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自己的改变
在波士顿我最喜欢的那家书吧里,我坐在长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写着自己的书。10分钟前,我点了一杯咖啡和一块松饼。一个头发乌黑的女服务员笑容可掬地向我走了过来,她停顿了一下,平静地对我说:“我只想告诉您,您的TED演讲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给了我多么大的鼓舞。几年前,我的教授在课堂上推荐了这个演讲。目前,我正在申请攻读医学院。我想告诉您,我在参加美国医学院入学考试(MCAT)之前,在洗手间里摆了一个神奇女侠的姿势——这个姿势对我的帮助很大。虽然您并不认识我,但却帮我弄清楚了我这一生真正应该做的事情——学医,同时您帮助我了解到为实现这个目标应该做哪些准备。谢谢您!”
我的眼眶湿润了,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法泰妮。”她说。在接下来的10分钟里,我们谈到了她过去经历的挑战以及她对未来的憧憬。
我遇到的每个人的经历都各不相同,令人难忘,但这种与陌生人互动的频率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常常会有陌生人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并分享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他们如何成功地克服了某个困难,并且向我表示感谢,这仅仅是因为我对他们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影响。这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腼腆拘谨,有人开朗大方;有人不名一文,有人富甲一方。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曾在承受巨大压力和深感焦虑的时候束手无策,却又都找到了(至少在那一刻)一种极其简单的方式,使自己摆脱了这种处境。
大多数作家都是先出书,然后才得到读者的反馈,而我恰恰相反。我做了一系列实验,因此有机会在2012年的TED全球大会上发表演讲。在那次演讲中,我根据自己和其他人在“肢体语言对大脑和行为的影响”方面的研究结果,介绍了一些有趣的发现。(于是出现了前面法泰妮提到的关于“洗手间里的神奇女侠”的那一幕,即能够在强大的压力下迅速增强自信心、消除焦虑的方法,我将在后面的章节中反复阐述。)同时,我也分享了自己曾患有严重的冒充者综合征(impostor syndrome)的经历,以及我如何欺骗自己,让自己感觉更自信,并最终变得更加自信的过程。我把这个过程称为“假装做到直到真正做到”(顺便提一下,在这次演讲中,关于我个人的奋斗历程的内容几乎完全是随机提到的,并没有事先准备。我不知道当时是从哪里来的勇气,能够在几百名观众面前说出自己如此隐秘的想法)。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些话题能否引起人们的共鸣。这21分钟的演讲视频被上传至网上没多久,我就陆续收到人们写来的邮件,他们是真的愿意和我探讨这个话题。
当然,我的演讲不是魔法,不能帮助法泰妮顺利通过MCAT考试。但我的演讲可能帮助她摆脱了恐惧的束缚,因而她能够从容地表达自己熟知的内容。
无力感不但会吞噬我们所有的信念和感知能力,还会屏蔽真实的自我,使我们成为“隐形人”,甚至让我们背离了真实的自我。
与“无力”相对应的一定就是“有力”吗?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但绝非这么简单。几年来,我做了很多的调查,使得研究的项目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称之为“存在力”(presence)阶段。存在力量源于相信并认可自己真实的情感、价值观和能力。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他人又如何能够信任你呢?无论是在2个人或5 000人面前讲话,还是参加工作面试、争取被提拔的机会,或是向潜在的投资者阐述自己的商业理念,抑或为自己和他人争取权益,我们都会经历令人胆怯的时刻。如果想自我感觉良好、改善生活的品质,在这些时刻就必须表现得从容不迫。而存在力可以让我们在这些场合中临危不乱。
虽然TED演讲之路历经波折,我今天取得的成绩也并非一蹴而就,但那次演讲至少是一个明确的开始。
我还清楚地记得朋友们在白板上留下的那些卡通画和暖心的祝福。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在病房中醒来,发现自己被鲜花和祝福卡片包围。但当时我心情烦躁,身体疲惫不堪,很快就又睡着了。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力气想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很多次。
对于醒来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只记得自己和两个好朋友(也是室友)一起驱车从蒙大拿州的密苏拉市(Missoula)回科罗拉多州的博尔德市(Boulder)。我们到密苏拉是为了协助蒙大拿州的大学生们组织一次大会,同时和我们的朋友见个面。星期日傍晚6点左右,我们离开密苏拉,想在第二天早上赶回博尔德上课。从密苏拉到博尔德的车程要十三四个小时,现在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愚蠢。
我们有一个自认为非常完美的计划:每个人开1/3的路程,再安排一个人不睡觉,专门负责监督司机,确保她清醒,而另一个人则在切诺基的后座上睡觉。我们把后座放平,铺上睡袋,这样就可以躺在里面休息。我开了第一段路程,然后监督司机,让她集中注意力开车。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记忆。一路上安静极了。我爱西部的广袤,也爱旷野的寂静,更爱和我同行的两个伙伴。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只有我们独自前行。再后来,就轮到我去后座休息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接替我开车的朋友开了最糟糕的一段路程。夜越来越深了,渐渐地你感觉自己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清醒的人了。午夜时分本来就容易使人昏昏欲睡,更何况我们当时是在一片漆黑、渺无人烟的怀俄明州,很难保持清醒的状态。大概在凌晨4点的时候,车子偏离了方向,撞到了路肩警示带。我的朋友在调整方向时用力过猛,车身翻转了几圈后,车顶着地停了下来。坐在前排的两位朋友都系着安全带,睡在后面座椅上的我则被甩出到车外。套着睡袋的我右前额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的脑外伤很久才痊愈。这种脑外伤被称为弥漫性轴索损伤(diffuse axonal injury,DAI)。这种伤在车祸中很常见,通常是由发生交通事故时产生的旋转加速度造成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汽车在高速行驶时发生碰撞的过程:汽车撞击障碍物的一刹那,速度突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你的身体突然停下来,但是你的大脑随着惯性仍在按照撞击之前的方向和速度运动,这不是大脑正常运转的状态。因为头部遭受严重撞击,导致我的颅骨骨折,这可能对大脑造成了损害。正常情况下,大脑由几层脑膜包裹,这些脑膜受颅骨保护,颅骨内的脑脊液可以起到缓冲作用。可以说,颅骨充当了大脑的保护者,但两者互不接触。当头部受到重创时,“剪切力”会撕裂整个大脑的神经元细胞和纤维,也称轴突裂。轴突的内部结构和电缆相似。轴突外部是发挥保护作用的髓鞘,它会缓冲一部分受力。髓鞘受损后,即使轴突未被撕裂,也会大幅度降低神经元之间的信息传递速度。
大脑受到局灶性脑损伤后,如枪伤,创伤只集中在某个具体的部位,而大脑受到弥漫性轴索损伤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大脑的所有工作都依赖于神经元的活动,当整个大脑的神经元都受损后,神经元之间的连通就不可避免地受到阻碍。所以,大脑受到弥漫性轴索损伤后,医生不会告诉伤者“你的运动神经受损,所以你以后的行动会不太方便”,或者“你的语言神经受损,你以后说话会不太利落”。因为医生们既不能确定伤者能否康复,也不能确定康复的程度,更不能确定伤者的大脑的哪一部分功能会受到影响:记忆力?情绪?细微动作?鉴于人类目前对弥漫性轴索损伤知之甚少,医生能提供准确预估信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大脑受到弥漫性轴索损伤后,伤者在很多方面的言论都会和从前不同。他的思维方式、对事物的感知、表达方式、反应速度、与他人的互动方式等各个方面都会受到影响。最重要的是,自我认知能力也会受到影响,因此,伤者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下面我来具体解释一下我在经历了这次事故之后发生的改变,这些都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情况。
我住进了医院,不得不因此休学,医生也对我的认知能力究竟能否康复、能否重返大学校园表示怀疑。鉴于我脑部受伤的严重程度,以及参照脑部受到同等创伤的病人的相关数据,他们告诉我,我会痊愈的,至少在功能上会有一个理想的预后,但是完成大学学业的事情就不要再考虑了。我还了解到,我的智商(IQ)下降了30个点,即下降了2个标准偏差值。这一点并不是医生告诉我的,而是每两天他们就会给我做一套心理测试题,我收到了一份很长的报告,报告里提到了这个结论。
医生们没有向我解释这个结论。也许他们认为这不重要,或者认为以我当时的智力水平根本理解不了。但那时我了解到自己已经不再聪明,并且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先后接受了多种治疗,包括职业治疗、认知治疗、语言障碍治疗、物理治疗、心理咨询等。事故发生大约6个月后,我在家过暑假。我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明显地开始躲避我,并告诉我:“你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为什么看似最了解我的两个人会说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呢?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多大的区别呢?那时不要说她们不了解我,连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人在脑部受伤后会感到心烦意乱、焦虑不安、灰心丧气。当医生告诉你,他们不知道你之后会怎样;当你的朋友告诉你,你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你会因此更加烦躁、沮丧和焦虑。
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里,我一直处于懵懂状态,焦虑、迷茫,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之后,我重返校园,但为时尚早——我还不能正常地思考,不能很好地处理语言信息。这种感觉就像在听别人说着一种我似懂非懂的语言,这让我更焦虑,更沮丧。后来,因为无法跟上学习进度,我不得不再度休学。
通常,脑外伤很难被外人们看出来。尽管在车祸中我身上多处骨折,还留下了几处难看的疤痕,但表面上看起来我似乎已经痊愈了。因此人们会说:“你真的是太走运了!否则颈椎都有可能被撞断!”走运吗?我不以为然。然后我又会因为自己无法接受他人的善意的问候而感到羞愧。
我们并不希望自己的思维方式、理解能力、情感和个性发生变化,我们认为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我们担心一场事故会导致身体瘫痪,使我们丧失行动能力,或者失聪、失明,但我们从没想过遭遇事故之后还会失去自我。
在受伤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努力做回从前的自己……尽管我也无从知道从前的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隐藏在躯体里的冒牌货,而非真实的自己。我不得不重新学习如何适应学业。我继续尝试学习大学课程,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不能继续学习的事实。
我的学习进度远远落后于其他人。但是最终,我的大脑渐渐康复,这让我感到无比欣慰。在我受伤前的大学同学毕业4年后,我也完成了学业。
我发现自己能坚持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酷爱心理学。大学毕业之后,我找到了一份需要全力开动脑筋的工作。正如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在书中所写的:“所有的变化……都值得悲叹,因为它意味着我们的一部分已经离我们而去,我们必须在旧的生命中死去,才能进入新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把所有关于存在力、自信与疑虑的问题看得至关重要。
由于受伤的缘故,我开始研究与存在力相关的科学,而我的TED演讲让我认识到人们对存在力这门科学的渴望。大多数人每天都在应对各种挑战。世界各地、各行各业的人每天都在尝试鼓起勇气在班级里发言、参加求职面试、参加角色试镜、应对日常生活中的困难、坚持自己的信仰,或者仅仅是安于现状。无论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还是传统意义上杰出的成功者,这都是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从《财富》(Fortune)杂志评选的世界500强的高管、叱咤风云的律师、有天赋的艺术家和演员,到遭受欺压、歧视和性侵的受害者、政治流亡者,以及精神疾病患者,或者身受重伤的病人……无一例外都要面对这些挑战。而致力于为他们提供帮助的人们,他们的父母、配偶、孩子、顾问、医生、同事、朋友等,同样也在承受着各种压力。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不是科学家)促使我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的研究:既让我抛开科学来审视他们的经历,又让我更加相信科学的力量。听着他们的故事,我不得不思考社会科学的真理是如何在现实世界中体现出来的。我开始专注于研究如何从积极的方面影响人们的生活,也开始思考一些基本的问题,思考一些我待在实验室里研究文献时永远都不会意识到的问题。
一开始,我不知所措。一方面是由于我的TED演讲反响太热烈,另一方面是我感觉自己可能在分享自己的研究和个人隐私时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从未预料到会有这么多陌生人观看这个节目,也没有料到自己的脆弱和被暴露在公众面前的处境会让自己不知所措。对于任何一个通过互联网的传播而一夜之间变得家喻户晓的人来说,这种情形都是难以避免的——有人会在公共场所一眼就认出你。因此,无论是遇到陌生人邀请我以神奇女侠的姿势和他们合影,还是听到有人在人力三轮车上大喊“看!这是TED演讲的那个姑娘”,我都需要调整心态让自己适应这样的转变。
但总的来说,我感到非常幸运——能够和这么多人一起分享我的研究、我的故事,更幸运的是,有这么多人与我分享他们的故事。我喜欢有学术氛围的环境,但我在实验室和教室之外找到了更多的灵感。在哈佛商学院工作时最令人鼓舞的是:学院鼓励我做跨专业的研究,因此我已经开始和一些机构的成员就“如何应用研究成果”“什么方法有效”“症结在哪里”等事宜进行了探讨。但我没有预料到,在我的TED演讲发布以后,世界上会有如此多的陌生人在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向我敞开心扉。
这些人让我感到亲近,让我感觉自己永远和他们心灵相通、永远忠实于他们。我想向他们致敬:感谢他们主动尝试、不轻言放弃;感谢他们鼓励他人不断尝试;感谢他们愿意坐下来把自己的奋斗历程写下来,发给我这个陌生人,或者在机场、在书店里当面讲给我听。现在我知道,演讲可以和歌曲一样发挥作用:能让产生共鸣。
正如戴维·格鲁曾经说过的那样:“音乐最大的魅力在于——你为8.5万人唱一首歌,你将会听到8.5万种不同的唱法。”有一次,我在一个青年流浪者之家演讲,我问住在那里的人,他们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一位少年说:“站在流浪者之家门前的台阶上。”在另一家流浪者之家,一位女士说:“打电话请求帮助或资助的时候。因为需要等很长时间,而且知道电话另一端的人会很反感,并且态度恶劣。”对此,另一位女士回答道:“我曾经在电话中心工作,我那时会为自己辩解,‘总是接听同样的诉求电话会让人变得沮丧和愤怒,他们也许等候了很长时间,而在他们等待的时间里,我一直在不停地处理其他人打来的电话’。”
成千上万的人给我写信,告诉我他所经历的重重困难,那些困难超乎我的想象,那些场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能应用到研究中。以下是我从一些邮件中摘录的内容,主题大都以“您的演讲是如何……”之类的表达作为开头:帮助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家人、帮助消防队队员、帮助脑外伤幸存者、帮助我做成有生以来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帮助我在房产交易中讨价还价、帮助我顺利通过大学面试、帮助残疾的成年人、帮助那些失去自尊心的“二战”老兵、帮助外伤病人康复、帮助运动员争夺世界帆船锦标赛冠军、帮助受欺负的孩子、帮助服务人员树立了自信、帮助五年级的学生克服了对数学的恐惧、帮助我那患自闭症的儿子、帮助歌剧演员完成了一次艰难的试镜、帮助我向老板提了一个新建议、在我不得不表达自己的观点的时候帮助我树立自信等。以上列举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内容。
TED演讲后收到的所有反馈,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礼物,它们帮助我更好地了解到这项研究产生了怎样的共鸣,以及为何能产生如此多的共鸣。简而言之,这些故事不但转化为我写书的动力,而且给我以启发,让我知道应该怎样完成本书的写作。给我写信的人们身处世界各地,从事的行业各不相同,在本书中,我将会和大家分享他们的故事。也许在这些故事中,你也能找到自己的影子。