佶屈聱牙,缺乏文采音韵之美,即使有深刻的思想性和丰赡的内容,也难以耐人寻味。鲜活不是卖弄文采,也不是猎奇趣味。它意味着内容新鲜,形式灵活。屠隆在《鸿苞》中论文说:“实不欲粘带,虚不欲空疏,浓不欲脂粉,淡不欲干枯,深不欲艰涩,浅不欲率易,奇不欲谲怪,平不欲凡陋,沉不欲暗惨,响不欲叫啸,华不欲轻艳,质不欲俚野。”这段论述,可以看做是对文章鲜活性的注脚。对于实用文章而言,虽然不要求色彩和声音之美,但适当的鲜活、生动还是大有必要。如李斯的《谏逐客书》,诸葛亮的《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等,原本都是实用类文章,但语言表达相当生动,灵活。
小品文在表达上具有生动灵活性。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快餐式小文得到了普遍的欢迎,其主要原因是适应了特定时期人们的品味。鸿篇巨制、长篇大论不适应时代,看的人自然不会太多。庄重严肃的大报,也不适应于群众的品味,看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现象,一些权威大报,靠摊配、定额的方式来征订,没有人自愿订阅。在报栏前,大报也往往无人青睐,成为摆设。而一些小报、文摘杂志,反而读者较多,依靠自身的发行来维持生存。文学小品的昌盛,也可以看出快餐小文的走运。小小说的受众远远超过了长篇小说。小散文、小杂文、微型诗,都是新时期异军突起的文学体裁。
显然,这是适应了现代社会生活的缘故。过去,政治化大宣传,给公众造成了疲倦心理,人们对那种大话、空话失去了信心,于是就转而乐于接受诸如历史掌故、奇闻异趣、讽刺小品、幽默故事、笑话、神话、寓言、娱乐新闻等消遣性、趣味性文章了。为适应生活节奏加快而改变了的社会状态,文章的传播也需要改变自身的形制。紧身、缩略、快餐化,就是适应社会而加以改变的表现。人们的阅读时间,一般是茶余饭后,工作间隙,船间车上,节日假日。时间是分散的,零星的,小品快餐更适应于这种时间的需要。事实上,短篇精品,在历朝历代都有广泛的受众。东汉人桓谭《新论》中说过:“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从《世说新语》到《聊斋志异》,都是民众喜读的“一雕阑,一画柱”式的短篇,尽管前者是人物轶事,后者是狐仙鬼怪。《三言》、《二拍》等,不仅文字简练,情趣引人,而且特别注重“警世”、“喻世”、“醒世”的社会意义,读之会对人有教育、启发作用。
当然,文章的新颖生动,并不是毫无目标的标新立异,并不是一味地赶浪头、追时髦,并不是离开价值期待单纯地雕绘辞藻,追求靡丽浮艳。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中批评过的那种“讹而新”的现象,自然是没有实在意义的。
(三)通达权变
通达属于一种表达范畴。如果语言机制不完善,词汇量有限,内部思维与外部语言的转换渠道不通畅,就难以做到文意练达。陆机在《文赋》中发出这样的感慨,人们求物之妙难以了然于心,难于了然于口,因而“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陆机感叹的,主要指深层的审美体验。事实上,生活日用方面的意思,是相对容易表达的。所以应用文的写作,只要精通文字符号和掌握了文体常识,人人都可以做到。但“大道”之理和神秘的内心体验,表达起来相对困难。在达意的基础上,需要做到合体。达意对语言表达而言,合体对篇章结构而言。合体意味着文章的形式和内容相适应,体式和立意相对应,语言和功用相合拍。文章史证明,文体的分衍完全是适应不同价值、不同功用而产生的。对于文章高度繁荣时期的写作活动来说,就有一个“合体”、“得体”的问题。合体就整个文章的载体形式而言。即材料的取舍、使用要适宜,篇幅的长短大小要适宜,层次段落的划分排列要适宜,语体表达的角度方式要适宜,行款格式的书写和处理要适宜。只有合体,文章才能有效地传播信息,运载思想。
通达中包括了通俗的含义。现代文化本质上是“大众文化”,不同于“贵族文化”,以普及为前提和基础,因此崇尚天然平淡、率真自由的表现倾向。我国文化史上,历来存在文野之分,雅俗之分,浓淡之分,素艳之分。这些区分,固然有文化层次的差异,有欣赏能力的高低,也有风格和格调上的不同,不宜用一方面去挤压、排斥另一方面。但从社会接收效果看,“曲高和寡”自然不符合社会文化传播的基本原则。在社会大众文化层次普遍低下的情况下,社会性的写作就应力求通俗易懂。这里需要弄清楚的是,通俗不等于庸俗。正如茅盾所言,“通俗并非庸俗。《水浒》在中国民间是通俗的读物,但何尝庸俗?反之,明清的才子佳人小说庸俗已极,可是一点也不通俗”。通俗是就可读性、可接受性而言,不是对低俗风习的追驰与迎合。“若文艺设法俯就,就很容易流为迎合大众,媚悦大众。迎合和媚悦,是不会于大众有益的”。这里,一方面要根据群众的程度、水平去写作;另一方面要对群众的阅读倾向进行引导、矫正。对那些典雅深邃的文章,在较高文化水平的读者层中传播的同时,还应当重视雅俗的互变和结合。
在通达的前提下,要讲究权变。“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文章从思想内容、功能用途到结构体式、语言形式,只有灵活通变,适应内容的需要,才能发挥自身的职能,达到特定目的。“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变通之道,没有穷尽之日。“是物之理无穷,而诗之道亦无穷也。”下面,我们以公文写作中的通变为例,来说明问题。
在诸多文章中,公文写作,被论者视为“被动写作”,它的文体形式是最为稳定的。其实,这种被动的写作,也有权变的余地。古代文论中“文翰献替”的说法,正是要求公文写作需要有价值判断的主动性。刘勰《文心雕龙·章表》中说:“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文翰献替,事斯见矣。”至文末,作者继而强调:“敷表降阙,献替黼扆。”另外,《附会》篇同样讲到“献可替否”的问题。据《尚书》记载,商汤死后,其孙太甲即位,贤相伊尹摄政。伊尹作《伊训》告诫太甲。太甲行为不轨,伊尹遂将其逐放出京。三年后,太甲改过。伊尹便让他重回亳京,又作了《太甲》三篇以训导、鼓励。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以《伊训》为例,说明“文翰献替”的普遍意义。这里,所谓的“献替”,就是主动地提出意见、建议,以便用正确、合理的做法代替不正确、不合理的做法,或弥补不全正确、不完全合理的做法。
有“献”有“替”,实际上是对宗法原则的突破。按宗法原则,君臣关系是父子关系的升格、放大。臣子对君主只能绝对服从,不能违背其意。在这一点上,儒家和法家的主张并无二致。“君令而不违,臣共而不二”,是儒家天经地义的“礼”,也是法家不可侵犯的“法”。韩非就把屈臣民以伸君主作为“不易”的“常道”,甚至宣扬“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要求人们莫触“逆鳞”。而晏子“献可替否”的主张和孟子“衡度权变”的理论,正是针对宗法制度立论,具有平等思想和民主思想的色彩,是“文翰献替”的直接思想来源。“献可”与“权变”,用意一致,都在于匡正错误,补偏救弊。当齐侯问“和与同异乎”时,晏子回答说:“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进而说明“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的道理。孟子虽然也主张“非礼无行也”,但他不株守礼法,提倡灵活变通,主张“君臣义合”,君有小过则臣谏,有大过屡谏不听则“易其位”,即废而另立。在孟子的语境里,诛灭民贼独夫,并不是“弑君”。至于“国人皆曰”的判断依据,“嫂溺弟援”的灵活“权”变,均属于儒家思想的精华。“献替”、“权变”思想的出现,突破了宗法原则中的绝对服从论。由此可见,“文翰献替”、“权变拯俗”等命题在文章学理论中出现,自然就不是空穴来风,有其深厚的历史背景和思想渊源。
“文翰献替”,就是用“辨正然否”的是非判断代替“顺风托势”的风派习气。只有“辨正然否”,才能“献可替否”;只有“献可替否”,政务文书才能有效地承担起“经国枢机”的重要职能。刘勰将李斯的《谏逐客书》作为“献可替否”的成功范例。李斯在文中批评了秦王“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的政策,摆事实,讲道理,终于说服秦王,停止逐客。刘勰对此赞道:“烦情入机,言动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推而广之,“文翰献替”, “献可替否”,是各级管理者履行“设官分职,高卑联事”的共同职责,不限于下对上的单向意见、建议。即使从事文书写作的人,在自身的选材用事方面也有一个以优代劣的问题。所谓“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即是指对材料、语言的辨析和选择。显然,“文翰献替”,是对儒家“诚心正意”、“勿欺无隐”的从政思想的继承和发展。这种“披肝胆以献主”的精神是真诚的,而不是虚伪的。它属于出以公心、怀以善意的行为,不是有意挑刺,不是恶意对抗,不是谋取名利,更不是玩弄把戏。这权变的思想,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遍意义,特别是在实践中具有参考价值。它对于现代的实用文章写作,同样具有精神滋养和思想启发的作用。
综合地讲,文风问题,是对所有的文体而言,不是针对某一类文章。所谓文风“三性”——准确性、鲜明性、生动性,对于特定时期的特定意义上的政治宣传来说,未尝不可,然而把它作为一切文章必须恪守的戒律,就难免会出现以偏概全的现象。
五、为文之道,坚持“四不”
鉴于古往今来文章写作中的正反经验教训,我们提出为文之道的“四不”原则。
第一条是不染利欲。我国传统文论认为,利欲之心会对文章价值形成干扰。韩愈教导他的弟子说,为文立言之道,需要坚守“无诱于利势”的情操。刘禹锡说:“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明代王文禄在《文则》中指出:“识见高远,不染利欲,若庄周、屈平及李太白超然尘外。”所谓“不染利欲”,所谓“超然尘外”,是指有一种“无为”的高远襟怀,即不把文章当成追求功名利禄的筌蹄。
司马迁当年写《史记》,就是无为而作,摆脱了利禄荣辱以至生死的缠绕,对准了修史以留世的文化大目标。“藏之名山,传诸其人”,表明作者超越了个人的利害得失,指归于历史文化意义上的“大用”。至若顾炎武写《日知录》,陶宗仪写《南村辍耕录》,都在“无为”境界中寻找其“为”。网络时代,继承先贤“无为写作”的遗风,对于现代及未来文化的发展,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当然,对于文章的作者来说,没有一点功利思想,也是不正常的。“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欲,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反人之情!”就是说,“不贪不淫”的合法利欲,是人性之常,是可言可行的。包括文学类内的文章,不排斥赢利法则,只反对以赢利法则为唯一目标。单一的赢利法则只能造就市侩文章。作者一旦利欲熏心,那么必然会影响到文章的价值和效应。文章的本质功能在于社会价值的发挥,而私欲中并不包含为社会提供价值的心理基础和思维品格。浓厚的功利心无疑在文章的翅羽间系上黄金,只能促使其委靡与沉沦,而无助于其远举高飞。这正是“无诱于利势”、“不染利欲”作为千古文则的道理所在。大凡有作为的文章家,总是超越个人利益的局限。比方说,《红楼梦》就是典型的“无为”之作,作者诉诸真情,率性而为,不求稿酬,不赶时间,“披阅十载”,数易其稿,才得以完成。
第二条是不拘成规。“无为”者,自然而为也。文章写作,是主体的自在行为,不能由外力强加。成规、成命、套式、时限等,从来就是写作的枷锁。文章属于精神生产,其思维机制始终是主动的,鲜活的,变化的,而非被动的,僵死的,机械的。外在成规的束缚,会使文章失去活力和灵机。自出机杼则鲜活,依样葫芦则僵化。前者是自为的,形式是自由的;而后者是他为的,模式是外加的。写作主体按照自己的特长选题,可以从有“写头”处突破,就能写出独见,写出个性,写出新意,从而避免那种观点雷同、资料搬套、语句模仿的重复劳动。相反,场屋文章,八股体式,选题指南之类,给写作形成了难以逾越的规则限制,作者只好按部就班,结果磨灭了思想光华,消解了才思理趣,得到的便是千篇一律的大杂烩,空有鸿篇巨制,没有恒常生命力。
第三条是不说废话。废话从来是写作中影响文章正面价值发挥的垃圾,为文论家们所厌恶。比方说,韩愈就大力提倡“陈言务去”。所谓“陈言”,其实就是废话。方回在《读子游近作》一诗中说:“孰肯剖肠湔垢滓,始能落笔近风骚。”“湔垢滓”,就是洗去污秽、渣滓,清除废话、赘言。
一些例行的领导讲话,及有关行政论文中,容易形成不切要害的废话。如“第一,必须坚持……第二,切实执行……第三,大力加强……第四,认真解决……”虽无一条出“格”,但无一条切用。其结果,作者主体意识缺失,造成思维的平面和思想的平滑,死水一潭,没有活力,读之味同嚼蜡。“为了把工作落到实处,并抓出成效,抓出成绩,抓出特点,抓出水平,抓出档次,我们领导抓,抓领导,干部抓,群众抓,层层抓,级级抓,条条抓,块块抓,点上抓,面上抓,做到领导干部群众一起上,条条块块各不放,点上面上一同要。”用一句话可以说明的,却用了许多同型的句式,显得啰唆拖沓。
现代社会,由于书写工具与传播工具的高科技化,导致了文、书的泛滥。电脑的剪贴、复制、组辑功能,使得文本出世轻而易举。而书多文杂现象,总是与“有为”的心理状态相联系。写手们越是追求“有为”,泛滥现象就越严重。洋洋洒洒,斗奇夸采,已成为一种时风。驳而不纯,芜而不精;水分太多,实义太少;只讲堆砌,不讲文气;儿女情长,风云气短……可以说是相当多的文章或作品的一个通病。神圣的文章大有泡沫化的倾向。文滥语长的结果,使有用的文字也被无用的文字所淹没了。
面对这种现象,我们有必要重温老子的教导。老子主张“希(稀)言”,认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一部《道德经》才五千余字。所谓“希言,自然!”意为“少说大话,自然而然!”在不多言的基础上,老子还主张“善言”, “言有宗”。只有“善言”,才能做到“无瑕谪”。应当说,“希(稀)言”, “善言”,是现代社会背影下,文章传播应大力提倡的一条“圣则”,它有利于人们对抗和消除日见纷杂的废话,用精致的语言传递有用的信息和有益的思想。
第四条是不赶时髦。现代媒体的出现,引起了社会观念的巨大变革,也带来文章写作中赶时髦的不良现象。传播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曾面对现代媒体惊呼:“在这个时代,一切的价值都将被颠覆,一切的传统都将被置疑,一切的意义都将被放逐,一切的内容都将被消解。”这话说得虽然有点言过其实,但在说明媒体的影响上,也算是有识之言。
比方说,时髦的词汇,生硬的科技语,在网络上就较为流行。一些人受到影响,写起文章来,自觉不自觉地模仿,造成半通不通的现象。有人用西方语汇命名,叫起来别扭,意思不明,如起人名“李汤姆”, “刘约翰”, “王皮格利翁”,起地名“维多利亚宫”, “娜娜娱乐场”之类,不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有人将国产的营养药,叫个“圣福”;有人将体现地方特色的火腿肠,叫个“得力斯”;有人将国内的自行车,起名为“西格玛”。“网际快餐”消解了深层的艺术规律。“软载体飘移”, “蛛网覆盖”之类新概念,显得生硬别扭。数字化表达用于表现人的精神,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正如美国人大卫·格里芬在《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中所讽刺的那样:“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消除一切具有主观性的词汇。我不说 ‘我饿了’,而是说 ‘K-14在燃烧’。当觉得妒火中烧时,我也许只能说‘亲爱的,我的G-3活跃起来’。对此,我的情人也许会这样回答:‘亲爱的,这的确驱散了我的G-7'。”“网络通假字”中的情形颇为复杂。有故意写的记音字,有因为不会写本字而借用的同音字。故意写的“通假字”,有的是恶搞,有的是为造成陌生化、幽默感效果。不论出自什么目的,总的来看,不合语言交际、文字规范的要求,其负面效应大于正面效应。如把“教授”写成“叫兽”,并不能起到针砭不学无术的冒牌高职者的作用,反而造成语言的不文明现象。另如滥用谐音,随意缩略;偏离习惯,淡化语法;语义不明,歧义纷生;别字满篇,语句不通等等,都是不良文风的表现。吕叔湘先生曾写过这样一首诗,对赶时髦者来说,可谓是一剂良药:
文章写就供人读,何事苦营八阵图?
洗尽铅华成本色,梳妆莫问入时无。
当然,反对生搬硬套,反对无条件的文句欧化,反对绕口的洋文时髦风,不是盲目排外。文章表达,应从交际效果看,不从新旧状态看;从快捷方便看,不从追赶时髦看;从文化互涵看,不从文化本位看。吸收新鲜语汇,丰富语言,借用简明的表达技巧,是必要的。改变落后的语言现象,实现文字符号的现代化,是进步。语言表达中不存在“侵略”、“主权”、“自主”之类的问题。把使用外来词汇说成是“削弱民族自信心、凝聚力”, “放弃主权意识”之类,也不免言过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